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星】水母是海洋的眼泪

列车上除了帕姆，只有丹恒一个长生种。

列车上的长生种，只有帕姆下不了列车。

是的，列车修好后的第一批乘客只剩下丹恒了。

这是长生种的宿命。

持明的本能告诉丹恒，他该回到古海了。

这是他失去星的第五百四十六年。

列车长没有异议，它已经历过太多别离了，而学会面对别离也是一位合格的列车长必修课。不过，看起来在这方面，它还没有合格：帕姆小小的身影微微发抖，它哭的不能自已。

丹恒蹲下来，抱住小小的列车长。

仙舟·罗浮，玉界门外是屹立不倒的神君，长生种的地界，时光的流逝好像都慢了几分。时光没有放过任何生物，譬如罗浮的将军现在叫符玄；譬如当初星总给他看的那个账户早早在时间里落了灰；譬如，现在来迎接他的是独当一面的白露。

丹恒和列车上新一批乘客做了最后一次嘱托，走下了列车。帕姆没有露面。

丹恒回头，最后一次以“丹恒”的身份注视着星穹列车。

在哪里，帕姆探出半个身子，目送他最后一程。

“丹恒先生，离蜕生还有些时日，鳞渊境没什么人烟，要不还是在长乐天转一转吧。”白露替他诊脉后斟酌半晌，还是想劝劝他：“这几百年，罗浮的变化比过去几千年都大些……就当是，替星看看吧……”

星一直和白露保持着联系，直到逝世。

仙舟人不能远游，龙尊更是不能离开仙舟半步。白露成年以后，在符玄的帮助下，掣肘她的人被亲手一一解决，脱离了权力之争。俗事暂无，白露轻松不少。可“衔药龙女”放不下她的病人，她不再如年少时恣意，远航星海的梦也只是梦了。

星却是明白她的，那个灰头发的姑娘会把旅途上有趣的图片发给她。这种断断续续，不求对方回音的往来一直默契无声地进行着，直到有天发照片的人变成了丹恒，他说：“她不在了，以后都交给我了。”

明明几天前，星还隔着手机屏幕答应她要回金人巷看看。

白露还记得，那天她忽然意识到生命如露如电，来日并不方长。

金人巷里人声鼎沸，星第一次来时还是行人寥寥可数。后来她在这儿忙前忙后，他在列车上几乎见不到她几面。直到有天她说要他去参观参观金人巷，然后也不等丹恒回答，拉着他就走。

星知道，丹恒从来不会对自己说“不”。

现在和当时又不同了，商业模式在变化，想要一直繁荣自然也是不断在变化。只是这变化都覆盖住了他们的回忆，在丹恒看来也就成了多此一举。

说起来星和一般的短生种比起来仍旧是长寿的，几乎和狐人并肩。

丹恒在长乐天的若木亭坐着，凝望着建木。他的思绪飘忽不定，也许年纪大了就是这样。他想到那天星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他伸出手抚摸她的头，轻吻她的眉心，问她在想什么之后得到得答复也只是沉默。

她不想说话的时候，谁也不能让她开口。

良久的沉默以后，星突然开口，她的声音发哑带着悠远的不安：“丹恒，我已经三十几岁了。”她没有看着丹恒，虽然她平常喜欢看着他说话。“你看，你依旧是二十多岁的样子，你也永远会是这个样子。而我，会继续变老。”接着，又是沉默。

丹恒感到巨大的恐慌，可是他除了恐慌别无他法，他只能抱紧她，亲吻她，告诉她无论如何他都会爱她。

可她什么也不说。

最后的最后，星吻去他眼角的泪，反过来安慰被没由的恐惧笼罩的丹恒。

“丹恒先生，你在这里啊。”白露的出现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

他看过去，少女捧着一缸水母。

那是几个透明的小家伙，如果不是表皮下的红色花苞，很难发现他们的存在。它们在水面之下惹出阵阵涟漪。

看到丹恒一直盯着自己手中的水母，白露好心道：“这是公司卖的新奇玩意儿，比一般水母活得长些，像花一样。听说是天才俱乐部的阮·梅的某个失败作品，但是公司的人觉得有观景价值，改造以后当成景观卖了。”她看了看小巧的水缸，“挺好看的，医馆里放着漂亮。”

“嗯。”他说，“挺好看的。”

丹恒还是选择在鳞渊境等待。白露拗不过他，反正丹鼎司毗邻哪儿，也就顺着他了。丹恒要走了一只水母，白露有些诧异，却也没说什么。

在孤独的等待里，有生命的陪伴自然是好的。

“丹恒先生，这小家伙挺娇贵的，你若是要养……”

“我知道，‘红梅落雪’。最初品种的名字。”

他是见过的，在星还在的时候。

在祈龙坛里打坐的多数时间里，他都看着那只水母。他知道这只水母的生命轨迹：全身变成透粉色，内侧的花苞随之一点点绽放。花盛开时，水母又恢复透明。等花落以后，它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那落花脱离身体的一瞬间变成白色，飘落水底。像是在为自己下一场告别的雪。

被打断的思绪意外的接续上，那次星沉默之后再也没有提过同样的话题。直到他们回黑塔空间站补给物资的第二天，黑塔用星的手机发了条短信给他：“快来，把人带走。”

丹恒匆忙赶到空间站时，星依旧虚弱地趴在医疗科的桌子上。他赶忙扶起她靠在自己身上，星抬眼看他，小声说：“丹恒，给你添麻烦了。”

丹恒摇头，没说些什么，把目光转向黑塔。黑塔人偶略显意外的挑眉，满不在乎的开口：“她没跟你说吗。这家伙几天前就联系我，想‘返老还童’。她毕竟帮了我不少，我也想看看星核载体和人类到底有多大区别就同意了。”她凑近丹恒，上下扫视一番，“原来……倒也正常。”

“黑塔……”星开口，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不过，如你所见，失败了。刚刚做了检查，大概率以后容貌不会再变，机体的衰老还是不可避免的。把人带走吧，记得记录身体情况，有时间来复查。有趣……”天才想着到手的数据，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丹恒简略道谢后，便带着人回了列车。

星半坐在床上，侧着头看着窗外。丹恒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坐在床沿一下又一下抚摸着星柔软的发顶。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即使他觉得无论什么时候星都是美的，时间的刻痕从不理会他的主观。

丹恒想说些什么，他的嗓子被抒发不出的情绪堵住，连气声也漏不出。

“丹恒，我想要多陪你一会……”星打破沉默，“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瓦尔特先生回家去了，姬子回离开。到最后，我和三月也不能陪你一直走到最后……”

“短生种的一生就像是长生种的一场梦，我想让这场梦做得再长些。我想多记得其他人一些……等我们都凋零了，就没有人会记得了……”星有些放空。

“会记得的。”丹恒抱住她，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爱人会出现这种想法，能做的也就微乎其微。

“……”星不再言语。过了会，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生态球，里面漂浮着两只透明的水母。那水母表皮下好像长了一些花苞，锚定了它们的位置。“今天遇见阿得勒，他把这个送给我了。说是阮·梅的失败造物，但是很好看，世玲喜欢，他就重新培育了一些，还起名叫‘红梅落雪’。”

她放下生态球，轻轻叹息：“阿得勒也是青年人了，丹恒。”

水母没有活过三个月，比一般的观赏水母的寿命还要短。

那天他们一起看着梅花在皮下绽放，盛开然后纷纷飘落，接着水母剩下的残骸也变成了水。生态球彻底归于寂寞。

她说……

丹恒没能想起来，他蜕生了。

“白露大人，这是什么？”似曾相识的孩子看着玻璃缸里的水母好奇的问。

“一种叫‘红梅落雪’的观赏水母。你喜欢？”白露已经是成年女性的样子。

男孩痴痴地看着水母，没有回答。白露最后还是买下了这只在水缸里漂浮的水母。

“白露大人，书上说，水母死后会被分解成水。”男孩抱着水缸说。

“那就是说，”一个女人语气平静地说，“最后水母回到了孕育它地方，从此往后它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是这样吗？白露大人。我隐隐约约梦见一个大姐姐这样说。”

“■■，你会一直记得我吗？”

“会的。”

“还是不要了……”

“还是全忘掉吧。你要是像小聪那样，我会难过的。”

可是于我，你已是血肉筋骨。

水母是海洋的眼泪，眼泪下落时，眼泪也就流尽了。

海便再也不能忘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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