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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回忆录 下

来源:花匠小妙招 时间:2024-11-23 17:05

定居北京

(一九一七年——一九三六年)

民国六年(丁巳·1917年),我五十五岁。我自五出五归之后,始终没有离开湖南省境,我本不打算再作远游。不料连年兵乱,常有军队过境,南北交哄,互相混战,附近土匪,乘机蜂起。官逼税捐,匪逼钱谷,稍有违拒,巨祸立至。没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胆地苟全性命。那年春夏间,又发生了兵事,家乡谣言四起,有碗饭吃的人,纷纷别谋避地之所。我正在进退两难、一筹莫展的时候,接到樊樊山来信,劝我到京居住,卖画足可自给。我迫不得已,辞别了父母妻子,携着简单行李,独自动身北上。

阴历五月十二日到京。这是我第二次来到北京,住前门外西河沿排子胡同阜丰米局后院郭葆生家。住了不到十天,恰逢复辟之变,一夕数惊。葆生于五月二十日,带着眷属,到天津租界去避难,我也随着去了。到六月底,又随同葆生一家,返回北京,住在郭葆生家。后来又搬到西砖胡同法源寺庙内,和杨潜庵同住。

我在琉璃厂南纸铺,挂了卖画刻印的润格,陈师曾见着我刻的印章,特到法源寺来访我,晤谈之下,即成莫逆。师曾能画大写意花卉,笔致矫健,气魄雄伟,在京里很负盛名。我在行箧中,取出《借山图卷》,请他鉴定。他说我的画格是高的,但还有不到精湛的地方。题了一首诗给我,说:

曩于刻印知齐君,今复见画如篆文。

束纸丛蚕写行脚,脚底山川生乱云。

齐君印工而画拙,皆有妙处难区分。

但恐世人不识画,能似不能非所闻。

正如论书喜姿媚,无怪退之讥右军。

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

他是劝我自创风格,不必求媚世俗,这话正合我意。我常到他家去,他的书室,取名“槐堂”,我在他那里,和他谈画论世,我们所见相同,交谊就愈来愈深。

樊樊山是看得起我的诗的,我把诗稿请他评阅,他作了一篇序文给我,并劝我把诗稿付印。隔了十年,我才印出了《借山吟馆诗草》,樊山这篇序文,就印在卷首。

我这次到京,除了易实甫、陈师曾二人以外,又认识了江苏泰州凌植支(文渊)、广东顺德罗瘿公(悼曧)、敷庵(惇)兄弟、江苏丹徒汪蔼士(吉麟)、江西丰城王梦白(云)、四川三台萧龙友(方骏)、浙江绍兴陈半丁(年)、贵州息烽姚茫父(华)等人。凌、汪、王、陈、姚都是画家,罗氏兄弟是诗人兼书法家,萧为名医,也是诗人。尊公(本文笔录者张次溪的父亲,下同)沧海先生,跟我同是受业于湘绮师的,神交已久,在易实甫家晤见,真是如逢故人,欢若平生(次溪按:先君篁溪公,讳伯桢,尝刊《沧海丛书》,别署沧海)。还认识了两位和尚,一是法源寺的道阶,一是阜成门外衍法寺的瑞光,后来拜我为师。旧友在京的,有郭葆生、夏午诒、樊樊山、杨潜庵、张仲飏等。新知旧雨,常在一起聚谈,客中并不寂寞。

不过新交之中,有一个自命科榜的名士,能诗能画,以为我是木匠出身,好像生来就比他低下一等,常在朋友家遇到,表面虽也虚与我周旋,眉目之间,终不免流露出倨傲的样子。他不仅看不起我的出身,尤其看不起我的作品,背地里骂我粗野,诗也不通,简直是一无可取,一钱不值。他还常说:“画要有书卷气,肚子里没有一点书底子,画出来的东西,俗气熏人,怎么能登大雅之堂呢!讲到诗的一道,又岂是易事,有人说,自鸣天籁,这天籁两字,是不读书人装门面的话,试问自古至今,究竟谁是天籁的诗家呢?”我明知他的话,是针对着我说的。文人相轻,是古今通例,这位自称有书卷气的人,画得本极平常,只靠他的科名,卖弄身份。我认识的科甲中人,也很不少,像他这样的人,并不觉得物稀为贵。况且画好不好,诗通不通,谁比谁高明,百年后世,自有公评,何必争此一日短长,显得气度不广。当时我作的《题棕树》诗,有两句说:

任君无厌千回剥,转觉临风遍体轻。

我对于此公,总是逆来顺受,丝毫不与他计较,毁誉听之而已。到了九月底,听说家乡乱事稍定,我遂出京南下。十月初十日到家,家里人避兵在外,尚未回来,茹家冲宅内,已被抢劫一空。

民国七年(戊午·1918年),我五十六岁。家乡兵乱,比上年更加严重得多,土匪明目张胆,横行无忌,抢劫绑架,吓诈钱财,几乎天天耳有所闻,稍有余资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栗栗危惧。我本不是富裕人家,只因这几年来,生活比较好些,一家人糊得上嘴,吃得饱肚子,附近的坏人歹徒,看着不免眼红,遂有人散布谣言,说是:“芝木匠发了财啦!去绑他的画!”一般心存忌嫉、幸灾乐祸的人,也跟着起哄,说:“芝木匠这几年,确有被绑票的资格啦!”我听了这些威吓的话,家里怎敢再住下去呢?趁着邻居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带着家人,匿居在紫荆山下的亲戚家里。那边地势偏僻,只有几间矮小的茅屋,倒是个避乱的好地方。我住下以后,隐姓埋名,时刻提防,唯恐给人知道了,发生麻烦。那时的苦况,真是一言难尽。到此地步,才知道家乡虽好,不是安居之所。打算从明年起,往北京定居,到老死也不再回家乡来住了。

民国八年(己未·1919年),我五十七岁。三月初,我第三次来到北京。那时,我乘军队打着清乡旗号,土匪暂时敛迹的机会,离开了家乡。离家之时,我父亲年已八十一岁,母亲七十五岁。两位老人知道我这一次出门,不同以前的几次远游,要定居北京。以后回来,在家乡反倒变为作客了,因此再三叮咛,希望时局安定些,常常回家看看。春君舍不得扔掉家乡一点薄产,情愿带着儿女株守家园,说:她是个女人,留在乡间,见机行事,谅无妨害,等我在京谋生,站稳脚跟,她就往来京湘,也能时时见面。并说我只身在外,一定感觉不很方便,劝我置一副室,免得客中无人照料。春君处处为我设想,体贴入微,我真有说不出的感激。当时正值春雨连绵,借山馆前的梨花,开得正盛,我的一腔别离之情,好像雨中梨花,也在替人落泪。我留恋着家乡,而又不得不避祸远离,心里头真是难受得很哪!

到了北京,仍住法源寺庙内,卖画刻印,生涯并不太好,那时物价低廉,勉强还可以维持生存。每到夜晚,想起父母妻子,亲戚朋友,远隔千里,不能聚首一处,辗侧枕上,往往通宵睡不着觉,忧愤之余,只有作些小诗,解解心头的闷气。

到了中秋节边,春君来信说:她为了我在京成家之事,即将来京布置,嘱我预备住宅。我托人在龙泉寺隔壁,租到几间房,搬了进去。不久,春君来京,给我聘到副室胡宝珠,她是光绪二十八年(壬寅·1902年)八月十五中秋节生的,小名叫做桂子,时年十八岁,原籍四川酆都县转斗桥胡家冲。冬间,听说湖南又有战事,春君急欲回去,我遂陪她同行。启程之时,我作了一首诗,中有句云:

愁似草生删又长,盗如山密刬难平。

那时,我们家乡,兵匪不分,群盗如毛,我的诗,虽是志感,也是纪实。

民国九年(庚申·1920年),我五十八岁。春二月,我带着三子良琨,长孙秉灵,来京就学。到北京后,因龙泉寺僻处城南,交通很不方便,又搬到宣武门内石镫庵去住。我从法源寺搬到龙泉寺,又从龙泉寺搬到石镫庵,连搬三处,都是住的庙产,可谓与佛有缘了。

搬去不久,直皖战事突起,北京城内,人心惶惶,郭葆生在帅府园六号租到几间房子,邀我同去避难。我带着良琨、秉灵,一同去住。帅府园离东交民巷不远,东交民巷有各国公使馆,附近一带,号称保卫界。战事没有几天就停了,我搬回西城。只因石镫庵的老和尚,养着许多鸡犬,鸡犬之声,不绝于耳,我早想另迁他处。恰好宝珠托人找到了新址,就搬到象坊桥观音寺内。不料观音寺的佛事很忙,佛号钟声,比石镫庵更加嘈杂得多。住了不到一个月,又迁到西四牌楼以南三道栅栏六号,才算住得安定些。

我那时的画,学的是八大山人冷逸的一路,不为北京人所吾爱,除了陈师曾以外,懂得我画的人,简直是绝无仅有。我的润格,一个扇面,定价银币两元,比同时一般画家的价码,便宜一半,尚且很少有人来问津,生涯落寞得很。师曾劝我自出新意,变通办法,我听了他话,自创红花墨叶的一派。我画梅花,本是取法宋朝杨补之(无咎)。同乡尹和伯(金阳),在湖南画梅是最有名的,他就是学的杨补之,我也参酌他的笔意。师曾说:工笔画梅,费力不好看。我又听了他的话,改换画法。同乡易蔚儒(宗夔),是众议院的议员,请我画了一把团扇,给林琴南看见了,大为赞赏,说:“南吴北齐,可以媲美。”他把吴昌硕跟我相比,我们的笔路,倒是有些相同的。经易蔚儒介绍,我和林琴南交成了朋友。同时我又认识了徐悲鸿、贺履之、朱悟园等人。我的同乡老友黎松安,因他儿子劭西在教育部任职,也来到北京,和我时常见面。

我跟梅兰芳认识,就在那一年的下半年。记得是在九月初的一天,齐如山来约我同去的。兰芳性情温和,礼貌周到,可以说是恂恂儒雅。那时他住在前门外北芦草园,他书斋名“缀玉轩”,布置得很讲究。他家里种了不少的花木,光是牵牛花就有百来种样式,有的开着碗般大的花朵,真是见所未见,从此我也画上了此花。当天,兰芳叫我画草虫给他看,亲自给我磨墨理纸,画完了,他唱了一段贵妃醉酒,非常动听。同时在座的,还有两人:一是教他画梅花的汪霭士,跟我也是熟人;一是福建人李释堪(宣倜),是教他作诗词的,释堪从此也成了我的朋友。

有一次,我到一个大官家去应酬,满座都是阔人,他们看我衣服穿得平常,又无熟友周旋,谁都不来理睬。我窘了半天,自悔不该贸然而来,讨此没趣。想不到兰芳来了,对我很恭敬地寒暄了一阵,座客大为惊讶,才有人来和我敷衍,我的面子,总算圆了回来。事后,我很经意地画了一幅《雪中送炭图》,送给兰芳,题了一诗,有句说:

而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郎识姓名。

势利场中的炎凉世态,是既可笑又可恨的。

民国十年(辛酉·1921年),我五十九岁。夏午诒在保定,来信邀我去过端阳节,同游莲花池,是清末莲池书院旧址,内有朱藤,十分茂盛。我对花写照,画了一张长幅,住了三天回京。秋返湘潭,重阳到家,父母双亲都康健,心颇安慰。九月十五日得良琨从北京发来电报,说秉灵病重,我同春君立刻动身北行。回到北京,秉灵的病好了。

腊月二十日,宝珠生了个男孩,取名良迟,号子长。这是宝珠的头一胎,我的第四个儿子。那年宝珠才二十岁,春君因她年岁尚轻,生了孩子,怕她不善抚育,就接了过来,亲自照料。夜间专心护理,不辞辛劳,孩子饿了,抱到宝珠身边喂乳,喂饱了又领去同睡。冬令夜长,一宵之间,冒着寒威,起身好多次。这样的费尽心力,爱如己出,真是世间少有,不但宝珠知恩,我也感激不尽。

民国十一年(壬戌·1922年),我六十岁。春,陈师曾来谈:日本有两位著名画家,荒木十亩和渡边晨亩,来信邀他带着作品,参加东京府厅工艺馆的中日联合绘画展览会。他叫我预备几幅画,交他带到日本去展览出售。我在北京,卖画生涯,本不甚好,有此机会,当然乐于遵从,就画了几幅山水,交他带去。

师曾行后,我送春君回到家乡,住了几天,我到长沙,已是四月初夏之时了。初八那天,在同族逊园家里,见到我的次女阿梅,可怜四年不见,她憔悴得不成样子。她自嫁到宾氏,同夫婿不很和睦,逃避打骂,时常住在娘家,有时住在娘家的同族或亲戚处。听说她的夫婿,竟发了疯,拿着刀想杀害她,幸而跑得快,躲在邻居家,才保住性命。她屡次望我回到家乡来住,我始终没有答允她。此番相见,说不出有许多愁闷,我作了两首诗,有句说:

赤绳勿太坚,休误此华年!

我是婉劝她另谋出路,除此别无他法。

那时张仲飏已先在省城,尚有旧友胡石庵、黎戬斋等人,杨皙子的胞弟重子,名钧,能写隶书,也在一起。我给他们作画刻印,盘桓了十来天,就回到北京。

陈师曾从日本回来,带去的画,统都卖了出去,而且卖价特别丰厚。我的画,每幅就卖了一百元银币,山水画更贵,二尺长的纸,卖到二百五十元银币。这样的善价,在国内是想也不敢想的。还说法国人在东京,选了师曾和我两人的画,加入巴黎艺术展览会。日本人又想把我们两人的作品和生活状况,拍摄电影,在东京艺术院放映。这都是意想不到的事。经过日本展览以后,外国人来北京买我画的很多。琉璃厂的古董鬼,就纷纷求我的画,预备去做投机生意。一般附庸风雅的人,也都来请我画了。从此以后,我卖画生涯,一天比一天兴盛起来。这都是师曾提拔我的一番厚意,我是永远忘不了他的。

长孙秉灵,肄业北京法政专门学校,成绩常列优等,去年病后,本年五月又得了病,于十一月初一日死了,年十七岁。回想在家乡时,他才十岁左右,我在借山馆前后,移花接木,他拿着刀凿,跟在我身后,很高兴地帮着我。当初种的梨树,他尤出力不少。我悼他的诗,有云:

梨花若是多情种,应忆相随种树人。

秉灵的死,使我伤感得很。

民国十二年(癸亥·1923年),我六十一岁。从本年起,我开始作日记,取名《三百石印斋纪事》。只因性懒善忘,随着好几天,才记上一回。中秋节后,我从三道栅栏迁至太平桥高岔拉一号,把早先湘绮师给我写的“寄萍堂”横额,挂在屋内。附近有条胡同,名叫鬼门关,听说明朝时候,那里是刑人地方。我作的寄萍堂诗,有两句:

马面牛头都见惯,寄萍堂外鬼门关。

当我在三道栅栏迁出之先,陈师曾来,说他要到大连去。不久得到消息:师曾在大连接家信,奔继母丧,到南京去,得痢疾死了。我失掉一个知己,心里头感觉得异常空虚,眼泪也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对于我的画,指正的地方很不少,我都听从他的话,逐步地改变了。他也很虚心地采纳了我的浅见,我有“君无我不进,我无君则退”的两句诗,可以概见我们两人的交谊。可惜他只活了四十八岁,这是多么痛心的事啊!

那年十一月十一日,宝珠又生了一个男孩,取名良已,号子泷,小名迟迟。

民国十三年(甲子·1924年),我六十二岁。十四年(乙丑·1925年),我六十三岁。良琨这几年跟我学画,在南纸铺里也挂上了笔单,卖画收入的润资,倒也不少,足可自立谋生。儿媳张紫环能画梅花,倒也很有点笔力。

乙丑年的正月,同乡宾恺南先生从湘潭到北京,我在家里请他吃饭,邀了几位同乡作陪。恺南名玉瓒,是癸卯科的解元,近年来喜欢研究佛学。席间,有位同乡对我说:“你的画名,已是传遍国外,日本是你发祥之地,离我们中国又近,你何不去游历一趟,顺便卖画刻印,保管名利双收,饱载而归。”我说:“我定居北京,快过九个年头啦!近年在国内卖画所得,足够我过活,不比初到京时的门可罗雀了。我现在饿了,有米可吃,冷了,有煤可烧,人生贵知足,糊上嘴,就得了,何必要那么多钱,反而自受其累呢!”恺南听了,笑着对我说:“濒生这几句话,大可以学佛了!”他就跟我谈了许多禅理。

二月底,我生了一场大病,七天七夜,人事不知,等到苏醒回来,满身无力,痛苦万分。足足病了一个来月,才能起坐。当我病亟时,自己忽然痴想:“六十三岁的火坑,从此说算过去了吗?”幸而没有死,又活到了现在。

那年,梅兰芳正式跟我学画草虫,学了不久,他已画得非常生动。

民国十五年(丙寅·1926年),我六十四岁,春初,回南探视双亲,到了长沙,听说家乡一带,正有战事,道路阻不得通。只得折回,从汉口坐江轮到南京,乘津浦车经天津回到北京,已是二月底了。隔不了十几天,忽接我长子良元来信,说我母亲病重,恐不易治,要我汇款济急。我打算立刻南行,到家去看看,听到湘鄂一带,战火弥漫,比了上月,形势更紧,我不能插翅飞去,心里焦急如焚,不得已于十六日汇了一百元给良元。我定居北京以来,天天作画刻印,从不间断,这次因汇款之后,一直没有再接良元来信,心乱如麻,不耐伏案,任何事都停顿下来了。到四月十九日,才接良元信,说我母亲于三月初得病,延至二十三日巳时故去,享年八十二岁。弥留时还再三地问:“纯芝回来了没有?我不能再等他了!我没有看见纯芝,死了还悬悬于心的啊!”我看了此信,眼睛都要哭瞎了。既是无法奔丧,只可以立即设了灵位,在京成服。这样痛心的事,岂是几句话说得尽的。总而言之,我漂流在外,不能回去亲视含殓,简直不成为人子,不孝至极了。

我母亲一生,忧患之日多,欢乐之日少。年轻时,家境困苦,天天为着柴米油盐发愁,里里外外,熬尽辛劳。年将老,我才得成立,虚名传播,生活略见宽裕,母亲心里高兴了些,体气渐渐转强。后因我祖母逝世,接着我六弟纯俊,我长妹和我长孙,先后夭亡,母亲连年哭泣,哭得两眼眶里,都流出了血,从此身体又见衰弱了。七十岁后,家乡兵匪作乱,几乎没有过一天的安靖日子。我漂流在北京,不能在旁侍奉,又不能迎养到京,心悬两地,望眼欲穿。今年春初,我到了长沙,离家只有百里,又因道阻,不能到家一见父母,痛心之极。我作了一篇《齐璜母亲周太君身世》一文,也没有说得详尽。

七夕那天,又接良元来信,说我父亲病得非常危险,急欲回家去看看。只因湘鄂两省正是国民革命军和北洋军阀激战的地方,无论如何是通不过去的。要想绕道广东,再进湖南。探听得广东方面,大举北伐,沿途兵车拥挤,亦难通行。心里头如同油煎似的,干巴巴地着急。八月初三夜间,良元又寄来快信,我猜想消息一定不是好的,眼泪就止不住地直淌下来。急忙拆信细看,我的父亲已于七月初五日申时逝世。当时脑袋一阵发晕,耳朵嗡嗡地直响,几乎晕了过去。也就在京布置灵堂,成服守制。在这一年之内,连遭父母两次大故,真觉得活着也无甚兴趣。我亲到樊樊山那里,求他给我父母,各写墓碑一纸,又各作像赞一篇,按照他的卖文润格,送了他一百二十多元的笔资。我这为子的,对于父母,只尽了这么一点心力,还能算得是个人吗?想起来,心头非但惨痛,而且也惭愧得很哪!那年冬天,我在跨车胡同十五号,买了一所住房。

民国十六年(丁卯·1927年),我六十五岁。北京有所专教作画和雕塑的学堂,是国立的,名称是艺术专门学校,校长林风眠,请我去教中国画。我自问是个乡巴佬出身,到洋学堂去当教习,一定不容易搞好的。起初,不敢答允,林校长和许多朋友,再三劝驾,无可奈何,只好答允去了,心里总多少有些别扭。想不到校长和同事们,都很看得起我。有一个法国籍的教师,名叫克利多,还对我说过:他到了东方以后,接触过的画家,不计其数,无论中国、日本、印度、南洋,画得使他满意的,我是头一个。他把我恭维得了不得,我真是受宠若惊了。学生们也都佩服我,逢到我上课,都是很专心地听我讲,看我画,我也就很高兴地教下去了。

民国十七年(戊辰·1928年),我六十六岁。北京官僚,暮气沉沉,比着前清末年,更是变本加厉。每天午后才能起床,匆匆到署坐一会儿,谓之“上衙门”,没有多大工夫,就纷纷散了。晚间,酒食征逐之外,继以嫖赌,不到天明不归,最早亦须过了午夜,方能兴尽。我看他们白天不办正事,净睡懒觉,画了两幅鸡,题有诗句:

天下鸡声君听否?长鸣过午快黄昏。

佳禽最好三缄口,啼醒诸君日又西。

像这样的腐败习气,岂能有持久不败的道理。所以那年初夏,北洋军阀,整个儿垮了台,这般懒虫似的旧官僚,也就跟着树倒猴儿散了。

广东搞出来的北伐军事,大获胜利,统一了中国。国民革命军到了北京,因为国都定在南京,把北京称作北平。艺术专门学校改称艺术学院,我的名义,也改称为教授。木匠当上了大学教授,跟十九年以前,铁匠张仲飏当上了湖南高等学堂的教务长一样,总算都是我们手艺人出身的一种佳话了。

九月初一日,宝珠生了个女孩,取名良欢,乳名小乖。我长子良元,从家乡来到北京,探问我起居,并报告了许多家乡消息。我五弟纯隽,在这次匪乱中死去,年五十岁,听了很觉凄然。我的《借山吟馆诗草》,是那年秋天印行的。

民国十八年(己巳·1929年),我六十七岁。民国十九年(庚午·1930年),我六十八岁。民国二十年(辛未·1931年),我六十九岁。在我六十八岁时,二弟纯松在家乡死了,他比我小四岁,享年六十四岁。老年弟兄,又去了一个。同胞弟兄六个,现存三弟纯藻、四弟纯培两人,连我仅剩半数了,伤哉!辛未正月二十六日,樊樊山逝世于北平,我又少了一位谈诗的知己,悲悼之怀,也是难以形容。三月十一日,宝珠又生了个女孩,取名良止,乳名小小乖。她的姊姊良欢,原来乳名小乖,添了良止,就叫大小乖了。

那年九月十八日,是阴历八月初七日,日本军阀,偷袭沈阳,大规模地发动侵略,我气愤万分。心想:东北军的领袖张学良,现驻北平,一定会率领他的部队,打回关外,收复失土的。谁知他并不抵抗,报纸登载的东北消息,一天坏似一天,亡国之祸,迫在眉睫。人家都说,华北处在国防最前线,平津一带,岌岌可危,很多人劝我避地南行。但是大好河山,万方一概,究竟哪里是乐土呢?我这个七十老翁,草间偷活,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只好得过且过,苟延残喘了。

重阳那天,黎松安来,邀我去登高。我们在此时候,本没有这种闲情逸兴,却因古人登高,原是为了避灾,我们盼望国难早日解除,倒也可以牵缀上登高的意义。那时,宣武门拆除瓮城,我们登上了宣武门城楼,东望炊烟四起,好像遍地是烽火,两人都有说不出的感慨。游览了一会,算是应了重阳登高的节景。我作了两首诗,有句说:

莫愁天倒无撑着,犹峙西山在眼前。

因为有许多人,妄想倚赖国联调查团的力量,抑制日本军阀的侵略,我知道这是与虎谋皮,怎能靠得住呢,所以作了这两首诗,去讽刺他们的。

那年,我长子良元,得了孙子,是他次子次生所生的孩子。取名耕夫,那是我的曾孙,我的家庭,已是四代同堂的了。我自担任艺术学院教授,除了艺院学生之外,以个人名义拜我为师的也很不少。门外瑞光和尚,他画的山水,学大涤子很得神髓,在我的弟子中,确是一个杰出的人才,人都说他是我的高足,我也认他是我最得意的门人。同时,尚有两人拜我为师:一是赵羡渔,名铭箴,山西太谷人,是个诗家,书底子深得很;一是方问溪,名俊章,安徽合肥人,他的祖父方星樵,名秉忠,和我是朋友,是个很著名的昆曲家。问溪家学渊源,也是个戏曲家兼音乐家,年纪不过二十来岁。他的姑丈是京剧名伶杨隆寿之子长喜,梅兰芳的母亲,是杨长喜的胞妹,问溪和兰芳是同辈的姻亲,可算得是梨园世家。

你(编者按:此段以后多为白石老人亲笔所记,“你”系指笔录者而言。)家的张园,在左安门内新西里三号,原是明朝袁督师崇焕的故居,有听雨楼古迹。尊公篁溪学长在世时,屡次约我去玩,我很喜欢那个地方,虽在城市,大有山林的意趣。西望天坛的森森古柏,一片苍翠欲滴,好像近在咫尺。天气晴和的时候,还能看到翠微山峰,高耸云际。远山近林,简直是天开画屏,百观不厌。有时雨过天晴,落照残虹,映得天半朱霞,绚烂成绮。附近小溪环绕,点缀着几个池塘,绿水涟漪,游鱼可数。溪上阡陌纵横,稻粱蔬果之外,豆棚瓜架,触目皆是。叱犊呼耕,戽水耕田,俨然江南水乡风景,北地实所少见,何况在这万人如海的大城市里呢?我到了夏天,常去避暑。记得辛未那年,你同尊公特把后跨西屋三间,让给我住,又划了几丈空地,让我莳花种菜,我写了一张“借山居”横额,挂在屋内。我在那里绘画消夏,得气之清,大可以洗涤身心,神思自然就健旺了。

那时令弟仲葛、仲麦,还不到二十岁,暑期放假,常常陪伴着我,活泼可喜。我看他们扑蝴蝶,捉蜻蜓,扑捉到了,都给我做了绘画的标本。清晨和傍晚,又同他们观察草丛里虫豸跳跃,池塘里鱼虾游动的种种姿态,也都成我笔下的资料。我当时画了十多幅草虫鱼虾,都是在那里实地取材的,还画过一幅《多虾图》,挂在借山居的墙壁上面,这是我生平画虾最得意的一幅。

(次溪按:袁督师故宅,清末废为民居,墙垣欹侧,屋宇毁败,萧条之景,不堪寓目。民国初元,先君出资购置,修治整理,置种许多花木,附近的人,称之为“张园”。先君逝世后,时局多故,庭园又渐见荒芜。我为保存古迹起见,征得舍弟同意,把这房地捐献给龙潭公园管理。)

袁督师故居内,有他一幅遗像,画得很好,我曾临摹了一幅。离故居的北面不远,有袁督师庙,听说也是尊公出资修建的,庙址相传是督师当年驻兵之所。东面是池塘,池边有篁溪钓台,是尊公守庙时游息的地方,我和尊公在那里钓过鱼。庙的邻近,原有一座法塔寺,寺已废圮,塔尚存在。再北为太阳宫,内祀太阳星君,据说三月十九为太阳生日,早先到了那天,用糕祭他,名为太阳糕。我所知道的:三月十九日明朝崇祯皇帝殉国的日子。明朝的遗老,在清朝初年,身处异族统治之下,怀念故国旧君,不敢明言,只好托名“太阳”,太阳是暗切明朝的“明”字意思。相沿了二百多年,到民初才罢祀,最近连太阳糕也很少有人知道的了。

太阳宫的东北,是袁督师墓,每年春秋两祭,广东同乡照例去扫墓。我在张园住的时候,不但袁督师的遗迹,都已瞻仰过了,就连附近万柳堂、夕照寺、卧佛寺等许多名胜,也都游览无遗,贤父子招待殷勤,我也是很感谢的。我在《张园春色图》和后来画的《葛园耕隐图》上题的诗句,都是我由衷之言,不是说着空话,随便恭维的。我还把照像留在张园借山居墙上,示后裔的诗说:

后裔倘贤寻旧迹,张园留像葬西山。

这首诗,也可算做我的预嘱哪!

民国二十一年(壬申·1932年),我七十岁。正月初五日,惊悉我的得意门人瑞光和尚死了,享年五十五岁。他的画,一生专摹大涤子,拜我为师后,常来和我谈画,自称学我的笔法,才能画出大涤子的精意。我题他的画,有句说:

画水钩山用意同,老僧自道学萍翁。

他死了,我觉得可惜得很,到莲花寺里去哭了他一场,回来仍是郁郁不乐。我想,人是早晚要死的,我已是七十岁的人了,还有多少日子可活!这几年,卖画教书,刻印写字,进款却也不少,风烛残年,很可以不必再为衣食劳累了,就自己画了一幅《息肩图》,题诗说:

眼看朋侪归去拳,那曾把去一文钱,

先生自笑年七十,挑尽铜山应息肩。

可是画了此图,始终没曾息肩,我劳累了一生,靠着双手,糊上了嘴,看来,我是要劳累到死的呢!

自沈阳沦陷后,锦州又告失守,战火迫近了榆关、平津一带,人心浮动,富有之家,纷纷南迁。北平市上,敌方人员往来不绝,他们慕我的名,时常登门来访,有的送我些礼物,有的约我去吃饭,还有请我去照相,目的是想白使唤我,替他们拼命去画,好让他们带回国去赚钱发财。我不胜其烦,明知他们诡计多端,内中是有肮脏作用的。况且我虽是一个毫无能力的人,多少总还有一点爱国心,假使愿意去听从他们的使唤,那我简直对不起我这七十岁的年纪了。因此在无办法中想出一个办法:把大门紧紧地关上,门里头加上一把大锁,有人来叫门,我先在门缝中看清是谁,能见的开门请进,不愿见的,命我的女仆,回说“主人不在家”,不去开门,他们也就无法进来,只好扫兴地走了。这是不拒而拒的妙法,在他们没有见着我之时,先给他们一个闭门羹,否则,他们见着了我,当面不便下逐客令,那就脱不掉许多麻烦了。冬,因谣言甚炽,门人纪友梅在东交民巷租有房子,邀我去住,我住了几天,听得局势略见缓和,才又回了家。

我早年跟胡沁园师学的是工笔画,从西安归来,因工笔画不能畅机,改画大写意。所画的东西,以日常能见到的为多,不常见的,我觉得虚无缥缈,画得虽好,总是不切实际。我题画葫芦诗说:

几欲变更终缩手,舍真作怪此生难。

不画常见的而去画不常见的,那就是舍真作怪了。我画实物,并不一味地刻意求似,能在不求似中得似,方得显出神韵。我有句说:

写生我懒求形似,不厌声名到老低。

所以我的画,不为俗人所喜,我亦不愿强合人意,有诗说:“我亦人间双妙手,搔人痒处最为难。”我向来反对宗派拘束,曾云:“逢人耻听说荆关,宗派夸能却汗颜。”也反对死临死摹,又曾说过:“山外楼台云外峰,匠家千古此雷同。”“一笑前朝诸巨手,平铺细抹死工夫。”因之,我就常说:“胸中山气奇天下,删去临摹手一双。”赞同我这见解的人,陈师曾是头一个,其余就算瑞光和尚和徐悲鸿了。

我画山水,布局立意,总是反复构思,不愿落入前人窠臼。五十岁后,懒于多费神思,曾在润格中订明不再为人画山水,在这二年中,画了不过寥寥几幅。本年因你给我编印诗稿,代求名家题词,我答允各作一图为报,破例画了几幅,如给吴北江(闿生)画的《莲池讲学图》,给杨云史(圻)画的《江山万里楼图》,给赵幼梅(元礼)画的《明灯夜雨楼图》,给宗子威画的《辽东吟馆谈诗图》,给李释堪(宣倜)画的《握兰簃填词图》,这几幅图,我自信都是别出心裁,经意之作。

民国二十二年(癸酉·1933年)年,我七十一岁。你给我编的《白石诗草》八卷,元宵节印成,这件事,你很替我费了些心,我很感谢你的。我在戊辰年印出的《借山吟馆诗草》,是用石版影印我的手稿,从光绪壬寅到民国甲寅十二年间所作,收诗很少。这次的《白石诗草》,是壬寅以前和甲寅以后作的,曾经樊樊山选定,又经王仲言重选,收的诗比较多。

我的刻印,最早是走的丁龙泓、黄小松一路,继得《二金蝶堂印谱》,乃专攻赵叔的笔意。后见天发神谶碑,刀法一变,又见三公山碑,篆法也为之一变。最后喜秦权,纵横平直,一任自然,又一大变。光绪三十年以前,摹丁、黄时所刻之印,曾经拓存,湘绮师给我作过一篇序。民国六年(丁巳),家乡兵乱,把印拓全部失落,湘绮师的序文原稿,藏在墙壁内,幸得保存。民国十七年,我把丁巳后在北京所刻的,拓存四册,仍用湘绮师序文,刊在卷前,这是我定居北京后第一次拓存的印谱。本年我把丁巳以后所刻三千多方印中,选出二百三十四印,用朱砂泥亲自重行拓存。内有因求刻的人促迫取去,只拓得一二页,制成锌版充数的,此次统都剔出,另选我最近所刻自用的印加入,凑足原数,仍用湘绮师原序列于卷首,这是我在北京第二次所拓的印谱。又因戊辰年第一次印谱出书后,外国人购去印拓二百方,按此二百方,我已无权再行复制,只得把庚午、辛未两年所刻的拓本,装成六册,去年今年刻的较少,拓本装成四册,合计十册,这是我第三次拓的印谱。

三月,见报载,日军攻占热河,平津一带,深受威胁,人心很感恐慌。五月,塘沽协定成立,华北主权,丧失殆尽。春夏间,北平谣言四起,我承门人纪友梅的关切,邀我到他的东交民巷寓所去避居,住了二十来天。

冬十二月二十三日,是我祖母马孺人一百二十岁冥诞之期。我祖母于光绪二十七年辛丑十二月十九日逝世,至今已过了三十二个周年了。她生前,我没有多大的力量好好地侍奉,现在逢到她的冥诞,又是百二十岁的大典,理应稍尽寸心。那天在家,延僧诵经,敬谨设祭。到了夜晚,焚化冥镪时,我另写了一张文启,附在冥镪上面,一起焚掉。文启说:

祖母齐母马太君,今一百二十岁,冥中受用,外神不得强得。今长孙年七十一岁,避匪难,居燕京,有家不能归,将至死不能扫祖母之墓,伤心哉!

想起千里游子,远别故乡庐墓,望眼天涯,黯然魂销。况我垂暮之年,来日苦短,旅怀如织,更是梦魂难安。

民国二十三年(甲戌·1934年),我七十二岁。我在光绪十八年(壬辰)三十三岁时,所刻的印章,都是自己的姓名,用在诗画方面的而已。刻的虽不多,收藏的印石,却有三百来方,我遂自名为“三百石印斋”。至民国十一年(壬戌)我六十岁时,自刻自用的印章多了,其中十分之二三,都是名贵的佳石。可惜这些印石,留在家乡,在丁卯、戊辰两年兵乱中,完全给兵匪抢走,这是我生平莫大的恨事。民国十六年(丁卯)以后,我没曾回到家乡去过,在北平陆续收购的印石,又积满了三百方,三百石印斋倒也名副其实,只是石质没有先前在家乡失掉的好了。上年罗祥止来,向我请教刻印的技法,求我当场奏刀。我把所藏的印石,一边刻给他看,一边讲给他听。祥止说:听我的话,如闻霹雳,看我挥刀,好像呼呼有风声,佩服得了不得,非要拜我为师不可,我就只好答允,收他为门人了。本年又有一个四川籍的友人,也像祥止那样,屡次求我刻给他看,我把指示祥止的技法,照样地指示他。因此,从去年至今,不满一年的时候,把所藏的印石,全数刻完,所刻的印章,连以前所刻,又超过于三百之数,就再拓存下来,留示我子孙。

我刻印,同写字一样。写字,下笔不重描,刻印,一刀下去,决不回刀。我的刻法,纵横各一刀,只有两个方向,不同一般人所刻的,去一刀,回一刀,纵横来回各一刀,要有四个方向,篆法高雅不高雅,刀法健全不健全,懂得刻印的人,自能看得明白。我刻时,随着字的笔势,顺刻下去,并不需要先在石上描好字形,才去下刀。我的刻印,比较有劲,等于写字有笔力,就在这一点。常见他人刻石,来回盘旋,费了很多时间,就算学得这一家那一家的,但只学到了形似,把神韵都弄没了,貌合神离,仅能欺骗外行而已。他们这种刀法,只能说是蚀削,何尝是刻印。我常说:世间事,贵痛快,何况篆刻是风雅事,岂是拖泥带水,做得好的呢?

本年四月二十一日,宝珠又生了个男孩,取名良年,号寿翁,乳名小翁子。民国二十四年(乙亥·1935年),我七十三岁。本年起,我衰败之相迭出,右半身从臂膀到腿部,时时觉得酸痛,尤其可怕的,是一阵阵的头晕,请大夫诊治了几次,略略似乎好些。阳历四月一日,即阴历二月二十八日,携同宝珠南行。三日午刻到家,我的孙辈外孙辈和外甥等,有的已二十往外的人,见着我面,都不认识。我离家快二十年了,住的房子,没有损坏,还添盖了几间,种的果木花卉,也还照旧,山上的树林,益发的茂盛。我长子良元,三子良琨,兄弟俩带头,率领着一家子大大小小,把家务整理得有条有理,这都是我的好子孙哪!只有我妻陈春君,瘦得可怜,她今年已七十四岁啦。我在茹家冲家里,住了三天,就同宝珠动身北上。我别家时,不忍和春君相见。还有几个相好的亲友,在家坐待相送,我也不使他们知道,悄悄地离家走了。十四日回到了北京。这一次回家,祭扫了先人的坟墓,我日记上写道:“乌鸟私情,未供一饱,哀哀父母,欲养不存。”我自己刻了一颗“悔乌堂”的印章,怀乡追远之念,真是与日俱增的啊!

我因连年时局不靖,防备宵小觊觎,对于门户特别加以小心。我的跨车胡同住宅,东面临街,我住在里面北屋,廊子前面,置有铁制的栅栏,晚上拉开,加上了锁,比较的严密得多了。阴历六月初四日上午寅刻,我听得犬吠之声,聒耳可厌,亲自起床驱逐。走得匆忙了些,脚骨误触铁栅栏的斜撑,一跤栽了下去。宝珠母子,听见我呼痛之声,急忙出来,抬我上床,请来正骨大夫,仔细诊治,推拿敷药,疼痛稍减。但是腿骨的筋,已长出一寸有零,腿骨脱了骱,公母骨错开了不相交,几乎成了残疾。

民国二十五年(丙子·1936年),我七十四岁。阴历三月初七日,清明节的前七天,尊公邀我到张园,参拜袁督师崇焕遗像。那天到的人很多,记得有陈散原、杨云史、吴北江诸位。吃饭的时候,我谈起:“我想在西郊香山附近,觅一块地,预备个生圹。前几年,托我同乡汪颂年(诒书),写过'处士齐白石之墓’七个大字的碑记。墓碑有了,墓地尚无着落。拟恳诸位大作家,俯赐题词,留待他日,俾光泉壤。”当时诸位都允承了,没隔几天,诗词都寄了来,这件事,也很感激你贤父子的。

四川有个姓王的军人,托住在北平的同乡,常来请我刻印,因此同他通过几回信,成了千里神交。春初,寄来快信,说:蜀中风景秀丽,物产丰富,不可不去玩玩,接着又来电报,欢迎我去。宝珠原是出生在四川的,很想回娘家去看看,遂于阴历闰三月初七日,同宝珠带着良止、良年两个孩子,离平南下。二十九日夜,从汉口搭乘太古公司万通轮船,开往川江。五月一日黄昏,过沙市。沙市形势,很有些像湘潭,沿江有山嘴拦挡,水从江中流出,江岸成弯形,便于泊船。四日未刻,过万县,泊武陵。我心病发作,在船内很不舒适,到夜半病才好了。五日酉刻,抵嘉州。宝珠的娘家,在转斗桥胡家冲,原是酆都县属,但从嘉州登岸,反较近便。我们到了宝珠的娘家,住了三天,我陪她祭扫她母亲的坟墓,算是了却她一桩心愿。我有诗说:

为君骨肉暂收帆,三日乡村问社坛,

难得老夫情意合,携樽同上草堆寒。

十一日到重庆。十五日宿内江。十六日抵成都,住南门文庙后街,认识了方鹤叟旭。那时,金松岑、陈石遗、黄宾虹,都在成都,本是神交多年,此次见面,倍加亲热。松岑面许给我撰作传记。我在国立艺院和私立京华美专教过的学生,在成都的,都来招待我。

川中山水之佳,较桂林更胜一筹。我游过了青城、峨嵋等山,就离别诸友,预备东返。门生们都来相送。我记得俗谚有“老不入川”这句话,预料此番出川,终我之生,未必会再来的了。我留别门生的诗,有句云“蜀道九千年八十,知君不劝再来游”就是这个意思。八月二十五日离成都,经重庆、万县、宜昌,三十一日到汉口。住在朋友家。因腹泻耽了几天。九月四日,乘平汉车北行,五日到北平,回家。有人问我:“你这次川游,既没有作多少诗,也没有作什么画,是不是心里有了不快之事,所以兴趣毫无了呢?”我告诉他说:“并非如此!我们去时是四个人,回来也是四个人,心里有什么不快呢?不过四川的天气,时常浓雾蔽天,看山是扫兴的。”我背了一首《过巫峡》的诗给他听:

怒涛相击作春雷,江雾连天扫不开,

欲乞赤乌收拾尽,老夫原为看山来。

避世时期

(一九三七年——一九四八年)

民国二十六年(丁丑·1937年),我七十七岁。早先我在长沙,舒贻上之鎏给我算八字,说:“在丁丑年,脱丙运,交辰运。辰运是丁丑年三月十二日交,壬午三月十二日脱。丁丑年下半年即算辰运,辰与八字中之戌相冲,冲开富贵宝藏,小康自有可期,惟丑辰戌相刑,美中不足。”又说:“交运时,可先念佛三遍,然后默念辰与酉合若干遍,在立夏以前,随时均宜念之。”又说:“十二日戌时,是交辰运之时,属龙属狗之小孩宜暂避,属牛羊者亦不可近。本人可佩一金器,如金戒指之类。”念佛,带金器,避见属龙属狗属牛羊的人,我听了他话,都照办了。我还在他批的命书封面,写了九个大字:“十二日戌刻交运大吉。”又在里页,写了几行字道:“宜用瞒天过海法,今年七十五,可口称七十七,作为逃过七十五一关矣。”从丁丑年起,我就加了两岁,本年就算七十七岁了。

2月27日,即阴历正月十七日,宝珠又生了一个女孩,取名良尾,生了没有几天,就得病死了。这个孩子,生得倒还秀丽,看样子不是笨的,可惜是昙花一现,像泡沫似的一会儿就幻灭了。

7月7日,即阴历五月二十九日,那天正交小暑节,天气已是热得很。后半夜,日本军阀在北平广安门外卢沟桥地方,发动了大规模的战事。卢沟桥在当时,是宛平县的县城,城虽很小,却是一个用兵要地,俨然是北平的屏障,失掉了它,北平就无险可守了。第二天,是阴历六月初一日,早晨见报,方知日军蓄意挑衅,事态有扩大可能,果然听到西边“嘭嘭”的好几回巨大的声音,乃是日军轰炸了西苑。接着南苑又炸了,情势十分紧张。过了两天,忽然传来讲和的消息。但是,有一夜,广安门那边,又有“啪啪啪”的机枪声,闹了大半宿。如此停停打打,打打停停,闹了好多天。到了7月28日,即阴历六月二十一日,北平、天津相继都沦陷了。前几天所说的讲和,原来是日军调兵遣将、准备大举进攻的一种诡计。我们的军队,终于放弃了平津,转向内陆而去。

这从来没曾遭遇过的事情,一旦身临其境,使我胆战心惊,坐立不宁。怕的是:沦陷之后,不知要经受怎样的折磨,国土也不知哪天才能光复,那时所受的刺激,简直是无法形容。我下定决心,从此闭门家居,不与外界接触。艺术学院和京华美术专门学校两处的教课,都辞去不干了。亡友陈师曾的尊人散原先生于九月间逝世,我作了一副挽联送了去,联道:

为大臣嗣,画家爷,一辈作诗人,消受清闲原有命;

由南浦来,西山去,九天入仙境,乍经离乱岂无愁。

下联的末句,我有说不尽的苦处,含蓄在内。我因感念师曾生前对我的友谊,亲自到他尊人的灵前行了个礼,这是我在沦陷后第一次出大门。

民国二十七年(戊寅·1938年),我七十八岁。瞿兑之来请我画《超览楼楔集图》,我记起这件事来了!前清宣统三年三月初十日,是清明后两天,我在长沙,王湘绮师约我到瞿子玖超览楼看樱花海棠,命我画图,我答允了没有践诺。兑之是子玖的小儿子,会画几笔梅花,曾拜尹和伯为师,画笔倒也不俗。他请我补画当年的《禊集图》,我就画了给他,了却一桩心愿。

6月23日,即阴历五月二十六日,宝珠生了个男孩,这是我的第七子,宝珠生的第四子。我在日记上写道:“二十六日寅时,钟表乃三点二一分也。生一子,名曰良末,字纪牛,号耋根。此子之八字:戊寅、戊午、丙戌、庚寅、为炎上格,若生于前清时,宰相命也。”我在他的命册上批道:“字以纪牛者,牛,丑也,记丁丑年怀胎也。号以耋根也,八十为耋,吾年八十,尚留此根苗也。”

12月14日,孙秉声生,是良迟的长子。良迟是我的第四子,宝珠所生的第一子,今年十八岁,娶的是献县纪文达公后裔纪彭年的次女。宝珠今年三十七岁已经有了孙子啦,我们家,人丁可算兴旺哪!美中不足的是:秉声生时,我的第六子良年,乳名叫做小翁子的,病得很重,隔不到十天,12月23日死了,年才五岁。

这孩子很有点夙根,当他三岁时,知识渐开,已经能懂得人事,见到爱吃的东西,从不争多论少,也不争先恐后,父母唤他才来,分得的还要留点给父母。我常说:“孔融让梨,不能专美于前,我家的小翁子,将来一定是有出息的。”

不料我有厚望的孩子,偏偏不能长寿,真叫我伤心!又因国难步步加深,不但上海南京,早已陷落,听说我们家乡湖南,也已沦入敌手,在此兵荒马乱的年月,心绪恶劣万分,我的日记《三百石印纪事》,无意再记下去,就此停笔了。

民国二十八年(己卯·1939年),我七十九岁。民国二十九年(庚辰·1940年),我八十岁。自丁丑年北平沦陷后,这三年间,我深居简出,很少与人往还,但是登我门求见的人,非常之多。敌伪的大小头子,也有不少来找我的,请我吃饭,送我东西,跟我拉交情,图接近,甚至要求我跟他们一起照相,或是叫我去参加什么盛典,我总是婉辞拒绝,不出大门一步。他们的任何圈套,都是枉费心机。我怕他们纠缠不休,懒得跟他们多说废话,干脆在大门上贴一张纸条,写了十二个大字:“白石老人心病复作,停止见客。”我原来是确实有点心脏病的,并不严重,就借此为名,避免与他们接近。“心病”两字,另有含义,我自谓用得很是恰当。只因物价上涨,开支增加,不靠卖画刻印,无法维持生活,不得不在纸条上,补写了几句:“若关作画刻印,请由南纸店接办。”那时,囤积倒把的奸商,非常之多,他们发了财,都想弄点字画,挂在家里,装装门面,我的生意,简直是忙不过来。

民国二十八年己卯年底,想趁过年的时候,多休息几天,我又贴出声明:“二十八年十二月初一起,先来之凭单退,后来之凭单不接。”

过了年,民国二十九年庚辰正月,我为了生计,只得仍操旧业,不过在大门上,加贴了一张“画不卖与官家,窃恐不祥”的告白,说:“中外官长,要买白石之画者,用代表人可矣,不必亲驾到门。从来官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谨此告知,恕不接见。”这里头所说的“官入民家,主人不利”的话,是有双关意义的。我还声明:“绝止减画价,绝止吃饭馆,绝止照相。”在绝止减画价的下面,加了小注:“吾年八十矣,尺纸六圆,每圆加二角。”另又声明:“卖画不论交情,君子自重,请照润格出钱。”我是想用这种方法,拒绝他们来麻烦的。还有给敌人当翻译的,常来讹诈,有的要画,有的要钱,有的欺骗,有的硬索,我在墙上,又贴了告白,说:“切莫代人介绍,心病复作,断难报答也。”又说:“与外人翻译者,恕不酬谢,求诸君莫介绍,吾亦苦难报答也。”

这些字条,日军投降后,我的看门人尹春如,从大门上揭了下来,归他保存。春如原是清朝宫里的太监,分配到肃王府,清末,侍候过肃亲王善耆的。

二月初,得良元从家乡寄来快信,得知我妻陈春君,不幸于正月十四日逝世,寿七十九岁。春君自十三岁来我家,熬穷受苦,从无怨言,我在北平,卖画为活,北来探视,三往三返,不辞跋涉。相处六十多年,我虽有恒河沙数的话,也难说尽贫贱夫妻之事,一朝死别,悲痛刻骨,泪哭欲干,心摧欲碎,作了一副挽联:

怪赤绳老人,系人夫妻,何必使人离别;

问黑面阎王,主我生死,胡不管我团圆。

又作了一篇祭文,叙说我妻一生贤德,留备后世子孙,观览勿忘。

良元信上还说,春君垂危之时,口嘱儿孙辈:慎侍衰翁,善承色笑,切莫使我生气。我想:远隔千里,不能当面诀别,这是她一生最后的缺恨,叫我用什么方法去报答她呢?我在北平,住了二十多年,雕虫小技,天下知名,所教的门人弟子,遍布南北各省,论理,应该可以自慰的了,但因亲友故旧,在世的已无多人,贤妻又先我而去,有家也归不得,想起来,就不免黯然销魂了。我膝下男子六人,女子六人,儿媳五人,孙曾男女共四十多人,见面不相识的很多。人家都恭维我多寿多男,活到八十岁,不能说不多寿;儿女孙曾一大群,不能说不多男;只是福薄,说来真觉惭愧。

民国三十年(辛巳·1941年),我八十一岁。宝珠随侍我二十多年,勤俭柔顺,始终不倦,春君逝世后,很多亲友,劝我扶正,遂于5月4日,邀请在北平的亲友二十余人,到场作证。先把我一生劳苦省俭,积存下来的一点薄产,分为六股,春君所生三子,分得湖南家乡的田地房屋,宝珠所生三子,分得北平的房屋现款,春君所生的次子良黼,已不在人世,由次儿媳同其子继承。立有关分产业字据,六人各执一份,以资信守。分产竣事后,随即举行扶正典礼,我首先郑重声明:“胡氏宝珠立为继室!”到场的二十多位亲友,都签名盖印。我当着亲友和儿孙等,在族谱上批明:“日后齐氏续谱,照称继室。”宝珠身体素弱,那天十分高兴,招待亲友,直到深夜,毫无倦累神色。

隔不多天,忽有几个日本宪兵,来到我家,看门人尹春如拦阻不及,他们已直闯进来,嘴里说着不甚清楚的中国话,说是:“要找齐老头儿。”我坐在正间的藤椅子上,一声不响,看他们究竟要干些什么,他们问我话,我装得好像一点儿都听不见,他们近我身,我只装没有看见,他们叽里咕噜,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也就没精打采地走了。事后,有人说:“这是日军特务,派来吓唬人的。”也有人说:“是几个喝醉的酒鬼,存心来捣乱的。”我也不问其究竟如何,只嘱咐尹春如,以后门户,要加倍小心,不可再疏忽,吃此虚惊。

民国三十一年(壬午·1942年),我八十二岁。在七八年前,就已想到:我的岁数,过了古稀之年,桑榆暮景,为日无多,家乡辽远,白云在望,生既难还,死亦难归。北京西郊香山附近,有万安公墓,颇思预置生圹,备作他日葬骨之所,曾请同乡老友汪颂年写了墓碑,又请陈散原、吴北江、杨云史诸位题词做纪念。只是岁月逡巡,因循坐误,香山生圹之事,未曾举办。民国二十五年丙子冬,我又想到埋骨在陶然亭旁边,风景既优美,地点又近便,复有香冢、鹦鹉冢等著名胜迹,后人凭吊,倒也算做佳话。知道你曾替人成全过,就也托你代办一穴,可惜你不久离平南行,因此停顿至今。上年年底,你回平省亲,我跟你谈起旧事,承你厚意,和陶然亭慈悲禅林的主持慈安和尚商妥,慈安愿把亭东空地一段割赠,这真是所谓“高谊如云”的了。正月十三日,同了宝珠,带着幼子,由你陪去,介绍和慈安相晤,谈得非常满意。看了看墓地,高敞向阳,苇塘围绕,确是一块佳域。当下定议。我填了一阕《西江月》的词,后边附有跋语,说:“壬午春正月十又三日,余来陶然亭,住持僧慈安赠妥坟地事,次溪侄,引荐人也,书于词后,以记其事。”但因我的儿孙,大部分都在湖南家乡,万一我死之后,他们不听我话,也许运柩回湘,或是改葬他处,岂不有负初衷,我写一张委托书交你收存,免得他日别生枝节。这样,不仅我百年骸骨,有了归宿,也可算是你我的一段生死交情了。

(次溪按:老人当时写的委托书说:“百年后埋骨于此,虑家人不能遵,以此为证。”我曾请徐石雪丈宗浩,画过一幅《陶然亭白石觅塘图》,名流题词甚多,留作纪念。)

那年,我给你画的《萧寺拜陈图》,自信画得很不错,你请人题的诗词,据我看,治芗傅岳芬题的那首七绝,应该说是压卷。我同陈师曾的交谊,你是知道的,我如没有师曾的提携,我的画名,不会有今天。师曾的尊人散原先生在世时,记得是民国二十四年乙亥的端阳节左右,你陪我到姚家胡同去访问他,请他给我作诗集的序文,他知道了我和师曾的关系,慨然应允。没隔几天,序文就由你交来。我打算以后如再刊印诗稿,陈、樊二位的序文,一起刊在卷前,我的诗稿,更可增光得多了。我自民国二十六年丁丑六月以后,不出家门一步。只在丁丑九月,得知散原先生逝世的消息,破例出了一次门,亲自去拜奠,他灵柩寄存在长椿寺,我也听人说起过,这次你我同到寺里去凭吊,我又破例出门了。

(次溪按:散原太世丈逝世时,我远客江南,壬午春,我回平,偶与老人谈及,拟往长椿寺祭拜,老人愿偕往,归后,特作《萧寺拜陈图》给我,我征集题词很多。傅治芗丈诗云:“槃槃盖世一棺存,岁瓣心香款寺门,彼似沧州陈太守,重封马鬣祭茶村。”)

民国三十二年(癸未·1943年),我八十三岁。自从卢沟桥事变至今,已过了六个年头,天天提心吊胆,在忧闷中过着苦难日子。虽还没有大祸临身,但小小的骚扰,三天两头总是不免。最难应付的,就是假借买画的名义,常来捣乱,我这个八十开外的老翁,哪有许多精力,同他们去作无谓周旋。万不得已,从癸未年起,我在大门上,贴了四个大字:“停止卖画。”从此以后,无论是南纸店经手,或朋友介绍,一概谢绝不画。家乡方面的老朋友,知道我停止卖画,关心我的生活,来信问我近况。我回答他们一首诗,有句云:

寿高不死羞为贼,不丑长安作饿饕。

我是宁可挨冻受饿,决不甘心去取媚那般人的。

我心里正在愁闷难遣的时候,偏偏又遭了一场失意之事:12月12日,继室胡宝珠病故,年四十二岁。宝珠自十八岁进我家门,二十多年来,善事我的起居,寒暖饥饱,刻刻关怀。我作画之时,给我理纸磨墨,见得我的作品多了,也能指出我笔法的巧拙,市上冒我名的假画,一望就能辨出,我偶或有些小病,她衣不解带地昼夜在我身边,悉心侍候。春君在世时,对她很是看重,她也处处不忘礼节,所以妻妾之间,从未发生龃龉。我本想风烛之年,仗她护持,身后之事,亦必待她料理,不料她方中年,竟先衰翁而去,怎不叫我洒尽老泪,犹难抑住悲怀哩!

民国三十三年(甲申·1944年),我八十四岁。我满怀积忿,无可发泄,只有在文字中,略吐不幸之气。胡冷庵拿他所画的山水卷子,叫我题诗,我信笔写了一首七绝,说:

对君斯册感当年,撞破金瓯国可怜。

灯下再三挥泪看,中华无此整山川。

我这诗很有感慨。我虽停止卖画,但作画仍是天天并不间断,所作之画,分给儿女们保存。我画的《鸬鹚舟》,题诗道:

大好江山破碎时,鸬鹚一饱别无知,

渔人不识兴亡事,醉把扁舟系柳枝。

我题门生李苦禅画的《鸬鹚鸟》,写了一段短文道:

此食鱼鸟也,不食五谷鸬鹚之类。有时河涸江干,或有饿死者,渔人以肉饲其饿者,饿者不食。故旧有谚云:鸬鹚不食鸬鹚肉。

这是说汉奸们同鸬鹚一样的“一饱别无知”,但“鸬鹚不食鸬鹚肉”,并不自戕同类,汉奸们对之还有愧色哩。我题《群鼠图》诗:

群鼠群鼠,何多如许!何闹如许!

既啮我果,又剥我黍。

烛她灯残天欲曙,严冬已换五更鼓。

又题画螃蟹诗:

处处草泥乡,行到何方好!

昨岁见君多,今年见君少。

我见敌人的泥脚愈陷愈深,日暮途穷,就在眼前,所以拿老鼠和螃蟹来讽刺它们。有人劝我明哲保身,不必这样露骨地讽刺。我想:残年遭乱,死何足惜,拼着一条老命,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6月7日,忽然接到艺术专科学校的通知,叫我去领配给煤。艺专本已升格为学院,沦陷后又降为专科学校。那时各学校的大权,都操在日籍顾问之手,各学校里,又都聘有日文教员,也是很有权威,人多侧目而视。我脱离艺校,已有七年,为什么凭空给我这份配给煤呢?其中必有原因,我立即把通知条退了回去,并附了一封信道:“顷接艺术专科学校通知条,言配给门头沟煤事。白石非贵校之教职员,贵校之通知误矣。先生可查明作罢论为是。”煤在当时,固然不易买到,我齐白石又岂是没有骨头、爱贪小便宜的人,他们真是错看了人哪!

朋友因我老年无人照料,介绍一位夏文珠女士来任看护,那是九月间事。

民国三十四年(乙酉·1945年),我八十五岁。三月十一日,即阴历正月二十七日,我天明复睡,得了一梦:立在余霞峰借山馆的晒坪边,看见对面小路上有抬殡的过来,好像是要走到借山馆的后面去。殡后随着一口没有上盖的空棺,急急地走到殡前面,直向我家走来。我梦中自想,这是我的棺,为什么走得这样快?看来我是不久人世了。心里头一纳闷,就惊醒了。醒后,愈想愈觉离奇,就作了一副自挽联道:

有天下画名,何若忠臣孝子;

无人间恶相,不怕马面牛头。

这不过无聊之极,聊以解嘲而已。

到了8月14日,传来莫大的喜讯:抗战胜利,日军无条件投降。我听了,胸中一口闷气,长长地松了出来,心里头顿时觉得舒畅多了。这一乐,乐得我一宿都没睡着,常言道,心花怒放,也许有点相像。10月10日是华北军区受降的日子,熬了八年的苦,受了八年的罪,一朝拨开云雾,重见天日,北平城里,人们面有喜色。那天,侯且斋、董秋崖、余倜等来看我,留他们在家小酌,我作了一首七言律诗,结联云:

莫道长年亦多难,太平看到眼中来。

民国三十五年(丙戌·1946年),我八十六岁。抗战结束,国土光复,我恢复了卖画刻印生涯,琉璃厂一带的南纸铺,把我的润格,照旧地挂了出来。我的第五子良已,在辅仁大学美术系读书学画,颇肯用功,平日看我作画,我指点笔法,也能专心领会,仿我的作品,人家都说可以乱真,求他画的人,也很不少。十月,南京方面来人,请我南下一游,是坐飞机去的,我的第四子良迟和夏文珠同行。先到南京,中华全国美术会举行了我的作品展览;后到上海,也举行了一次展览。我带去的二百多张画,全部卖出,回到北平,带回来的“法币”,一捆一捆的数目倒也大有可观,等到拿出去买东西,连十袋面粉都买不到了。

12月19日,女儿良欢死了,年十九岁。良欢幼时,乖巧得很,刚满周岁,牙牙学语,我教她认字,居然识了不忘,所以乳名小乖。自她母亲故去后,郁郁不乐,三年之间,时常闹些小病,日积月累,遂致不起。我既痛她短命,又想起了她的母亲,衰年伤心,洒了不少老泪。

民国三十六年(丁亥·1947年),我八十七岁。民国三十七年(戊子·1948年),我八十八岁。这两年,常有人来劝我迁往南京上海等地,还有人从杭州来信,叫我去主持西湖美术院。我回答他一首诗,句云:

北房南屋少安居,何处清平著老夫?

那时,“法币”几乎成了废纸,一个烧饼,卖十万元,一个最次的小面包,卖二十万元,吃一顿饭馆,总得千万元以上,真是骇人听闻。接着改换了“金圆券”,一圆折合“法币”三百万元,刚出现时,好像重病的人,缓过一口气,但一霎眼间,物价的涨风,一日千变,比了“法币”,更是有加无已。囤积倒把的人,街头巷尾,触目皆是。他们异想天开,把我的画,也当做货物一样,囤积起来。拿着一堆废纸似的“金圆券”,订我的画件,一订就是几十张几百张。我案头积纸如山,看着不免心惊肉跳。朋友跟我开玩笑,说:“看这样子,真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了。”实则我耗了不少心血,费了不少腕力,换得的票子,有时一张画还买不到几个烧饼,望九之年,哪有许多精神?只得叹一口气,挂出“暂停收件”的告白了。

注释

〔1〕湘军。

〔2〕清制:一二品官戴红顶子,三四品官戴蓝顶子。

〔3〕曾国藩。

〔4〕清朝皇帝的本家,近支的名曰宗室,腰间系一黄带,俗称黄带子;远房的名曰觉罗,腰间系一红带,俗称红带子。黄带子犯了法,不判死罪,最重的罪名,发交宗人府圈禁,所以他们胡作非为,人均畏而避之。

〔5〕意指不安本分的读书人。

一、齐白石年谱

胡适、黎锦煕、邓广铭编

序一

民国三十五年(一九四六)秋天,齐白石先生对我表示,要我试写他的传记。有一次他亲自到我家来,把一包传记材料交给我看。我很感谢他老人家这一番付托的意思,当时就答应了写传记的事。

那时我新从国外回来,一时腾不出时间来做这件工作。到民国三十六年(一九四七)暑假中,我才有机会研究白石先生交来的这些材料:

(一)《白石自状略》(白石八十岁时自撰,有几个小不同的本子):

甲、初稿本;

乙、初稿钞本;

丙、初稿修改后印本(《古今半月刊》第35期);

丁、写定最后本。

(二)《借山吟馆诗草》(自写影印本)。

(三)《白石诗草自叙》。

甲、初稿本;

乙、改定本。

(四)《三百石印斋纪事》(杂记稿本)一册。

(五)《入蜀日记》残叶。

(六)《齐璜母亲周太君身世》(白石自撰)。

(七)《白石诗草》残稿本,这里面有临时杂记的事,共一册。

(八)《借出图题》(壬申抄本)一册。

(九)《齐白石传》(未署名,似系王森然作,抄本)一册。

(十)白石老人杂件(剪报、收函等等)一小包。

我读了这些材料,很喜欢白石老人自己的文章。我觉得他记叙他的祖母,他的母亲,他的妻子的文字(那时我还没有看见他的《祭次男子仁文》)都是很朴素真实的传记文字,朴实的真美最有力量,最能感动人。他叙述他童年生活的文字也有同样的感人力量。他没有受过中国文人学做文章的训练,他没有做过八股文,也没有做过古文骈文,所以他的散文记事,用的字,造的句,往往是旧式古文骈文的作者不敢做或不能做的!

试举几个例子。白石写他的《母亲周太君身世》,中有这一段:

田家供灶,常烧稻草,草中有未尽之谷粒,太君爱惜,以捣衣槌槌之,一日可得谷约一合。聚少成多,能换棉花。家园有麻。太君春纺夏绩,不歇机声。织成之布,先奉翁姑,余则夫妇自著……

又有这一段:

太君年三十后翁弃世……从此家境奇穷。〔太君〕恨不见纯芝兄弟一日长成,身长七尺,立能反哺。……

前一段记槌谷粒,古文家也许写得到。后段“恨不见纯芝兄弟一日长成身长七尺”,古文家绝不敢这样写。白石的传记文字里,这样大胆的真实描写最多。如他说:

吾居星塘老屋,灶内生蛙,始事于画。

“灶内生蛙”四个字岂是古文骈文家想得到的!又如他记民国七年在紫荆山下避兵乱的痛苦:

时值炎热,赤肤汗流,绿蚁苍蝇共食,野狐穴鼠为邻。如是一年,骨与枯柴同瘦,所有胜于枯柴者,尚多两目,惊怖四顾,目睛莹然而能动也。

又如他记民国八年他避兵乱北游时的心绪:

临行时之愁苦,家人外,为予垂泪者尚有春雨梨花。过黄河时乃幻想曰:“安得手有赢氏赶山鞭,将一家草木过此桥耶!”

这都是他独有的风趣,很有诗意,也很有画境。

我读完了白石先生交给我的这些材料,我就把一切有年月可考的记录分年编排,有时候也加上一点考订。当初我本想完全用白石先生自己的话作材料,所以我曾想题名作“齐白石自述编年”。编年的骨干当然是他八十岁时写的《白石自状略》。但我不久就发现了《自状略》引用时必须稍加考订。第一,因为《自状略》的本子不同,有初稿和修改稿的差别。第二,因为老年人记忆旧事,总不免有小错误,故我们应该在可能范围之内多寻参考印证的资料。第三,我最感觉奇怪的是《自状略》的年岁同白石其他记载里的年岁,往往有两岁的差异!《自状略》是他八十岁写的,其时当民国二十九年(一九四○)。从民国二十九年上推,他的生年应该是咸丰十一年辛酉(一八六一)。但我研究白石早年的记载,如《母亲周太君身世》等篇,白石是生在同治二年癸亥(一八六三)。我当时不敢亲自去问他老人家,只好托人去婉转探问他结婚时是和陈夫人同岁,还是比陈夫人小两岁。(白石《祭陈夫人文》说:“同治十三年正月廿一日乃吾妻子归期也,是时吾妻年方十二。是年五月五日吾祖父寿终。”《自状略》说他自己十二岁时祖父死。故我要他替我解答这个编年上的矛盾。如果他和陈夫人同岁,他们都是同治二年生的了。)但我得到的只是一个含糊的答复,我就明白这里面大概有个小秘密,我只好把我的怀疑与考据都记在初稿的小注里,留待我的朋友黎劭西(锦熙)先生回来解答。

《齐白石自述编年》是我在民国三十六年八月写成的。我把一本清钞本送给白石老人自己审查批评。我的原稿留在我家里,预备黎劭西回到北平时我要送给他看,请他添补改削。劭西回湖南去了,直到民国三十七年(一九四八)四月才回北平。他和白石老人都是湘潭县人,两家又有六七十年的亲切交谊。所以我早就打定了主意,这部《白石年谱》必须得着劭西的批评订补。他回到北平不到两个月,我就把我的原稿送给他,很诚恳的请求他同我合作,完成这件工作。

黎劭西先生费了半年的工夫,添补了很多的宝贵材料,差不多给我的原稿增加了一倍的篇幅。他的最大贡献,至少有四个方面。第一,他时常去访问白石老人和他的儿子子如先生,他的女儿阿梅女士,从他们的口头手头得着不少资料,可以订正我的错误,解答我的疑问,补充我的不足。最重要的是查得白石老人因为相信长沙舒贻上替他算的命,怕七十五岁有大灾难,自己用“瞒天过海法”把七十五岁改为七十七岁!这一点弄明白了,年谱的纪年才可以全部改正。白石老人变的戏法能够“瞒天”,终究瞒不过历史考证方法!第二,劭西最熟悉湘潭一带的文物掌故,又熟悉白石老人做木匠时代的生活,故他不但替我注释了胡沁园、陈少蕃、萧芗陔、文少可诸人的名号事迹,并且用了许多有趣味的资料,把那个“芝木匠”时代的生活写得很充实,很生动,使我们明了当年湘潭一带的艺术文化背景,使我们知道天才的齐白石受到了那个历史背景的许多帮助。第三,劭西对于绘画与刻印,都比我懂得多多,所以他能引用一些我不知道的文件来记叙白石在这两方面的经验与成就。特别是在学习刻印的经过,劭西的增补最可以补充我原稿的贫乏。第四,劭西有终身不间断的日记,他用了他的日记来帮助考定许多白石事迹的年月。他在自序里曾说他将来也许还可以从民国十三年以后的日记里寻出一点新材料来给《白石年谱》做“补遗”。我盼望他不要忘了这件补遗的工作。

劭西把他订补的《白石年谱》送给我看,那时已是民国三十七年(一九四八)十一月了。我又请我的朋友邓恭三(广铭)先生把全稿拿去细看一遍。邓先生是史学家,曾做过陈龙川、辛稼轩的传记。他和他的夫人,他的大女儿,都曾校读过我的《白石自述编年》初稿。恭三看了劭西订补本之后,来问我为什么不曾引用八卷本《白石诗草》的材料。我竟不知道白石自写影印的《借山吟馆诗草》一卷之外,还有一部八卷本《白石诗草》!劭西见我引用了《白石诗草自叙》,他猜想我必定已见了《诗草》全部,所以他也没有复检这八卷《诗草》。我请恭三放手做订补的工作。他不但充分引用了《白石诗草》里的传记资料,他还查检了王闿运的《湘绮楼日记》、《湘绮楼全集》,和瞿鸿机、易顺鼎、陈师曾、樊增祥诸人的遗集。他还没有做完这部分工作,我已离开北平了。在民国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开始的几天,恭三夫妇和他们的大女儿分工合作,抄成这一部《白石年谱》的定本,辽远的寄给我。

这部《白石年谱》大概不过三万字,是黎劭西、邓恭三和我三个人合作的成果。我们三个人都是爱敬白石老人的,我们很热忱的把这本小书献给他老人家。他在八十五岁时曾有诗句:

莫道长年亦多难,太平看到眼中来。

我今天用这两句诗预祝他九十岁的寿辰。

我们本想请徐悲鸿先生审查这本小书,并且要请他挑选白石老人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品来作这本《年谱》的附录。眼看这是不可能的了。我很感谢汪亚尘夫人和顾一樵(毓绣)先生从他们收藏的白石作品里挑出一些最可爱的精品来给这书作附录。

胡适三十八(1949),二,九

序二

我从四岁时就跟着齐白石先生一块儿在家乡玩儿,一直到现在,有五十五年之久的关系,所以胡适之先生让我参加撰定他的年谱,真所谓谊不容辞,责无旁贷。

胡先生于民国三十六年八月已写定初稿四册,那时我正因事离开北平,到三十七年四月才从湘返平,六月胡先生把全稿交给我,我读过之后,心想:第一,所据白石《自述》材料的本身偶有错误,胡先生多用考证的方法发现出来,最好就请白石先生本人在原有材料上自行改正。第二,原有材料实在还有不够的,更需要他自己“用喉舌代纸笔”,即如他学画和刻印的过程,他的生活和他的艺术进展的关系,我虽然也略知道一些,可是并非本行,还得向他做个较长时间的访问。因此,从七月起,过门辄入,促膝话旧,经过半年,就胡先生的原稿随手订补。但是,年纪快到九十岁的白石老人,回忆往事,每不能记为何年。有时先后差上十几年他也不在乎。例如在清宣统元年己酉(一九○九)以前,他游过西安、北京、上海、南昌、桂林、梧州、广州、钦州以及苏州、南京各地,他自称“五出五归”,经胡先生考订只有三出三归,问他自己,他自己也不能断定,只说:“或者有两出两归是在己酉以后吧?”他的次子子如和次女阿梅,现在北平,邀同检讨,他们那时尚幼,也觉“余生也晚”,不敢断定。有一天,我忽然想起,我自己的日记是从清光绪二十九年癸卯(一九○三)写起的,现都藏在北平,何不取来一查?结果就得出他四出四归的证据,还有一出一归是在己酉前一年,那时我已在北京,所以日记中没有关于他的记载。这么一来,我的直接访问的工作,仍须回到旁征曲引的考据路线上去。

于是我把我的日记来做旁证的材料,凡关于白石先生的记载,打算都摘下来,酌采注入他的年谱中。可惜我这个工作没有彻底做好,因为从癸卯至今四十五年间大小数十册的日记,并且从民国十一年起改用注音符号写的,从民国十六年起,又改用译音符号的国语新字,要查某人的姓氏名号,不如汉字之容易映入眼帘,非有工夫一行一行的细看不可,所以《白石年谱》中自民[国]十三[年]以后,就没有逐年逐月检寻我的日记,只把有关的事情抽查几处,补入注中。将来我若是根据自己的日记来自订年谱时,或者还可以给《白石年谱》写出一点儿“补遗”来,也还可以替往来较密而最久的师友们找出一些编订年谱的材料。

在这“回到考证路线”的原则下,邓恭三先生对于这部《白石年谱》的订补工作,是更有价值的;他从白石同时人的著述里,如《湘绮楼日记》等,找到一些有关的材料;又把胡先生所据白石的《自述》材料,复查一遍,拣补了一些。这部稿本重新缮定之后,看起来相当充实,可以出版了。

齐白石先生是一个天才的艺术家,但他更从七八十年来的环境中,磨炼了基本的实际功力,又收积了广博的创作经验。我对此道,虽幼年跟着他胡乱学习过,究竟不算内行,在年谱的按语中已经偶有几句叙评,应候专家批判,这序中不再絮说了。

黎锦熙三十八年一月四日

于北平语小社

年谱

齐氏原籍砀山,明永乐时,落屯于湘潭晓霞峰的百步营。

十三世 盛公。

十四世 添镒公(始葬于杏子坞星斗塘)。

十五世 潢命公,行三,呼为命三爷。

十六世 万秉公,字宋交,呼为齐十爷,白石祖父。清嘉庆十三年戊辰(一八○八)十一月二十二日生,同治十三年甲戌(一八七四)五月五日殁,享寿六十七。配马氏,嘉庆十八年癸酉(一八一三)十二月二十三日生,光绪二十七年辛丑(一九○一)十二月十九日殁,享寿八十九。

十七世贳政公,字以德,白石父,道光十九年己亥(一八三九)十八日生,民国十五年丙午(一九二六)七月初五日殁,享寿八十八。配周氏,道光二十五年乙巳(一八四五)九月初八日生,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三月二十五日殁,享寿八十二。

清同治二年(一八六三)癸亥

十一月二十二日,齐白石生于湖南湘潭县南百里之杏子坞星斗塘老屋。派名纯芝,后名璜;字渭清,又字兰亭(祖父所命);号濒生;别号寄园、白石山人、寄幻仙奴、寄萍堂主人、老萍、萍翁、阿芝、木居士、老木一、三百石印富翁、杏子坞老民、借山吟馆主者、借山翁。

白石之父名贳政,母周氏。白石自记《母亲周太君身世》云:

太君,湘潭周雨若女。年十七,归同邑齐贳政。两家皆良民,故清贫。于归日,检箱,太君有愧容。姑日:“谚云,好女不著嫁时衣。”太君始微笑。三日则恭亲井臼,入厨炊爨。

田家供灶,常烧稻草。草中有未尽之谷粒,太君爱惜,以捣衣槌槌之,一日可得谷约一合。聚少成多,能换棉花。家园有麻。太君春纺夏绩,不歇机声。织成之布,先奉翁姑,余则夫女王自著。年余,衣布盈箱,翁姑喜之。

太君年十九,生纯芝,名璜。璜小时多病,每累母。忌食擅腻,恐从乳过。太君过新年,尝不知肉味……

又白石《三百石印斋纪事》云:

戊辰十一月二十二日乃璜祖父重开花甲之期。……璜生时,祖父尝与祖母言曰:此孙他日当不忘吾诞辰,吾与伊同月同日也。

(适按:周太君年十七嫁齐家,年十九生白石。太君生于道光二十五年乙已〔一八四五〕,十七当咸丰十一年辛酉〔一八六一〕,十九岁当同治二年癸亥〔一八六三〕。《周太君身世》是白石亲笔,则白石生年自应在同治二年,而咸丰十一年则是他父母结婚之年。白石当七十五岁时,采用星命家“瞒天过海法”,自己增加了两岁。他自己在八十岁时写《自状略》,其实他那时只能算七十八岁。后人依据《自状略》上推他的生年在咸丰十一年辛酉〔一八六一〕,实是被他“瞒”了。)

同治五年(一八六六)丙寅

白石四岁

天寒围炉,王父就松火光以柴钳画灰,教识“阿芝”二字。阿芝,余小名也。

——为人题《霜镫画荻图诗》自注

同治六年(一八六七)丁卯

白石五岁

二月,弟纯松生。(字效林,殁于民国十九年庚午,年六十四。)

同治九年(一八七○)庚午

白石八岁

[是年]始从外祖父周雨若读书于白石铺枫林亭。

白石幼时,祖父(名万秉)常以指画字以膝上,或以炉钳画灰上,教他认字。一日或数十字,白石能不忘。祖父每叹息。白石的母亲知翁忧孙子无力从学,遂说:

儿媳往年有槌草之谷四斗,存于隔岭某银匠家,为买钗计。可取回买纸、笔、书本。阿爷明年邀村学于枫林亭,纯芝可免束修,朝去夜归,能得读书一年。

——《周太君身世》

白石自记读书村学时,每逢“春雨泥泞,祖父左提饭箩,右擎雨伞,朝送孙上学,暮复往负孙归”。

白石自记,他“性喜画,以习字之纸裁半张画渔翁起。外王父(周雨若)尝责之,犹不能已”。

是年秋,白石因病,停止上学。“在家,以记事账簿取纸,仍旧习画。”

白石上村学,不满一年,病愈后,因家贫需人助力,故不再入学,即在家放牛砍柴。白石自记云:

一日,王母曰:“汝父无兄弟,〔吾〕得长孙,爱如掌珠,以为耕种有助力人矣。汝小时善病,巫医无功。吾与汝母祷于神祇,叩头作声,额肿坟起,尝忘其痛苦。医谓食母乳,母宜禁油腻。汝母过年节,尝不知肉味。吾播谷,负汝于背,如影不离身。今既力能砍柴为炊,汝只管写字!俗语云:

三日风,四日雨,

那见文章锅里煮?

明朝无米,吾孙奈何?惜汝生来时,走错了人家!

于是将《论语》挂于牛角,日日负薪,以为常事。

——以上见《白石自状略》手稿甲本

白石自记他牧牛时的情形云:

纯芝及弟纯松尝牧牛,归来迟暮,姑媳悬望。祖母令纯芝佩一铃,太君加铜牌一方,上有“南无阿弥陀佛”六字,与铃合佩,云可祓除不祥。日夕闻铃声渐近,知牧儿将归,倚门人方入厨晚炊。

——《周太君身世》

又,《白石诗草》题画牛诗自注云:

余幼年常牧牛,祖母令佩铃,谓曰:“日夕未归,则吾倚门;闻铃声,则吾为炊,知已归矣。”

又,《白石诗草》有《山行见砍柴邻子感伤》,自注云:

余生长于星塘老屋,儿时架柴为叉,相离数伍,以柴爬掷击之,叉倒者为赢,可得薪。

白石祖母姓马,父名传虎,湘潭人。王闿运撰《墓志》说:

生十岁,丧母,能自成立,孝事严父,慈育两弟。年十九,归同县齐君万秉。两姓寒族……始婚三日,槌髻执爨,井臼躬职。……夫性刚烈,婉之以礼。(白石自撰《祖母墓志》云:“万秉公性刚直,负气不平,常与人争论,大母闻之,辄以言解之。”)敬顺舅姑,克和娣姒,尤精纺绩,衣布有余。……有一子二孙,慈勤顾复,每助秋获,带笠负雏。众笑其痴,已增其爱……

是年十一月,白石的三弟纯藻生(字晓林)。

同治十三年(一八七四)甲戌

白石十二岁

是年正月二十一日,娶妻陈氏,名春君,是年亦刚满十二岁(同治元年壬戌十二月二十六日生)。

五月五日,祖父万秉公病殁。《白石自记》云:是时“家财仅六十干文,尽其安葬。于是吾父一人耕,儿女多,无计为活,令吾学于木工。吾妻事祖翁姑之余,执炊爨,和小姑小叔,家虽贫苦,能得重堂生欢”。

(适按:《白石自状略》记祖父死在他十二岁时。他晚年《祭陈夫人文》说:“清同治十三年正月廿一日乃吾妻于归期也。是时吾妻年方十二。是时五月五日吾祖父……寿终。”年岁皆合。但祭文又云:“吾与贤妻相处六十八年。”陈夫人死在庚辰二月〔民国二十九年,一九四○〕,距甲戌为整六十六年,因白石当七十五岁时自己加了两岁,所以多说了两年。)

熙按:湘俗童养媳与其夫大都年岁相当,先正式举行婚礼,谓之“拜堂”,便在夫家操作。等到成年,择期“圆房”,然后同居。白石与陈夫人是到光绪七年十九岁时才圆房的。

万秉公很早就能认识白石的天才,他待白石也特别慈爱。《白石自状略》记祖父之死云:

璜感王父以指画膝,以炉钳画灰,教之识姓名字样;皮衣抱孙睡,孙暖自寒。(自注:王父常以乌羊皮裘抱孙于怀中暖睡为乐。)璜哭泣三日不食。

是年,璜父教之扶犁,后因年小力弱,转学木工。朝为工,暮归,以松油柴火为灯,习画,凡十余年。

白石学木工,初学粗工,后改学小器作,制作精微器物,并雕刻桌椅花纹。因选花样,得见《芥子园画谱》,甚爱之,遂一一摹绘。白石自幼即喜画,这个时期里他学了木匠的技巧,才得见画谱,故他的画不是专从临摹画本得来的。他学木工,雕刻花纹,也和他后来雕刻印章有关系。(参用王森然所记《白石事略》)

白石八十三岁时,有《忆先父》短文云:

余少时随父耕于星塘老屋前之田,向晚濯足星塘,足痛如小钳乱夹。视之,见血。先父日:“此草欺我儿也。”忽忽七十余年矣,碧落黄泉,吾父何在!吾将不能归我星塘老屋也!癸未五月十一日。

《白石自状略》于十二岁以后,二十七岁以前,无记事。他自记《周老君身世》中有云:

太君年三十后,翁弃世。……从此家境奇穷。恨不见纯芝兄弟一日长成,身长七尺,立能反哺。太君生六男三女,提携保抱,就湿移乾,补破缝新,寸纱寸线未假人手,劳苦神伤,故中年已成残疾。

从此节可窥见此十余年中的生活情况,先抄在此。

光绪二年(一八七六)丙子

白石十四岁

十月,四弟纯培生(字云林)。

光绪四年(一八七八)戊寅

白石十六岁

是年,从周之美学雕花木工。(白石撰有《大匠墓志》云:“周君之美,大匠也,以光绪丙午九月廿有一日死。……君于木工为最著,雕琢尤精。余师事时,君年三十有八。尝语人曰:'此子他日必为班门之巧匠,吾将来垂光,有所依矣。’君无子,故视余犹子也。越十年,余改业于画。又越十四年,余身行万八千里,三出三返。又越五年……君死矣。……忆自余从事以来,忽忽二十有九年,与余绝无间言。……”)

白石后来常在齐伯常(名敦元,邑绅)家中作木工。后来“为家公甫(伯常子)画《秋姜馆填词图》”,题诗中追记其事云:“稻粱仓外见君小(自注:余廿七岁前为木工,常弄斧于君之稻谷仓前),草莽声中并我衰。放下斧斤作知已,前身应作蠹鱼来。”

黎戬斋《记白石翁》云:“芝木匠(时乡人呼白石为芝木匠)每从其师肩斧提篮,向主家作业。……陈家垅胡姓,巨富也。凡有婚嫁具办奁床妆橱之属,必招翁为之。矜炫雕镂,无不刻画入神。”

熙按:陈家垅及竹冲一带,胡姓聚族而居,大都巨富,为宋胡安国后,与黎姓通婚姻。白石少时,于两家姻缘最深。戬斋名泽泰,一字尔谷,我族兄薇荪的次子。白石家居时,戬斋每年正月必过他家拜年,自幼至壮,不曾间断,所以熟悉关于白石的文献。

光绪五年(一八七九)己卯

白石十七岁

八月,五弟纯隽生。(字佑五。民国十七年戊辰,死于匪乱,年五十。)

光绪八年(一八八二)壬午

白石二十岁

他晚年《祭陈夫人文》说:夫人“廿岁时,长女菊如在孕,一日无柴为炊,〔吾妻〕手把厨刀,于星斗塘老屋后山右自砍松枝。时孕将产生,身重,难于上山,兼以两手行。”又云:“以及提桶汲井,携锄种蔬,辛酸历尽,饥时饮水,不使娘家得闻。有邻妇劝其求去,吾妻笑曰:'命只如斯,不必为我妄想。’”

光绪九年(一八八三)癸未

白石廿一岁

九月,长女菊如生(适邓氏)。

光绪十四年(一八八八)戊子

白石廿六岁

正月,六弟纯楚生。(字宝林。死于民国三年甲寅,年二十七。白石有哀满弟的诗与挽联。湘人呼幼为满。)

光绪十五年(一八八九)己丑

白石廿七岁

七月十一日,长子良元生。(字伯邦,号子贞。)

《自记》云:

年廿有七,慕胡沁园、陈少蕃两先生为一方风雅正人君子,事为师,学诗画。萧芗陔、文少可,不辞百里,往教于星斗塘。从此,画山水、人物都能。更能写真于乡里,能得酬金以供仰事俯蓄。

熙按:萧芗陔、文少可两人,是白石最早的画师。萧馆于杏子坞马迪轩家,马为胡沁园的连襟,马告胡:乡有芝木匠,聪明好学。胡始留意。当时白石在赖家垅做雕花活,每夜打油点灯自由习画。乡人见之日:“我们请胡三爷画帐檐,往往等到一年半载,何不把竹布取回,请芝木匠画画?”于是胡更留意。陈少蕃(名作埙,著有《朴石庵诗草》)时馆于胡家。沁园约白石来,对他说:“《三字经》云:'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你正当此年龄,就跟着陈老师开始读书吧!”陈允不收学俸钱,日点《唐诗三百首》。湘语课读曰“点书”)。白石仅于八岁时(二十年前)读过半年书,识字太少,只好用“白眼字”暗中自注生字之音,写在书页下端的里面,温习时即偷视之。“白眼字”者,同音通假之极常用字也。先是陈偕齐铁珊读书于一道士观中,白石的三弟为煮茶饭,白石时过之,因识铁珊。铁珊语白石:“萧芗陔将到家兄伯常(见前光绪四年)家画像,何不拜为师?”白石遂以所作自由画李铁拐像为赀,旋至其家(萧家朱亭的花钿,相距约百里),尽传其法。文少可亦家传画像,闻白石师萧,因访白石,数宿,又尽传之。白石自记所谓“学诗画”者,是点唐诗、学画像。他做了十余年木匠,到二十七岁才正式从师,改业做画匠的。(湘俗尚巫祝,神像功对每轴售钱一千。白石自由习画时即优为之。又士大夫家必为祖先绘衣冠像,生时则备写真,名“小照”,白石出师后常被邀请,故能得酬金以赡家用。)从此观摩名作,发展他的天才。

白石晚年有《往事示儿辈》诗云:

村书无角宿缘迟,廿七年华始有师。

灯盏无油何害事?自烧松火读唐诗。

自注云:

余少苦贫,廿七岁始得胡沁园、陈少蕃二师。王仲言社弟,友兼师也。朝为木工,夜则以松火读书。

熙按:王仲言先生名训,号蜕园,是我的蒙师,著有《蜕园诗文集》;是年还在从陈师读,附学胡家。

王训晚年有《白石诗草跋》,中有一段足补白石自记的缺漏。王训说:

山人〔齐白石〕生长草茅,少时泼墨以自娱。胡君沁园,风雅士也,见君所作,喜甚,招而致之,出所藏名人手迹,日与观摩。君之画遂由是孟晋,有一日千里之势。沁园好客,雅有孔北海风。同里如黎君松安、雨民,罗君真吾、醒吾,陈君茯根,及训辈,常乐从之游。花月佳辰必为诗会。山人天才颖悟,不学而能。一诗既成,同辈皆惊,以为不可及。当是时,海宇升平,士喜文宴,同志诸子遂结诗社于龙山,酣嬉淋漓,颠倒不厌。其一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

熙按:此序中黎君松安即家父;雨民是我族侄,名丹,清黎文肃公培敬之长孙。罗真吾、醒吾弟兄亦世族,其父军职家居,喜文墨,号蔬香老圃。陈茯根亦乡间有文名者。但这个“诗社”甲午后才成立,不是这几年的事。

胡沁园,名自伟,字汉槎,是最有造于白石的一个人。他死后,白石《哭沁园师》绝句十四首,其中有云:

廿七读书年已中,顾余流亚蠹鱼虫。

先生去矣休欢喜,懒也无人管阿侬。

学书乖忌能精骂,作画新奇便誉词。

惟有莫年恩并厚,半为知己半为师。

平生我最轻流俗,得谤由来公独知。

成就聪明总辜负,授书不忘藕花池。

穷来犹悔执鞭迟,白发恒饥怨阿谁?

自笑良家佳子弟,被公引诱学吟诗!

胡沁园对于白石真有“成就聪明”的大功。

熙按:沁园是韶塘胡家,胡家多良田,善经营,惟沁园家不富裕,专事提倡风雅,奖掖后进。藏名人书画至多。辟小园,名藕花吟馆。

光绪二十年(一八九四)甲午

白石三十二岁

《白石自状略》云:

借五龙山僧寺为诗社,社友王仲言辈,凡七人,谓为七子,推璜为龙山社长。黎松安、薇荪、雨民为诗友。识张仲飏,得见王湘绮,拜为弟子。

熙按:黎薇荪,族兄,名承礼,号鲸庵,文肃第三子,行六,清光绪甲午翰林,改官四川,庚子即辞职归田,白石印友,摹刻得力最多,事在后五年。张仲飏,一号正阳,名登寿,少业铁工,湘绮弟子,传其经学,亦能诗,后与白石为儿女亲家。湘绮称为“两畸士”。惟白石拜湘绮为弟子事,亦在后五年。湘绮曾语吴劭之——名熙,湘潭人——云:“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我门下有铁匠、铜匠;还有个木匠也好学,但他总不肯为我弟子。”因白石生有傲骨,不愿意人家说他趋附,前诗中所谓“平生我最轻流俗”是也;又其《挽沁园师联》亦有“衣钵信真传,三绝不愁知己少;功名应无分,一生常笑折腰卑”之句。

龙山七子,白石年最长,余为王仲言、罗真吾、醒吾、陈茯根、谭子荃、胡立三。见白石题《龙山访旧图》小序。

熙按:谭子荃是罗真吾的内兄。胡立三是竹冲胡家的,时为乡绅。龙山诗社常以黎雨民家为集会地点。是年后又组织罗山诗社,则以我家为集会地点。两山相距约五十里。

白石于宣统元年自广州归后,有《与黎大松安书》云:

一日独坐,回忆十年前与公频相晤时,蜕园(王仲言)、云溪(黎裕昆)多同在坐。聚必为十日饮。或造花笺,或摹金石,兴之所至,则作画数十幅。日将夕,与二、三子游于栅(杉)溪之上。仰观罗山苍翠,幽鸟归巢;俯瞰溪水澄清,见 蜞横行自若。少焉月出于竹屿(白竹坳)之外,归诵芬楼,促坐清谈。璜不工于诗,颇能造诗中之三昧。有时公为弄笛,璜亦姑妄和之。月已西斜,尚不欲眠。……璜本恨不读书,以友兼师事公……迩年以来,奔走半天下……买山僻地,去白石愈远,平生之知旧艰于来,璜亦艰于往,独坐杜门,颇似枯衲……安得化身为蜗牛,负其庐置之于罗山之侧!……

熙按:这信是己酉十二月初九写寄的。信中“十年前”的“回忆”,就是从甲午到壬寅约八、九年间的故事。白石翁长于家父实年八岁,长于我二十八岁。是年甲午,他始到我家来画像——因先祖父上年癸巳九月去世,请他来画衣冠遗像的。其时我才四岁,延王仲言师“发蒙”,书桌旁的凳子太高,他常抱我坐上去。先曾祖工画,所藏恣其观摹。相与刻印则稍后。大约这八、九年间,他每年必在我家小住几个月。罗山俗名罗网山,在我家对面里许,是一林阜,中有元末陈友谅近亲古墓;前绕小溪,水自白竹坳来,有杉木桥,故名溪。罗山诗社既组成,有时龙山社友亦联合来会于我家之诵芬楼——丁酉年新盖的书楼。光绪二十一年乙未,湘潭大旱,有“吃排饭”的——饥民排队到有存谷的人家去吃饭,不必吃光——适社友数十人来聚会,乡人都以为是吃排饭的饥民到我家来了。这信中所叙“造花笺,摹金石,作画,吟诗,弄笛”等事,我记得十岁左右也都参加过,号小社友,受白石翁的领导。

《白石诗草》卷六,题《画松》诗自注中,述及他和黎雨民相过从的一段旧事说:

余少时极贫,黎雨民过访,信宿不去,夜无油灯,常以松节烧火谈诗。

白石的题画诗中,有两首述及他在杉溪的生活,一首是《曾为旧友黎德恂壁间画松·寄题》,题下自注云:“德恂因字松庵。”诗中有两句说:“安得安闲情似旧,卧君书屋听溪声。”自注云:“黎君书屋外有槲溪。”另一首是《丹枫黄菊画赠黎松庵》,诗云:“三十年前溪上路,丹枫乱落黄花瘦。与君颜色未曾凋,人影水光独木桥。”自注云:“松庵居杉溪,溪上有独木桥,惟有耕者能过去,非行人桥也。松庵云:'有人能倒退过此桥者,吾愿以佳印石赠。’余竟能得。”

是年二月二十一日,次子良黼生。(字子仁,娶王训女。民国二年癸丑十一月病死,年二十一。参后民国二年谱。)

光绪二十二年(一八九六)丙申

白石三十四岁

熙按:白石此年始讲求篆刻之学。时家父与族兄鲸庵正研究此道,白石翁见之,兴趣特浓厚,他刻的第一颗印为“金石癖”,家父认为“便佳”。此印及其早岁的工笔画“处女作”,多存我家,直到民国三十三年湘潭沦陷,被日兵摧烧殆尽。——家父的《松翁自订年谱》载:自丙申至戊戌共刻印约百二十方,己亥又摹丁、黄印二十余方。这几年白石与家父是常共晨夕的,也就是他专精摹刻图章的时候。他从此“锲而不舍”,并不看做文人的余事,所以后来独有成就。

光绪二十四年(一八九八)戊戌

白石三十六岁

十月,次女阿梅生。(适宾氏,夫死改适符氏。)

光绪二十五年(一八九九)己亥

白石三十七岁

见王闿运,拜门作弟子。

《湘绮楼日记》本年正月二十日记:“看齐木匠刻印字画,又一寄禅张先生也。”十一月十八日又记:“齐璜拜门,以文诗为贽。文尚成章,诗则似薛璠体。”十九日又记:“齐生告去,送之至大马头。”

铭按:“寄禅张先生”当指八指头陀,但《八指头陀诗集》末附有《自述》云:“余俗姓黄氏,名读山,出家后本师赐名曰敬安,字寄禅,近乃自号八指头陀。先世为山谷老人裔孙。”湘绮称为张先生,可能是他把寄禅的姓记错了。

适按:王闿运说白石的诗“似薛璠体”,这句话颇近于刻薄,但白石终身敬礼湘绮老人,到老不衰。白石虽然拜在湘绮门下,但他的性情与身世都使他学不会王湘绮那一套假古董,所以白石的诗与文都没有中他的毒。

熙按:近代湘潭有五怪:一和尚,即八指头陀;一铁匠;一木匠;一篾匠(制竹器的);一牧童。怪在家皆赤贫,绝对无力读书,而能以自力向学,挺出成名。前三人都与湘绮先后有缘;《湘绮楼日记》中的“张先生”,若不是记错了寄禅的姓,也可能就是指他的又一弟子张铁匠。

影摹丁、黄印谱,篆刻大进。(黎戬斋《记白石翁》云:“家大人自蜀检寄西泠六家中之丁龙泓、黄小松两派印影与翁摹之,翁刀法因素娴操运,特为矫健,非寻常人所能企及。……翁之刻印,自胎息黎氏,从丁、黄正轨脱出。初主精密,后私淑赵枘叔,犹有奇气。晚则轶乎规矩之外。”又白石于十年后——宣统庚戌——有《与谭三兄弟刊收藏印记》,略自道其经过:“庚戌前,黎铁安〔按:名承福,字寿承,文肃第四子,行九。〕代无畏兄弟〔谭组安,谭延闿别号;弟组庚恩阊、瓶斋泽闿〕索篆刻于余十有余印,丁拔贡〔可钧〕者以为刀法太娴,谭子遂磨去之。是时余正摹龙泓〔丁〕、秋庵〔黄〕,与丁同宗匠,未知孰是非也。黎鲸公亦师丁、黄,刀法秀雅,余始师之,终未能到,然鲸公未尝相诽薄,盖深知余之纯任自然,不敢妄作高古。今人知鲸公者亦稀,正以不落汉人窠臼耳。庚戌冬余来长沙,谭子皆能刻印,想入赵叔之室矣,复喜余篆刻。……湘绮近用印亦余旧刻。余旧句云:姓名人识鬓成丝。……”)

《白石诗草》有《忆罗山往事》诗,述在罗山和黎松庵同学刻印时事甚详。全诗云:“石潭旧事等心孩,(熙按:石潭坝在杉溪下流,距罗山里许。)磨石书堂水亦灾。(自注:余学刊印,刊后复磨,磨后又刊。客室成泥,欲就乾,移于东复移于西,□于八方,通室必成池底。)风雨一天拖雨履,伞扶飞到赤泥(自注:地名。熙按:赤泥冲,在罗山西北里许,山甚深。)来。(自注:松庵闻余得数印石,冒风雨而来,欲与平分。)谁云春梦了无痕,印见丁黄始入门。(自注:余初学刊印,无所师,松庵赠以丁、黄真本照片。)今日羡君赢一着,儿为博士父诗人。(自注:松庵刊印,与余同学,其天姿有胜于余,一旦忽曰:“刊印易伤目,吾不为也。看书作诗,以乐余年。”)

熙按:是年(己亥)前数年,竹冲胡石庵父辅臣始介绍白石到皋山黎桂坞(名锦彝,文肃次子,行五)家画像,后渐熟识鲸庵、铁安兄弟。颇自负能篆刻,一日问铁安:“我总刻不好,奈何?”铁安答曰:“南泉冲的'础石’,挑一担归,随刻随磨去,尽三四点心盒,都成石浆,就刻好了。”白石识其言,自是至庚戌十年间果成名。(为湘绮所刻“湘绮楼印”,戬斋曾钤入所编《东池社刊》次期印辑,纯摹仿丁龙泓法。又杨潜庵言:白石刻印改学叔后,在黎鲸庵家见叔《二金蝶堂印谱》,大喜,即假去用朱钩存,其精不异原本,至今尚存。此可见其摹习之勤。)“晚则轶乎规矩之外”,乃是他的创格,故晚年名更高。

光绪二十六年(一九○○)庚子

白石三十八岁

是年春,全家迁于莲花峰下百梅祠堂。(《祭陈夫人丈》。此地即狮子口。)始构借山吟馆。(自作《借山记》云:“余少工木工,蛙灶无著处。恨不读书。工余喜读古诗,尽数十卷。光绪庚子二月始借山居焉。造一室,额曰借山吟馆。学为诗数百首。”)

光绪二十七年(一九○一)辛丑

白石三十九岁

《自记》云:“辛丑识李瀚屏。”蔡枚功谓翰屏曰:“国有颜子而不知,深以为耻。请来相见。”

熙按:蔡枚功,原名毓春,字与循,内阁中书,湘绮内弟。李翰屏,名镇藩,甲午举人,时亦官内阁中书。初,王船山裔继姜病殁潭市,家父介绍白石往画像,始渐与城市士绅往来。王复介〔绍〕往李家画像。翰屏不可一世,渐与白石成莫逆。

是年十二月十九日,白石的祖母马孺人殁,享年八十九岁。白石记万秉公行十,人呼为齐十爷,因呼马孺人为齐大娘。“晚岁家益贫,日食苦不给,常私自忍饥,留其食以待孙子。”(自撰《祖母墓志》)白石晚年复追记云:“马孺人爱孙甚笃。孙纯芝,年将八十,思之泪流伤心。”(《三百石印斋记事》)

光绪二十八年(一九○二)壬寅

白石四十岁

到西安。《自记》云:“壬寅,识夏午诒(寿田),李梅庵(瑞清,号清道人)兄弟叔侄,郭葆荪(人漳)兄弟。”

“是岁之冬,夏午诒由西安聘为画师,教姚无双。(夏午诒的姬人。白石曾自刻小印,曰'无双从游’。)风雪过灞桥,远远看华山。到时,年将终,识樊樊山(增祥,时任陕西臬司),晤张仲飏、郭葆荪。游碑林、雁塔坡、牛首山、温泉。”

由湘之西安,道出洞庭湖,画《洞庭看日图》。《白石诗草》卷二有诗追记此事,题下自注云:“余壬寅冬之长安,道出洞庭,即画此图。”《白石诗草》卷七又有《灞桥》诗记西安之行。

是年四月初四日,三子良琨生。(后名愚公,字大可,号子如;别号渔家村人。娶张登寿女。)

熙按:辛丑以前,白石的画以工笔为主,草虫早就传神。他在家一直的养草虫——纺绩娘、蚱蜢、蝗虫之类,还有其他生物,他时常注意其特点,做直接写生的练习,历时既久,自然传神,所以他的画并不是专得力于摹古。到壬寅,他四十岁,作远游,渐变作风,才走上大写意的花卉翎毛一派(吴昌硕开创的风气)。民〔国〕初,学八大山人(书法则仿金冬心)。直到民六、民八两次避乱,定居北平以后,才独创红花墨叶的两色花卉,与浓淡几笔的蟹和虾。黎戬斋《记白石翁》云:“翁作画,先学宋、明诸家,擅工笔,清湘(大涤子,即释石涛)、瘿瓢(黄慎)、青藤(徐丈长),得其神髓。晚乃独出匠心,用大笔,泼墨淋漓,气韵雄逸。”又云:“书法出入北海、冬心,疏落有致。诗则清奇灵秀。治印亦有独造处。”

光绪二十九年(一九○三)癸卯

白石四十一岁

从西安到北京。还家。《自记》云:“春三月,午诒请尽画师职,同上京师。樊山曰:'吾五月相继至。太后爱画,吾当荐君。’”

“由西安上京华,道过黄河,望嵩高。到京,居宣〔武门〕外北半截胡同。识曾农髯(熙,衡阳人),晤李筠庵(瑞荃,梅庵弟)、张贡吾(翊六,湘潭人)。”

“五月之初,闻樊山已起行,璜平生以见贵人为苦事,强辞午诒,欲南还。午诒曰:'既有归志,不可强留。寿田欲为公捐一县丞。……’璜笑谢之。”

“过黑水洋,到上海小住,还湘。”

熙按:还乡在五、六月间。我的《癸卯日记》:“六月廿六日,上午齐寄园先生来。”是年王仲言先生尚馆我家。

在由陕西来北京的途中,画有《华山图》和《嵩山图》。

《白石诗草》卷六,《自题闲看西山图》诗自注云:“余出西安,道过华阴县,登万岁楼看华山,至暮,点灯画图,图中桃花长约数十里。”

同书卷四,《题雪庵背临白石画嵩高本》有句云:“二十年前游兴好,□□涧外画嵩高。”自注云:“癸卯春,余由西安转京华,道出□□涧,携儿于涧外画嵩山图。”

白石于本年三月到北京后,即与友人肆游京畿各名胜。《白石诗草》第一首为《题画寄樊樊山先生京师》,开首记其初到北京时的一段生活云:

十五年前喜远游,关中款段过卢沟。京华文酒来征逐,布衣尊贵参诸侯。陶然亭上饯春早,晚钟初动夕阳收。挥毫无计留春住,落霞横抹胭脂愁。(自注:癸卯三月三十日,夏寿田、杨度、陈兆圭,在陶然亭饯春,求余为画《饯春图》以记其事。)琉璃厂肆吾所好,铁道飞轮喜重到。……

白石在游长安之前,曾作《借山图》,亦名《借山吟馆图》。其后他游西安、北京、江西、广西等地,都“自画所游之境”,总名《借山图卷》。《白石自状》不记作图起于何时。我细检《借山图题词》钞本,见其中有年月可考者重加排比,始得考定《借山图》的最早一部分是在他游西安之前画的。如谭延闿题两绝句,款题“壬寅六月”,这是在他游西安之前半年。又如徐崇立题的六绝句,有长跋云:

寄园先生自画所居借山吟馆为图,并自题两绝句。一时朋簪和者甚众。见而心赏,雅欲续貂。尘事匆匆,游即罢去。壬寅残腊,相遇于长安……出纸属题,得偿夙愿。事隔两年,重逢异地,亦自幸墨缘为不浅矣。……癸卯早春同郡徐崇立初稿。

这篇跋最可证明白石初画的是《借山吟馆图》,其时约在光绪二十七年辛丑(一九○一)。后来白石遍游南北好山水,每“自画所游之境”,范围年年扩大了。日子久了,他自己也不记得他开始在何年了。他甚至于不记得他自己原题的两首绝句说的是什么了。许多题诗的都是和他的原韵,第一首用还、关、山韵脚;第二首用风、蛩、钟韵脚。但白石在民国二十四年(乙亥,一九三五)自题《借山图题词钞本》云:

……黎苏庵诗是用余原韵。余原韵诗亦不见,余自忘矣,追思不可得也。

熙按:苏庵名承畸,文肃幼子。

樊增祥题的长歌,款为“光绪癸卯中和节”,中和节是二月一日。樊诗有句云:

山人无山却有山,湘波如镜开烟寰。

……

君有青山画里看,人有青山门外闲。

……

山人所至工修饰,纸窗竹屋明如拭。

一双米家虹月船,四面嘉陵山水壁。

竹林主人笑拍手,其人与屋皆不朽。

……

此诗可见《借山图》最初的状态。

光绪三十年(一九○四)甲辰

白石四十二岁

春间偕王闿运至江西,游庐山、南昌等地。秋还家。

《白石诗草》卷五,《滕王阁》诗题下自序云:“甲辰春,余侍湘绮师游庐山。秋七夕,湘绮于南昌邸舍招诸弟子联句,湘绮师首唱云:'地灵胜江汇,星聚及秋期。’”

《自记》云:

甲辰,侍湘绮师远游南昌。七夕,师赐食石榴,招诸弟子曰:“南昌自曾文正公去后,文风寂然。今夕不可无诗。”坐中有铁匠张仲飏,铜匠曾招吉,及璜,推为“王门三匠”。登滕王阁,小饮荷花池。游庐山。

熙按:铜匠曾招吉,衡阳人,时在南昌以制造空运大气球为业,可坐二人,任风吹行,但试验时坠水。白石说他常著官靴,每自表示其能文章。

又《借山馆记》云:

甲辰春,薄游豫章。吾县湘绮先生七夕设宴南昌邸舍,召弟子联句。强余与焉。余不得有佳句,然索然者正不独余也。始知非具宿根劬学,盖未易言矣。

“中秋归里,删馆额'吟’字,曰'借山馆’”。

熙按:我的《甲辰日记》:“十一月六日,寄园先生来。”“七日,灯下,与寄园先生学魏碑用笔法。”这是他从李筠庵处得来的。

光绪三十一年(一九○五)乙巳

白石四十三岁

游广西。自记云:“汪颂年(诒书)为提学使,偕游桂林,看佳山水。小游阳朔,穿走诸洞。”

《白石诗草·忆桂林往事》诗有自注云:“乙巳年余初客桂林。”又云:“乙巳冬,蔡松坡亦客广西,欲从事于画,余未敢应。”

《峭壁松林图》诗自注云:“余曾游桂林,息峭壁下,有牧童自言:'此间多狐,常诱人入丛林中,数日不放,人亦忘归。’问山名,牧童不答。”

在桂林,开始以刻印为活,樊樊山为定润例。《忆桂林往事》诗自注云:“乙巳年,余初客桂林,其篆刻纯似龙泓、秋庵,樊山先生定为书定润资:常用名印,每字三金。石广以汉尺为度,石大照加。石小二分,字若黍粒,每字十金。”

光绪三十二年(一九○六)丙午

白石四十四岁

游广东。冬,还家。

熙按:我的《丙午日记》:“十月十二日,上午齐寄园先生来。”这年我十七岁,家居读书,记得那天白石翁吃过午饭就乘原轿回家去了,说不久就要上广东去。

始置田地建房屋于茶恩寺茹家冲。(前曰“借山”,至是“买山”。)

是年十二月初七日,长孙秉灵生。(良元子,字近衡,号移孙。白石十一月二十日移居新屋,不一月生孙,故名“移孙”。乡人祝之曰:“人兴财旺。”后肄业于国立北京法政专校。民国十一年十一月病死,年十七。)

《自记》云:

越年节(乙巳年节),得父示,四弟与贞儿从军到广东,命璜追寻。璜过苍梧,至广州,居祗园寺,探问,则已移军钦州矣。璜到钦州。郭宝荪(时官钦州兵备道)留之教姬人画。游端溪,谒包公祠。复随军到东兴,过铁桥,看安南山水。久客思归,携四弟与贞儿由香港海道至上海。一日,思游虎丘山。是日至苏州,天色已晚,宿驸马府堂。虎丘归后,复寻李梅庵于金陵。居三月还家。

(适按:《白石自状略》这一节,自“越年节”以下,不记年月。考其行踪,自广西梧州南下,到广州,又到钦州,则在广东省的西南角;又游端溪,则在肇庆府高要县,在广州的西面;后来又随军到东兴,东兴是钦州防城县最接近安南之地:故过铁桥即可看安南山水。大概白石在广东前后住了两年以上——从光绪三十二年丙午,到光绪三十四年戊申——己酉还家,由香港海道回到上海。白石在上海,也住了一个较长的时期。他游虎丘,寻李梅庵于金陵,都是宣统元年己酉的事〔参看己酉年谱〕。)

光绪三十三年(一九○七)丁未

白石四十五岁

春,到广东钦州。(自忆是坐轿到广西梧州,再坐轮船转海道去的。)冬归。

(适按:白石往高要县,游端溪,大概是在这年的春夏。《题石门画册》诗之《鸡岩飞瀑》一首,白石自注云:“丁未春夏,余小住肇庆,尝偕郭憨庵游鼎湖山,观飞泉潭。”此可见白石为郭葆荪姬人教画,游端溪,都是丁未小住肇庆前后的事。)

光绪三十四年(一九○八)戊申

白石四十六岁

仍游广东。

宣统元年(一九○九)己酉

白石四十七岁

从上海回湘潭。在回湘之前,他曾游苏州,并于中秋节“携儿辈同游虎丘”,后又访李梅庵于金陵。盘桓于沪、苏、南京诸地凡三月。《白石诗草·题画寄樊樊山先生京师》诗中有自注说:“己酉八月十五日夜,携儿辈同游虎丘。是夜无月,借人瘦马,几惊,危险。”《自状略》说:“虎丘归后,复寻李梅庵于金陵,居三月,还家。”

《借山图题词》钞本有虞山病鹤题的《青玉案词》,款云:

宣统元年己酉九月,白石先生归湘潭,谱此送之。即题于《借山图册》。虞山病鹤,同时客海上。

据此,知道白石归家在本年九月。

熙按:我的《己酉学堂日记》:“十月初八,午饭后至胡宅(在通泰街),晤寄公、云溪、仲师(时馆胡家)、仙甫(沁园长子)、五丈(即胡石庵,主人也)……”是时我在长沙优级师范学堂读书,常往胡家。

白石于壬申(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作《〈白石诗草〉自叙》,开篇即说:

壬寅年,吾年四十,始远游。至己酉,五出五归,身行半天下。

自壬寅至己酉(一九○二—一九○九),白石游览佳山水有六大处:壬寅自湖南到西安,癸卯自西安到北京,由海道经过上海回湖南。此一出一归也。甲辰游江西南昌与庐山,是年回湖南,此二出二归也。乙巳从湖南到桂林,看广西山水;丙午从广西到广东,回湖南。此三出三归也。丁未春游广东,冬回湖南。此四出四归也。戊申复游广东,由海道到上海,至己酉九月始回湖南。此五出五归也。他游览了六大处山水(陕西、北京、江西、广西、广东、江苏)。

《诗草自叙》说:

壬寅……至己酉,身行半天下。虽诗境扩,益知作诗之难。多行路,还须多读书。故造借山吟馆于南岳山下……熟读唐宋诗,不能一刻去手,如渴不能离饮,饥不能离食。然心虽有得,胸横古人,得诗尤难。

《自状略》也说:

造一室,日借山吟馆,置碧纱橱于其中,蚊蝇无扰。读古文诗词,吟新句。将所游好山水初稿重画,编入《借山图》,共得五十余图册。余闲种果木三百株。

宣统二年(一九一○)庚戌

白石四十八岁

是年黎鲸庵于岳麓山下新造听叶庵,九月,邀白石往游。

《借山吟馆诗草》有《孤吟寄黎凫衣》诗,题下自注云:“凫衣者,黎承礼辛亥后自呼也。”诗末自注云:“庚戌冬,凫衣于〔岳〕麓山下造一室,曰听叶庵,招余游焉。”

又,《凫衣和前题,次韵赠之》诗自注云:“凫衣和诗云:'探梅莫负衢山约’。时正九月。”

铭按:衢山为天衢山,在湘潭城南五十二里,见白石《老病兼寄凫衣》诗自注。

熙按:麓山湖南高等学堂即岳麓书院旧址。是年黎鲸庵为监督,张铁匠为教务长,招白石游山,寻李北海《麓山诗碑》。后白石壬子岁和鲸庵诗有“麓山无复寻碑梦”之句。(我的《庚戌学堂日记》:“十一月十七日,晚至胡宅,晤五丈、仲师,及寄园。”是白石冬间尚在省垣也。)

宣统三年(一九一一)辛亥

白石四十九岁

在长沙,求王闿运为他祖母马孺人作《墓志铭》,并求他写碑。《墓志》的大概,已引见前文。

是年三月十八日清明节,节后二日,白石应王闿运之邀,到瞿鸿机家看樱花和海棠,并禊饮于瞿家的超览楼。

上两事在王闿运的《湘绮楼日记》中记载甚详:

二月廿六日,未朝食,齐濒生来求文。

三月九日,阴,当招齐木匠一饭,因令陪军大(指瞿鸿机,因他曾任军机大臣)。

〔三月〕十日,晴。午初过,子玖(瞿鸿机字)同请金(甸臣,嘉兴人)、谭(祖同)、齐(白石)看樱花海棠。子玖作樱花歌,波澜壮阔,颇有湘绮笔仗,余不敢和,以四律了之。坐客皆和。……谈宴一日始散。

四月六日,作《齐志》。

〔四月〕七日,作《齐志》成。

白石《自记》云:

壬子春,闻湘绮师又来长沙,居营盘街,璜往侍。谭三兄弟邀往荷花池上,为其先人写真。忽湘绮师函示云,明日约文人二三,借瞿氏超览楼一饮。……得见超览楼主人及诸公子(主人即瞿鸿机,公子之一为瞿宣颖)。湘绮师曰:“濒生足迹半天下,久未与同乡人作画,可为画《超览楼禊集图》。”……璜因事还乡,久未画图报命。

铭按:据《湘绮楼日记》所载,知道王、瞿共邀白石诸人禊集看花,确实是在宣统三年三月。白石的《自状略》各稿本皆作“壬子春”,是向后错了一年;瞿宣颖作《白石翁八十寿文》,中记此事,谓在“宣统己、庚之间”,又向前错了一二年。瞿宣颖转载《状略》(《古今半月刊》三十五期,页十五)无“壬子春”三字,将此事并入辛亥年,是不错的。

熙按:辛亥是也。白石写真,能于纱衣里面透视袍褂上之团龙花,自称为绝技。又于地毯右方角上画一“湘潭齐璜濒生画像记”小印。此皆于是年所画谭组庚衣冠像上可以窥见。组庚行四,为“谭三”组庵弟,瘵殁于己酉八月,在辛亥革命前。又《湘绮楼日记》中之“谭祖同”,即瓶斋,行五。

中华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壬子

白石五十岁

民国二年(一九一三)癸丑

白石五十一岁

十一月,次子良黻病死。(白石有《祭次男子仁文》,略道自己的生平,节抄在此,可印证前此十余年间的事:“吾居星塘老屋,灶内生蛙,始事于画,为家口忙于乡里。仁儿兄弟虽有父,实若孤儿。前清光绪二十六年春,借山狮子口居焉。仁儿年六岁,其兄十二岁,相携砍柴于洞口;柴把末大如碗,贫人愿子能勤,心窃喜之。夏,命于稻草棚于塘头守莲,一日吾入自外,于窗外独立,不见吾儿,往视之。棚小不及身,薄且筛日,吾儿仰卧地上,身着短破衣,汗透欲流,四旁野草为日灼枯,余呼之曰:'子仁!睡耶?’儿,凉坐起,抹眼视我,泪盈盈,气喘且咳,似恐加责。是时吾之不慈尚未自觉也。卅二年冬,买山于此处,至民国二年秋,八阅寒暑。八年之间,吾尝游桂林及广州。吾出,则由吾儿省祖理家,竹木无害。吾归,造寄萍堂,修八砚楼,春耕小园,冬暖围炉,牧豕呼十,以及饭豆芋魁,摘蔬挑笋,种树养鱼,庋书理印,琢石磨刀,无事不呼吾儿。此吾平生乐事也。儿事父母能尽孝道,于兄弟以和让,于妻女以仁爱,于亲友以义诚;闲静少言,不思事人,夜不安宿,绝无所嗜。年来吾归,尝得侍侧,故能刻印。因宣统三年之变,急于妨害,始习枪击,遂好打猎。世变日亟,无奈何,九月初六日忍令儿辈分爨。十一月初一日,吾儿病作,初八日死矣……初三日尚坐吾厨下,乎携火笼,足曳破布鞋,松柴小火,与母语尚愁其贫,不意人随烟散!悲痛之极,任足所之,幽栖虚堂,不见儿坐;抚棺号呼,不闻儿应。儿未病,芙蓉花残;儿已死,残红犹在。痛哉心伤!膝下依依二十年,一药不良,至于如此!……”)

熙按:白石所造之寄萍堂,后园有竹笕通泉,客来烧茶,不待挑水。室内陈设雅洁,作画刻印之几案,式样古简,皆自出心裁。大约清末民初数年间是白石乡居清适、一生最乐的时期。他那时也实有“终焉”之志。他的创作天才多表现于日用的门帘几席间。所御都具机轴,非凡品。民六避乱离乡以后,环境才促使他更扩展到艺术上进一步的成就。

民国三年(一九一四)甲寅

白石五十二岁

家居。《借山吟馆诗草》有诗题云:“甲寅雨水节前数四日,余植梨三十余本。”

是年夏,白石的六弟纯楚死于湘潭。《借山吟馆诗草》有《题六弟小影》诗,题下自注云:“戍申夏,余戏为画小影,壬子冬病归,甲寅夏死矣。因题之。”

民国五年(一九一六)丙辰

白石五十四岁

山居,临张叔平画。

是年九月,白石于乡间获观邻人藏画四帧,原题有“柏酒”、“益寿”、“拜石”、“笔林三百八株之余子”等字样。白石临摹一过,自题云:“我见其画笔题字及印章,实系张叔平先生手迹,世人不有萍翁,谁能辨之?”自临画幅又加题云:“戬斋七兄来借山,见余临张叔平先生画,意欲袖去。余知叔平先生与文肃公为同年友,非独喜余画,遂欣然赠之。丙辰十月,璜记于寄萍堂。”

熙按:张叔平名世准,湖南永绥人,道光己酉举人,与文肃同年。擅丹青,工篆刻。白石客皋山黎家时,每假阅而临习之。是亦其画学渊源之一。

民国六年(一九一七)丁巳

白石五十五岁

夏五月,避乡乱,到北京。适逢张勋复辟,段祺瑞于马厂出师致讨,遂又到天津避兵。《白石诗草·京师杂感》诗有自注云:“余阴历五月十二日到京,适有战事,二十日避兵天津,火车过黄村、万庄,正遇交战,车不能停,强从弹雨中冲过。易实甫犹约听鲜灵芝演剧,余未敢应。”又,《白石诗草自叙》云:“丁巳春,湘中军乱,草木疑兵,复遁京华。”

樊山本年六月初三日有五言律诗一首赠白石,其小序云:“濒生以丁巳五月至京,适有战事。兵后将归,赋诗为赠,即题其集。”

《自记》云:

丁巳避乡乱,窜入京华。旧识知诗者樊樊山,知刻者夏午贻,知画者郭葆荪,相晤。璜借法源寺居之,卖画及篆刻为业,识陈师曾(衡恪)、姚芒父(华)、陈半丁、罗瘿公(悼曧)兄弟(瘿公弟敷庵、悼晏)、汪蔼士(吉麟)、萧龙友(号息园)。

熙按:白石此次到北京,初未住在法源寺,我的《瑟侗斋日记》:“民国六年八月廿六日,下午四时半过排子胡同(前门外西河沿)阜奉米局(内有一大所公馆,郭葆荪家寓此。)访齐璜翁,不晤,归。”十月十七日下午又往访,仍不晤。“二十三日晚饭后,齐濒翁、朱子翁(予佩,一号师晦,名德裳,湘潭人)至。”是时我往宣外香炉营西横街。又是年白石为杨潜庵刻“枕善而居”印《跋》云:“余尝游四方,所遇能画者陈师曾、李筠庵,能书者曾农髯、杨潜庵先生而已。李梅痴能书,赠余书最多,未见其人,平生恨事也。潜庵赠余书亦多,刻石以报,未足与书法同工也。丁巳七月中,齐璜并记,时二十日,由西河沿上移炭儿胡同。”按:所居排子胡同即西河沿;阴历七月二十日为国历九月六日,故我十月十七日往访不晤,是他已移榻了。炭儿胡同亦郭宅,有同寓者与白石不相能,故白石不久又移榻法源寺与潜庵同寓。他又为潜庵刻“视道如华”印《跋》云:“余二十年来尝游四方,凡遇正人君子,无不以正直见许。独今年重来京华,有某无赖子欲骗吾友(按:“吾友”指郭葆荪),吾友觉,防之,某恐不遂意,寻余作难,余避之潜庵弟所居法源寺如意寮。倾谈金石之余,为刊此印。丁巳八月廿八日,兄璜并记。”潜庵又谓:据前印《跋》语,民六时,白石尚未与清道人相见,后三年即民九,清道人遂殁,其间白石并未曾至沪、宁,似此,壬寅“识李梅庵兄弟叔侄”,殆未识其本人;己酉“寻李梅庵于南京”,似亦未晤。我因径询白石,他记得在清宣统间,清道人兄弟二人曾到湘潭,寓城内郭武壮祠,相访未值,但最后似见了一面。

是年六月初三日,樊山《题白石诗草》云:

濒生书画皆力追冬心。今读其诗,远在花之寺僧之上。……冬心自道云:“只字也从辛苦得,恒河沙里觅钩金。”凡此等诗,看似寻常,皆从刿心肝而出,意中有意,味外有味,断非冠进贤冠、骑金络马、食中书省新煮捻头者所能知。惟当与苦行头陀在长明灯下读,与空谷佳人在梅花下读,与南宋、前明诸遗老在西湖灵隐、昭庆诸寺中相与寻摘而品定之,斯为雅称耳。……

此即《白石诗草自叙》(初稿本)所记“樊山先生见其〔诗〕稿赠以言,劝予刊之。”

是年七月,陈师曾(衡恪)有诗题《借山图》云:

曩于刻印知齐君,今复见画如篆文。

束纸丛蚕写行脚,脚底山川生乱云。

齐君印工而画拙,皆有妙处难区分。

但恐世人不识画,能似不能非所闻。

正如论书喜姿媚,无怪退之讥右军。

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

熙按:师曾是时与我同事教育部编审处,我的《瑟侗斋日记》民六:“十月廿五日,师曾来,谈及濒翁近所刊印,纵横有余,古朴不足。画格甚高,然能赏之者即能评其未到处。……”

是年冬,“湘乱稍息,复还乡。”(《诗草自叙》)《白石诗草》卷一有诗题云:“丁巳十月初十到家,家人避兵未归。时借山仅存四壁矣。”

民国七年(一九一八)戊午

白石五十六岁

在湘潭。

《白石诗草自叙》云:

越明年戊午,民乱尤炽,四里烟氛,窜无出路。有戚人居紫荆山下,地其僻,茅屋数间,幸与分居,同为偷活,犹恐人知。遂吞声草莽之中,夜宿露草之上,朝餐苍松之阴。时值炎热,赤肤汗流,绿蚁、苍蝇共食,野狐、穴鼠为邻。如是一年,骨与枯柴同瘦,所有胜于枯柴者,尚多两目,惊怖四顾,目睛莹然而能动也。(用《诗叙》初稿本)

民国八年(一九一九)己未

白石五十七岁

重来北京。冬,又还湘省亲。

《白石诗草自叙》云:

己未,吾年将六十矣,乘清乡军之际,仍遁京华。临行时之愁苦,家人外,为予垂泪者尚有春雨梨花。过黄河时仍幻想曰:“安得手有赢氏赶山鞭,将一家草木过此桥耶!”

到京华,重居法源寺,以卖画刻印自活。朝则握笔把刀,惟夜不安眠,百感交集。是谁使我父母妻子别离,戚友不得相见?枕上愁余,或吟诗一、二首,觉忧愤(一作忧闷)之气从舌端出矣。平时题画亦然。故集中多绝句,皆非刿心怵肝而出者。

是年九月,纳副室胡氏,名宝珠,四川酆都人。(生于光绪二十八年壬寅八月,小于白石四十岁。)

白石《祭陈夫人文》云:“吾妻不辞跋涉,万里转圜,三往三返,为吾求如妇宝珠以执箕帚。”宝珠姓胡,家在四川酆都县转斗桥胡家冲,父名以茂,为篾工。(见《三百石印斋纪事》)《祭文》中说陈夫人三次北来,均未记年月。

《白石诗草》中有两次提及胡姬,均称做“宝姬”。一见于诗题,谓“宝姬多病,侍奉不怠,以诗慰之”。题下自注云:“宝姬自言有姊从朱姓,有弟名海生,忘其居住地名。”另一处是《题画》诗的自注,谓“宝姬为余理纸十年,余画中之巧拙,必能直指言之”。

因闻湖南有战事,还家省亲。《白石诗草》卷二有诗题云:“己未,三客京华,闻湖南又有战事,将欲还家省亲,起程之时有感而作。”

民国九年(一九二○)庚申

白石五十八岁

携子如、移孙同回北京。

《白石诗草》卷四题《老少年》诗有自注云:“庚申春,余携子如、移孙就学京师,至莲花山下忽大雨,避雨旧邻家。时《老少年》方萌动。”

同书卷二有《避乱携眷北来》诗云:“不解吞声小阿长,携家北上太仓皇。回头有泪亲还在,咬定莲花是故乡。”(自注:莲花,山名。)

自法源寺移居宣武门内石镫庵,大概在这次回北京之后。

正月至三月之间,有花果画册,此册有题记数则,其一云:

老萍亲种梨树于借山,味甘如蜜,重约斤许,戊巳二年避乱远窜,不独不知梨味,而且辜负梨花。

此可与上年所记“春雨梨花”的回忆参看。其一云:

朱雪个有此花叶,无此简少。

其一云:

余画梅学杨补之,由尹和伯处借钩双钩本也。友人陈师曾以为工真劳人,劝其改变。

铭按:《白石诗草》卷三,《友人重逢呈画梅》诗有句云:“雪冷冰残肌骨凉,金农、罗聘逊金阳。”自注云:“伊伯和名金阳,画梅空前绝后。”

熙按:尹伯和,湘潭人,清末以画梅著称于时。

白石在二十五年之后印行此册,自题诗云:

冷逸如雪个,游燕不值钱。

此翁无肝胆,轻弃一千年。

《自跋》云:

予五十岁后之画,冷逸如雪个。避乡乱,窜于京师,识者寡。友人师曾劝其〔余?〕改造,信之,即一弃。今见此册,殊堪自悔,年已八十五矣。乙酉,白石。(乙酉是民国三十四年,“雪个”即八大山人。)

是年夏,直皖战起,白石携子孙自石镫庵移居东城帅府园以避兵,有《避难》诗记其事云:“石镫庵里胆惶惶,帅府园间竹叶香。(自注:庚申,余携子如、移孙父子祖孙三人避兵帅府园友人郭憨庵家,帅府园为外人保护界也。)不有郭家同患难,乱离谁念寄萍堂。”

石镫庵的老僧好蓄鸡犬,昼夜不断啼吠,故白石在直皖战事停止之后,不再搬回石镫庵,而迁居于西城的观音寺内。又因寺内佛号钟声,睡不成寐,故又迁三道栅栏,后又迁鬼门关外。识朱悟园(羲胄)、林琴南(纾)、徐悲鸿、陈散原(三立)、贺履之(良朴),皆在迁居观音寺以后。

熙按:我的《瑟侗斋日记》民八:“四月十七日五时半过法源寺,晤齐濒翁及杨潜庵(昭俊,湘潭人),话乡情,览何字。”民九:“五月廿四日夜,齐白石翁至,久话。”是时家父亦来北京也。“六月廿九日,濒翁率其子孙至(三予子如,长孙移孙也)。”“七月十四日,侍父亲及张裕恂(蔚瑜)到齐濒翁处,已迁东城矣。”时正值直皖战争,东城向称保卫界也。自是常来与家父剧谈。“八月八日,八时,随父及裕恂至帅府园六号齐濒翁处,看画及诗。”十八日,“次煌(林世焘,平乐人,甲申翰林)及濒翁来,面后余同至西城观音寺,为看房子,坐朱悟园处。”“廿四日,至观音寺听讲……(时圆瑛和尚在此讲《楞严经》)梁任公亦至。坐濒翁处,新迁来此者。”“卅一日,同遇夫(杨树达,长沙人)过观音寺问房屋,坐白石处。”又白石营居鬼门关——后改名贵人关——时,堂上悬挂王湘绮所书“寄萍堂”横额,自题诗云:“凄风吹袂异人间,久住浑忘心胆寒。马面牛头都见惯,寄萍堂外鬼门关。”

民国十年(一九二一)辛酉

白石五十九岁

是年秋返湘,重阳节到家,旋返北京。《白石诗草》卷二有诗题云:“辛酉九日到家,二十五日得如儿京师来电,称移孙病笃;余至长沙,又得如儿书,言病已稳;到汉口又得书,言病大减。作诗以慰如儿之周密。”

熙按:移孙次年十一月病死。

十二月廿日,胡姬生子,名良迟。(行四,字翁子,号子长,娶献县纪昀裔彭年的次女。)

《祭陈夫人文》说:“宝珠初生良迟,吾妻恐其不善育,夜则抱之慎睡,饥则送入母室乳之。”

民国十一年(一九二二)壬戌

白石六十岁

还家,旋返北京。

是年四月,在长沙与张正阳(即仲飏)、胡复初(即石庵)、杨仲子(名钧,号白心,皙子——度——之弟,以工隶书名)、黎戬斋诸人过从。为仲子刻印甚多,为戬斋画鸳鸯芙蕖绫本横幅,极精美。

《白石诗草·卖画得善价复惭然纪事》诗,自注云:“陈师曾壬戌春往日本,代余卖杏花等画,每幅百金,二尺纸之山水得二百五十金。”

民国十二年(一九二三)癸亥

白石六十一岁

在北京。是年陈师曾死,年四十八岁。白石有《师曾亡后,得其画扇,题诗哭之》:“一枝乌桕色犹鲜,尺纸能售价百千。君我有才招世忌,谁知天亦厄君年。”

又有《见师曾画,题句哭之》:“哭君归去太匆忙,朋党寥寥心益伤。安得故人今日在,尊前拔剑杀齐璜!”

《白石诗草》卷六,《与友人重过三道栅栏话陈师曾》诗自注云:“陈师曾七月二十四日来三道栅栏,自言二十八日至大连。闻在大连得家书,奔祖母丧,死于南京。”

熙按:陈师曾是白石的诤友,也是白石作品的宣传者。(黎戬斋《记白石翁》云:“辛亥以还,湘中多故,山寇出没,乡居不宁,翁仓皇避地,仍游燕京,不求人知。陈师曾携翁画东游,日人出数百金购之。其所作曾选入巴黎艺术展览会,而日人亦将翁之作品及艺术生活摄为影片,献映于东京艺术院,名动海外。”)

熙又按:陈师曾是这年暑天奔祖母丧,到南京后得痢疾死的,夏初还在北京与白石宴饮。我的《注符日记》民十二:“六月三日,十二时到安儿胡同周印昆师(大烈)家吃饭,会了齐白石、陈师曾、杨潜庵、孙伯恒(壮)、杨遇夫、姚石遗、凌直支(文渊)等。”

是年十一月十一日,胡姬生次子,名良已。(行五,字子泷,号迟迟,娶顺义温氏女。)

民国十三年(一九二四)甲子

白石六十二岁。

在北京。日记云:“八月初七日,如儿分居于象坊桥,余与百金作移居费。……冬□月,如儿迁于南闹市口。此儿自今春以来,画名大著。……”

民国十四年(一九二五)乙丑

白石六十三岁。

在北京。日记云:“正月,宾恺南先生(名玉瓒,湘潭人,癸卯解元)来寄萍堂。同客有劝余历游日本者,其言甚切,以为兼卖画,足可致富。余答以余居京华九年矣,可以过活,饥则有米,寒则有煤,无须多金反为忧患也。恺南兄以为余可学佛,谈禅最久。廿四日,余往广济寺寻恺南兄,授予□□□□□□□□□□……并赠《净土四经》一书。”

“二月廿九日,余大病。……人事不知者七日夜,痛苦不堪言状。……半月之久,始能起坐。犹未死!六十三岁之火坑即此过去耶?”

是年梅兰芳从白石学画。

《白石诗草》卷二有诗题云:“庚申秋九月,梅兰芳倩家如山约余缀玉轩闲话,余知兰芳近事于画,往焉。兰芳笑求余画虫以观,余诺之,兰芳欣然磨墨理纸,观余画毕,为歌一曲相报,歌声凄清感人,明日赠我以诗。”诗云:“飞尘十丈暗燕京,缀玉轩中气独清,难得善才看作画,殷勤磨就墨三升。西风飕飕袅荒烟,正是京华秋暮天。今日相逢闻此曲,他时君是李龟年。”黎戬斋《记白石翁》云:“时有某巨公称觞演剧,坐中皆冠裳显贵,翁被延入座,布衣褴褛,无与接谈者。梅畹华后至,高呼齐先生,执礼甚恭,满座为之惊讶。”翁题画诗云:“曾见先朝享太平,布衣蔬食动公卿;而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郎识姓名。”有感而发,一时传为佳话。

熙按:白石自言:梅家种牵牛花百种,花有极大者,巨观也,从此始画此花。后有句云:“百本牵牛花碗大,三年无梦到梅家。”

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丙寅

白石六十四岁

春初回湘潭,因乡间大乱,未到家便折回北京。《白石诗草》有“余自校阅此集,至卷六,中有'紫云山上夕阳迟’句,感泣一首。”开首两句为:“十载思儿日倚门,岂知百里即黄泉。”下有自注云:“丙寅还湘潭,值家园大乱,百里星塘,使我与年各九十之父母不能相见,竟成长别。”

是年三月二十日,白石之母周太君卒于湘潭,享年八十二岁。七月初五日,白石之父贳政公卒于湘潭,享年八十八岁。日记云:

三月十五日得子贞书,知吾母病重,将难治,并需汇钱济急。余心痛不乐。十六日汇百元。……至廿四日,不见子贞再函,未知母亲愈否,尚有猜疑。来北京十年,十日未作画第一度。心殊不乐。兵匪共“乱”,铁道不通,奈何!

四月十九日得贞儿家书,知吾母前三月廿三日巳时逝世。即令人打探,火车不能通,兵匪更炽。即刻设灵位。此大痛心事,非能言尽。总之一言,不成人子至极!

七月七日得贞儿书,言吾父前六月初间得病,病系寒火症,不数日稍愈,复能进饭。忽又病,无论何食物不进。

八月初三日夜,得快捷家书,未开函,知吾父必去,血泪先下。拭泪看家书,吾父七月初五日申时亦逝!……

余亲往樊樊山老人处,求为父母各书墓碑一纸,各作像赞一纸,共付润笔金一百二十余元。(《三百石印斋纪事》)

白石自作《齐璜母亲周太君身世》,其文甚朴实恳切,已引见前。此文记太君晚年生活状况云:

……年将老,纯芝方成立,以画重于中外,太君心中喜乐,精气自强,渐能下床,不治病能自愈。五十岁后,姑亦逝,第六子纯俊及长女先后夭亡,太君连年哭之丧明,两眶见血,心神恍惚,语言无绪。……年七十,湘潭匪盗如鳞,纯芝有隔宿粮,为匪所不能容,远别父母北上,偷活京华。太君二老年共百六,衰老不能从游。……民国十五年丙寅夏历三月之初,太君病笃,医药无功。是时正值南北大乱,道路隔绝。……延息至廿三日巳时,问曰:“纯芝归否?我不能再候。不见纯芝,心虽死犹悬悬。”遂卒。……男六人,女三人,孙十四人,孙女五人,曾孙七人,曾孙女三人。

民国十六年(一九二七)丁卯

白石六十五岁

在北京。

熙按:我的《G.R·日记》:六月十日,“下午,齐白石翁来,和他谈艺术教学法”。是时林风眠长北平艺专,请他教中国画。八月廿三日“下午五时,到齐白石家(原注:跨车胡同十五号)”。这就是他现在的住址了。

民国十七年(一九二八)戊辰

白石六十六岁

在北京,此后改名北平。

是年九月初一日,胡姬生第二女名良欢。(乳名大小乖。三十五年十二月十九日病死,年十九。)

是年秋,白石的长子良元来北平看他,为述家乡乱事。《白石诗草》卷七有诗题云:“戊辰秋,贞儿来京省余,述故乡事,即作画幅一,题句以记之。”诗云:“惊闻故乡惨,客里倍伤神。对影歪兼倒,人踪灭复存。西风添落叶,暮雾失前村。远道怜儿辈,还来慰老亲。”

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己巳

白石六十七岁

在北京。

上年白石第五弟死于匪乱。明年,他的第二弟死在家乡。

民国二十年(一九三一)辛未

白石六十九岁

在北平。

正月二十六日,樊樊山卒于北平,年八十六。

三月十一日,胡姬生第三女,名良止。(乳名小小乖)

九月十八日,日本军阀在沈阳发动大侵略行动,是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开始。阴历九月九日,重阳节,白石“与黎松庵登高于宣武门城上”,有诗纪其事,诗下自注云:“其时东北失守,张学良主义无抵抗。”

是年,曾孙耕夫生。(良元次子次生之长子)

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壬申

白石七十岁

在北平。

是年冬,曾一度迁居东交民巷,《白石诗草》卷八有绝句两首记其事。

民国二十二年(一九三三)癸酉

白石七十一岁

在北平。

日记云:“十二月廿三日乃吾祖母一百二十岁诞期,是夜焚冥镪,另书纸笺焚之,言曰:祖母齐母马太君,今一百二十岁,冥中受用,外神不得强得。今长孙年七十一矣,避匪难,居燕京,有家不能归,将至死不能扫祖母之墓,伤心哉!”

是年印行《白石诗草》八卷,有自叙,题“癸酉买镫日,时居旧京西城鬼门关外”。自叙云:“将丁巳前后之诗,付之锓木。”

《诗草》有老友王训长跋,作于前一年壬申之冬。

熙按:这部诗草原是樊樊山选定的,所选太少,我给他多收了一些。见他的《自叙》中。

有《癸酉秋自记印草》,文云:

予戊辰年(民国十七年)出印书后,所刻之印为外人购去,印拓二百。此二百印,自无著书权矣。庚午、辛未(民国十九至二十)二年所刻印,每印仅拓存六分,成书六册,计十本,每本计□十□印。壬申、癸酉、(民国二十一至二十二)二年,世变至极,旧京侨民皆南窜。予虽不移,窃恐市乱,有剥啄扣吾门者,不识其声,闭门拒之。故刻石甚少,只成书四本,计十册,每本□印。

以上皆七十衰翁以朱砂泥亲手拓存。四年精力,人生几何!饿殍长安,不易斗米。如能带去,各检一册,置之手侧,胜人入陵,珠宝满棺。是吾子孙,毋背期嘱。癸酉秋八月齐璜白石山翁自记,时居城西鬼门关外。

熙按:跨车胡同亦可称“鬼门关外”。

是年三月,日本军阀侵占热河,战事到了长城。五月以后,在《塘沽协定》之下,北平、天津都成了前线了。白石有戒心,是年春夏,他曾一度迁居东交民巷,借居门人纪友梅楼房,见《挽纪友梅联》自注。《白石诗草自叙》误记为“庚午国难”。

民国二十三年(一九三四)甲戌

白石七十二岁

在北平。

是年四月二十一日,胡姬生第三子,名良年。(行六,字寿翁,号小翁子。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殇,年五岁。)

民国二十四年(一九三五)乙亥

白石七十三岁

回湘潭一次。《自状略》云:“乙亥夏初,携姬人南还,扫先人墓。乌乌私情,未供一饱。哀哀父母,欲养不存。自刻'悔乌堂’印。”

有日记云:

阳历四月一日起行,携宝珠、柏云同归。三日半到家。年十八九之女孙及女生(甥)不相识。离家十余年,屋宇未损败,并有增加。果木如故,山林益丛。子贞、子如兄弟父子叔侄可谓好子孙也。只有春姊(即陈夫人,名春君)瘦得可怜。余三日即别,别时不忍相见。并有二三好友在家坐待相送,余亦不使知,出门矣。十四日还北平。

——《三百石印斋纪事》

又日记云:

余今年衰败叠出,既痛右臂,又痛右腿。最可怕者头晕。(仝上)

《祭陈夫人文》云:

吾年七十五时,一日犬吠聒耳,吾怒逐之,行走大意,脚触铁栅栏之斜撑,身倒于地……竟成残疾。着衣纳履,宝珠能尽殷勤。得此侍奉之恩,乃吾妻之恩所赐。

民国二十五年(一九三六)丙子

白石七十四岁

游四川。是年阳历四月二十七日离北平,二十九日夜从汉口搭汽船往四川。五月七日到重庆。十六日到成都。八月出川,三十一日到汉口。九月五日回到北平。

有《过巫峡》诗:

怒涛相击作春雷,江雾连天扫不开。

欲乞赤乌收拾尽,老夫原为看山来。

有《客成都留别余生》诗:

不生羽翼与身仇,相见时难别更愁。

蜀道九千年八十,知君不劝再来游。

以上均据《游四川日记》残页。后六年,辛巳(民国三十年,一九四一)十月,白石自题日记后云:

翻阅此日记簿,始愧虚走四川一回,无诗无画。……后人知翁者,翁必有不乐事,兴趣毫无,以至此。九九翁。

《白石自状略》云:

丙子春,蜀人来函,聘请游青城、峨眉。入川,见山水胜于桂林。惜东坡未见也。居重庆两越月,居成都越半年。(此两句以日记考之,似有错误)识方鹤叟(旭),晤诸门人。返京华,识张芍圃。

民国二十六年(一九三七)丁丑

白石七十五岁,自改为七十七岁

在北京。

长沙舒贻上(之鎏)曾为白石算命,说“是年脱丙运交辰运,美中不足。”(就生辰八字推算流年一册,说“辰运:丁丑年三月十二日交,壬午三月十二日脱。丁丑年下半年即算辰运,辰与八字中之戌相冲,冲开富贵宝藏,小康自有可期。惟丑、辰、戌相刑,笑中不足。”)白石在命册上批记云:“十二日戌时交运大吉。……宜用'瞒天过海法’:今年七十五,可口称七十七,作为逃过七十五关矣。”(批记又云:“交运时,可先念佛三遍,然后默念'辰与酉合’若干遍。且在立夏以前,随时均宜念之也。……〔十二日戊时〕属龙、属狗之小孩宜暂避,属牛、羊者亦不可近。本人可佩一金器,如金戒指之类。”)

是年七月七日,日本军人在北平宛平县的卢沟桥发动全面战事。七月二十八日,北平、天津都沦陷了。

《白石自状略》云:“丁丑以前,为艺术学院教授数年,艺术专科学校教授数年。”

(适按:白石记此条之意,似是表示在北平沦陷以后,他就没有在学校任教授了。参看民国三十三年谱。)

是年二月二十七日(阴历正月十七日),胡姬生一女,名良尾,不育。

民国二十七年(一九三八)戊寅

白石七十八岁(实年七十六岁,以下照推)

在北平。

是年胡姬生第四子,名良末(行七)。日记云:“阴历五月廿六日(即国历六月廿三日)寅时,——钟表乃三点廿一分也,——生一子,名良末,字纪中,号耋根。(命册注云:牛者,丑也,纪丁丑年怀胎也。八十为耋,吾年八十,尚留此根苗也。)此子之八个字——戊寅、戊午、丙戌、庚寅、——为炎上格。若生于前清时,宰相命也。”

是年十二月十四日,孙秉声生(良迟子,行十,字隐闻。)

《三百石印斋纪事》(是一本不连续的日记)起于癸亥(民国十二年,一九二三),终于此年。

宣统三年,王湘绮曾命白石为长沙瞿氏作《超览楼禊集图》,当时他没有画。今年瞿氏后人请他补作此图。

民国二十九年(一九四○)庚辰

白石八十岁

在北平。

二月初得家书,知陈夫人于正月十四日死在湘潭。有《祭陈夫人文》。《白石自状略》一卷,作于此年。此卷有三个稿本,文字稍有异同,纪年也有改动处。其最后改本有结语云:

平生著作无多。自书《借山吟馆诗》一册,《白石诗草》八卷,《借山吟馆图》四十二图(陈师曾借观,失少十图),画册三集。尚有诗约八卷,未钞正。挽词及题跋、记事语、书札,己集八卷,末钞正。画册可印照稿,可印百集。在此地流连二十有三载,可惭者,雕虫小技,感天下之知名。且喜三千弟子,复叹故旧亦如晨星。忽忽年八十矣,有家不能归。派下男子六人,女子六人,男媳五人,曾孙男女合共四十余人,不相识者居多数!璜小时性顽,王母欲骂欲笑曰:“算命先生谓汝必别离故乡。今果然矣。”多男多寿,独福薄,惭然。

民国三十一年(一九四二)壬午

白石八十二岁

在北平。

白石久居沦陷的北平,心情意境往往用诗与画寄托。这时期,他有《画不卖与宫家窃恐不祥告白》一则说:

中外官长要买白石之画者,用代表人可矣,不必亲驾到门。从来官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谨此告知,恕不接见。

熙按:下署“庚辰正月,八十老人白石拜白”,是上年写的,大字直幅,现以赐其门役收藏,其门役是清官一个老太监。

他有《重到陶然亭望西山》词,其下半阕云:

城郭未非鹤语,菰蒲无际烟浮,

西山犹在不须愁,自有太平时候。

又有《跋苦禅画食鱼鸟》云:

此食鱼鸟也,不食五谷、鸬鹚之类。有时河涸江乾,或有饿死者,渔人以肉饲其饿者,饿者不食。故旧有谚云:鸬鹚不食鸬鹚肉。

民国三十二年(一九四三)癸未

白石八十三岁

在北平。

有《遇邱生、石冥画会》短文:

画家不要〔以〕能诵古人姓名多为学识,不要〔以〕善道今人短处多为己长。总而言之,要我行我道,下笔要我有我法。虽不得人欢誉,亦可得人诽骂,自不凡庸。借山之门客邱生之为人与画,皆合予论,因书与之。

又有《自跋印章》云:

予之刻印,少时即刻意古人篆法,然后即追求刻字之解义,不为“摹、作、削”三字所害,虚掷精神。人誉之,一笑。人骂之,一笑。

是年十二月十二日,继室胡姬病殁,年四十二。白石在《齐氏五修族谱》批注云:“胡氏宝珠,侍余不倦,余甚感之。于民国三十年五月四日,余在京华凭戚友二十九人,立陈、胡所生之子各三人之分关产业字。并诸客劝余将宝珠立为继室,二十九人皆书名盖印,见分关字便知。日后齐氏续谱,照称继室。”

民国三十三年(一九四四)甲申

白石八十四岁

在北平。

有《答北京艺术专科学校函》云:

顷接艺术专科学校通知条,言配给门头沟煤事。白石非贵校之教职员,贵校之通知误矣。先生可查明作罢论为是。(卅三年六月七日)

又有《题画蟹》云:

处处草泥乡,行到何方好!

去岁见君多,今年见君少。

白石老人虽闭门不出,他已知道敌人已到日暮途穷的境界了。

是年九月,夏文珠女士来任看护。

民国三十四年(一九四五)乙酉

白石八十五岁

在北平。

重见六十岁时(民国九年,一九二○)所作画册,题一绝句,其原稿为:

前身非雪个,何以怪相侔?

此老无肝胆,一掷舍千秋!

改稿为:

冷逸如雪个,游燕不值钱。

此翁无肝胆,轻弃一千年!

记此两首,以见白石改诗的功夫。(参看民国九年谱)白石日记中记梦颇多,今抄他最后一次记梦的日记:

三十四年阳历三月十一日,阴历正月二十七日,予天明复睡,梦立于余霞峰借山馆之晒坪边,见对门小路上有抬殡欲向借山馆后走之意。殡后抬一末上盖之空棺,竞走殡之前,向我家走去。余梦中思之,此我之棺,行何太急?予必难活长久。忧之而醒。

是年秋,敌人投降。十月十日,北平受降。白石有《侯且斋、董秋崖、余倜视余,即留饮》诗云:

柴门常闭院生苔,多谢诸君慰此怀。

高士虑危曾骂贼(此三字原稿作“缘学佛”,后改“常抱佛”),将官识字未为非。

受降旗上日无色,贺劳樽前鼓似雷。

莫道长年亦多难,太平看到眼中来。

民国三十五年(一九四六)丙戌

白石八十六岁

十月,乘航机到南京、上海一游。他在南京时,中华全国美术会举行白石作品展览。他在上海时,上海艺术界也举行白石作品展览。

民国三十七年(一九四八)戊子

白石八十八岁

在北平。

近年常过从之弟子,娄绍怀、陈纫兰、李苦禅、李可俨、王雪涛、卢光照、刘冰庵、王庆雯、余钟英、罗祥止、姚石倩、姜文锦等。

对于艺术部门当中的绘画和印章之学,我全然不懂。然而对于一个由木工出身、一跃而为近代艺术界的巨擘,在绘画和治印方面又都别开生面,有其特殊造诣的白石老人,他的艰苦的出身,和他由学习历练以至巍然自成一家的种种经过,我却是一向就感着极大的兴趣,而且怀着极高的敬意的。又因为我在近十年内,连续写成了几本古代人的传记,对于传记文学我也有极浓厚的兴致,很想进而就近代或现代的重要人物当中,选定几人作为我作传记的对象,例如胡适之先生和白石老人便全是我的目标人物之一。

三十五年夏,适之先生由美国返国,我也从四川复员来平,不久我便听说适之先生有试作齐白石先生年谱的计划,又听说白石老人亲自把手边积存的传记材料送交适之先生参考。三十六年的夏天,适之先生利用了那些材料,编成一本简单的年谱,题作《齐白石自述编年》。三十七年六月,适之先生将稿本送交黎劭西先生,请他再作一番订补充实的工作。黎先生补充完了之后,适之先生又把稿本交与我看,希望我对这本传记能提供一点意见或材料。我翻读适之先生的序文,在其所列白石老人交来的资料当中,只见有《白石诗草自叙》,不见有《白石诗草》之名,后经询问,才知道因为白石老人手边已无此书,而且也没有记起印过这本书,所以在送资料给适之先生时把这书漏掉了。

在《白石诗草》当中,凡可以作传记材料的,我都已摘出补入这本年谱中了。此外应做的工作,便是向白石朋辈的著作中去搜辑一些有关白石生平的资料了。于是我借来了王闿运的《湘绮楼日记》和《湘绮楼全集》,姚华的《弗堂类稿》,罗正钧的《劬庵文稿》,瞿鸿机的《诗选遗墨》,易顷鼎的《琴志楼丛书》,陈师曾、罗瘿公和八指头陀等人的遗诗。我遍加翻阅,结果却只有在《湘绮楼日记》中检获了有关于白石老人的三数事,在其余若干种内,偶尔有涉及白石之处,也只是一两首题画诗之类,与白石的生平无关,所以一概没有采用。此外,我所想到的还有樊樊山的诗文。自从光绪三十年樊山、白石识面以后,两人便极相投契,因而在这年之后的樊山的诗文中,必有不少与白石相关涉的。可惜现今有印本流传的全是樊山中年以前的作品,他的晚期作品全未辑印,所以,我虽多方访求,终竟毫无所得。

白石老人的朋友和门生,现时住在北平的也还不少,如陈半丁、徐悲鸿、王雪涛诸人,也应当去向他们采访一些白石的事迹,无奈现时的北平,出门访人也大非易事,这事只有期待于将来了。

有关于白石老人的个性和好尚等等的材料,在白石诗草中也还可以钩稽一些出来,唯因无法划定其年代和时限,所以不能编入年谱的正文之中,今一并抄录于后,就作为本文和本书的一个结尾吧。

余十年以来,喜观宋人诗,爱其轻朗闲淡,性所近也。然作诗不多,断句残联,约三百余句。丙辰秋为人窃去,因悼之以诗。(卷一《悼诗》自序)

余生平多病,皆由感受东风之故。每值百草萌动时,头颅作痛。今浅草竞萌,余病益苦。休问旧时宾客,先此聊告诸君。(卷一《东风寄京师诸友》诗自序)

绝后空前释阿长,一生得力隐清湘。胸中山水奇天下,删去临摹手一双。(卷二《题大涤子画》)

余性嗜蔬笋,席上有蔬菜,其味有所喜者,虽鸡鱼不下箸矣。(卷三《饱菜》诗自题)

下笔谁教泣鬼神,二十余载只斯僧。焚香愿下师生拜,昨夜挥毫梦见君。(卷三《题大涤子画像诗》)

青鬓乌丝未唤翁,年年佳日喜秋风。自注:余不乐过春日。(卷四《看菊,怀沁园师故宅》)

吾画不为宗派拘束,无心沽名,自娱而已。人欲骂之,我未听也。(卷四诗题)

长恨清湘不见余,是仙足怪是神狐。有时亦作皮毛客,无奈同侪不肯呼。(卷四《释瑞光临大涤子山水画求题》)

山外楼台云外峰,匠家千古此雷同。卅年删尽雷同法,赢得同侪骂此翁。(卷五《画山水题句》)

余平生工致画未足畅机,不愿再为,作诗以告知老:从今不作簪花笑,跨誉秋来过耳风。一点不教心痛快,九泉羞煞老萍翁。(卷六)

题某生印存:(自注:古今人于刻石只能蚀削,无知刻者。余故题此印存,以告世之来者。)做摹蚀削可愁人,与世相违我辈能。快剑断蛟成死物,昆刀截玉露泥痕。(自注:世间事贵痛快,何况篆刻风雅事也。)维阳伪造与人殊,鼓鼎盘壶印玺俱。笑杀冶工三万辈,汉秦以下士人愚。(自注:维阳铸工笑中外收藏秦汉铸印者太愚。)(卷七)

皮毛袭取即工夫,习气文人未易除。不用人间偷窃法,大江南北只今无。(卷七《梦大涤子》)

天津美术馆来函征诗文,略以古今可师不可师者以示来者:轻描淡写倚门儿,工匠天然胜画师。昔者尚存吾欲杀,是谁曾画武梁祠。(自注:武梁祠画像古拙绝伦,后人愈出愈纤巧。)迈古超时具别肠,诗书兼擅妙诸王。逋亡乱世成三绝,千古无惭一阿长。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自注:郑板桥有印文曰:“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卷八)

自嘲:(自注:吴缶庐尝与吾之友人语曰:“小技人拾之则易,创造者则难。欲自立成家,至少苦辛半世,拾者至多半年可得皮毛也。”)造物经营太辛苦,被人拾去不须论。一笑长安能事辈,不为私淑即门生。(自注:旧京篆刻得时名者,非吾门生即吾私淑,不学吾者不成技。)(卷八)

答徐悲鸿并题画寄江南:少年为写山水照,自娱岂欲世人称。我法何辞万口骂,江南倾胆独徐君。谓我心手出异怪,鬼神使之非人能。最怜一口反万众,使我衰颜满汗淋。

雕虫岂易世都知,百载公论自有期。我到九原无愧色,诗名未播画名低。(卷八)

广铭

民国三十八年一月十二日

写于北平东厂胡同一号

二、看完《白石老人自述》后的感想

罗家伦

这是一篇很好的自传。很好的理由是朴实无华,而且充满了作者的乡土气味。

我常觉得最动人的文学是最真诚的文学。不掩饰,不玩弄笔调,以诚挚的心情,说质朴的事实,哪能使人不感动?

齐白石自传最大部分是他口述,而由他的晚辈亲戚张次溪笔记的,最后一小部分据张君说是白石亲自写的。白石出生在湖南湘潭县的农家;一亩水田,几间破屋,供应五口之家,其穷苦的情形,可以想象。他的父亲教他扶犁,“后因年小力弱转习木工;朝为工,暮归”。但是在十二岁转习木工后,仍然好学不倦,总是在每日停工的夜晚,用松节点火读书习画,到二十七岁才正式得师指点。那是光绪十五年的时候,他在家乡赖家垅做雕花木匠……乡人都称他“芝木匠”(因为他名叫纯芝)。以后受到同乡胡沁园的赏识,令他读书;而胡氏所藏名人书画颇多,使他增长见识,书艺大进。他对于胡氏的提拔,终身不忘。以后若干年更受到王闿运(壬秋)的赏识,并拜王为师。我当年翻阅王壬秋的《湘绮楼日记》,屡见“齐木匠来”的记载,可见王壬秋对他不及胡沁园的厚道。他在三十岁以后,作画渐有名声,“乡里的人都知道芝木匠改行做了画匠,比雕的花还好”。他七十岁时,想起了这件事,做过一首“往事示儿辈”的诗,说:“村书无角宿缘迟,廿七年华始有师;灯火无油何害事,自燃松火读唐诗。”这段记录毫无掩饰;至今看去,弥觉天真。

以后他继续学画,并学会了“揭裱旧画的手艺”。更进而学做诗、学篆刻印章。我以前见过他刻的图章,颇像赵之谦(叔)的刀法,现在看他自己的记载,果然他从丁龙泓、黄小松二家入手以后,更受了赵氏“二金蝶堂印谱”的影响,以后见“天发神谶碑”,又变了刀法,及见三公山碑以后又变了篆法,最后才好仿秦权。

他的画艺,据他自己的记载,最初是学过工笔画,后改以自然界的现象为师,并且设法体会若干种生物的动态,分别用水墨丹青来表现。但是他一方面不肯“舍真作怪”,一方面“并不一味的刻意求似”。他接上说:“能在不求似中得似,方得显出神韵。我有句话:'写生我懒求神似,不厌声名到老低。’……我向来反对宗派拘束,曾云:'逢人耻听说荆关,宗派夸能却汗颜。’也反对死临死摹,又曾说过:'山外楼台云外峰,匠家千古此雷同。’'一笑前朝诸巨手,平铺细抹死工夫。’因之我就常说:'胸中山气奇天下,删去临摹手一双。’赞同我这见解的人,陈师曾是头一个。”以上诸诗虽不甚工,却也能于粗率词句中表现他的天真和志趣。当时的画家如陈师曾,对他是很有影响的。(按:师曾是陈三立先生的儿子,为名画家,和我很熟;他天资极高,可惜早死。)至于他说他的画“学八大山人,冷逸一路”也不能说是到家。八大的画笔奇简而意弥深;白石殊有未逮。白石画常以粗线条见长,龙蛇飞舞,笔力遒劲,至于画的韵味,则断难与八大相提并论。

但在当今,已不容易了!

白石具有中国农村中所曾保持的厚道。如他对于恩师胡沁园的感激,是何等的诚挚!他说:“他老人家不但是我的恩师,也可以说是我生平第一知己。我今日略有成就,饮水思源都出于他老人家的一手栽培。一别千古我怎能抑制得住满腔的悲思呢?我参酌旧稿,画了二十多幅画,都是他老人家生前赏识过的,我亲自动手裱好,装在亲自糊扎的纸箱内,在他灵前焚化,同时又做了七言绝诗十四首,又做了一篇祭文……”读者不要笑这是“土老儿”的土气,这和吴季子挂剑在亡友坟上,同样的感人!

我在长清华大学的时候,曾偕陈师曾、邓叔存几位朋友去拜访过白石老人,一进大门就看见屏门上贴着卖画的润格,进客厅后又看到润格贴在墙上,心中颇有反感,以为风雅的画家,何至于此。到现在看到他这篇自述,了解他从童年一直到老年为生活而艰苦奋斗的情形,使我以前的这种反感,也消释于无形了!

《白石老人自述》最后简略还提到他八十八岁的一年的事。(按系1948年,在实际上说乃是他八十六岁的一年;只因为他迷信算命的警告,须逃避七十五岁一关的厄运,才能继续活下去,从丁丑即1937年起,自己加高两岁,说这是“瞒天过海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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