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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蓬怎么飞

来源：花匠小妙招时间：2025-01-17 05:45

“首如飞蓬”本来是句诗，后来变成了成语。成语可以囫囵地看，知道整个儿的个意思就行；而只知道“头发乱糟糟”，“首如飞蓬”不是诗。道理简单，诗不只是意思。不了解成语里的一棵草没什么关系，而要让诗成为诗，就得关心“蓬”是什么草、“飞蓬”怎么飞。这样，你才能想象得出，头发像“飞蓬”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首如飞蓬”出自《诗经·卫风》里的《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这是汉语诗歌史里第一个“为知己者容”的女人，她自言自语地唱着，也唱给远人。余冠英先生将古歌译成了通俗的民歌：“打从我哥东方去，我的头发乱蓬蓬。香油香膏哪缺少，叫我为谁来美容”。程俊英先生也用民歌体译《诗经》，前两句的译文是：“自从哥哥去征东，无心梳洗发蓬松”。陈子展先生和余、程两位不一样，他把《诗经》译成了现代新诗：“自从伯往东方去了，头发像飞舞的蓬草”。三位先生都是大家，但“首如飞蓬”的翻译都不好，有点随意，对诗里的那棵草没怎么上心。人家诗里用比喻，说头发乱得像“飞蓬”，可余程两位先生压根儿不理比喻，也不理那棵草；陈先生倒是直译，可“飞蓬”就是“飞舞的蓬草”吗？是像跳舞一样优美地“飞”吗？

子曰：“近取譬”，打比方，自然用身边熟悉的东西。“蓬”应该是先秦两汉乃至六朝人们熟悉的草，因为他们常用蓬比这比那：庄子讽刺人说“夫子犹有蓬之心”（《逍遥游》）、荀子谈学习时说，“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劝学篇》）、曹植诉说自己身世飘零，写诗道：“转蓬离本根，飘颻随长风”（《杂诗》）。太熟悉了，也就没必要细说“蓬”长什么样子；注释典籍，也就不会为“飞蓬”浪费笔墨。《诗经》权威汉人毛亨，对“蓬”，只简单地注了三个字：“草名也”。毛亨之后，注疏《诗经》的大家郑玄、陆玑、孔颖达诸人也是一样，对“蓬”熟视无睹，不做解说。

可问题是，古人熟悉，后人陌生。宋以后，古之“蓬”是什么草就已日渐模糊，不易说清了。宋人陈长方的《布里客谈》说：“古人多用转蓬，竟不知何物”。到了明代，连李时珍谈到蓬时都一脸无奈，说，前人写蓬，“不具形状”，而蓬的种类又多，不知古之蓬到底是什么蓬啊。清人钱泳甚至认为古人的“蓬”压根儿就不是草，因为他不相信有会飞的草。他的《履园丛话》有一篇《转蓬》，说古人都错了：“蓬草何物，岂能吹入云中而随风转耶？”不是草是什么呢？这位老先生的脑洞也真是大，他引经据典：唐人颜师古注《汉书·贾山传》说“蓬颗，谓土块”、晋人张华《博物志》说“徐人谓尘土曰蓬块”、而吴地方言有蓬尘，杭州人方言有蓬坺儿，也都是尘土的意思。所以，钱泳得出结论：飞蓬和转蓬乃“尘土之义，未必是蓬草也”。按这种说法，“首如飞蓬”就成了一脑袋尘土。确实算得上“学术创新”，只是估计不会有几个人相信。而且，钱泳引《汉书》古注，说蓬是土不是草，可同一本书中，《燕剌王刘旦传》说刘旦努力工作，“头如蓬葆”，颜师古注曰：“头久不理，如蓬草”。

“不理”就是不整齐，就是乱。宋人邢昺注疏《尔雅》，说蓬是时候，沿袭颜师古，说蓬就是“草之不理者”。邢昺之后的另一位宋人陆农师在其《埤雅》中，一字不漏抄了这句话。而《埤雅》之后，人们“抄”陆农师。天下文章一大抄，也需要抄，文化史在“抄书”中流传。流传到现在，我们的词汇表中有了个“蓬乱”，或者“乱蓬蓬”。只是，我们说这些词时，不再想起那棵“乱草”。

蓬，也不仅“乱”，还能“飞”，能“转”。所以，古人叫它飞蓬、转蓬。《埤雅》释蓬，说：“蓬，善转旋”。说蓬草旋转并非陆农师的发明，《埤雅》释草木鸟兽虫鱼和天地万物，写来都是文化小史。《尔雅》后形成的释字传统本来就是文化史的解说，用陈寅恪的话来讲，就是“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蓬“善转旋”的说法起源很早，《淮南子·说山训》讲，古之圣人“见飞蓬转而知为车”——我们离不开的车轮子，居然是一棵会飞的草给人的启发。而且，“飞蓬转”三个字也给出了“飞蓬怎么飞”这个问题第一个答案：旋转着飞。“鹤毛飘乱雪，车毂转飞蓬”（南北朝·庾信《上益州上柱国赵王诗》）、“沙飞似军幕，蓬卷若车轮”（汉·王褒《送别裴仪同诗》）。古诗里，也常说飞蓬旋转如车轮。

草如何能像车轮一样旋转呢？如果还有疑问，《布里客谈》里有部分答案。陈长方说他外祖父出使辽国时，见草“团团在地，遇风即转。问之，云转蓬也”。蓬之形不是一棵竖直向上生长的草，而是“团团在地”。一团一团的蓬，转也好，飞也好，都需要风。《商君书》说飞蓬“遇飘风而行千里，乘风之势也”，所以，这棵草不仅“遇风即转”，而且，大风起兮之时，“忽见飞蓬平地起”（宋·戴表元《孙使君飞蓬亭》）、“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三国·曹植《吁嗟篇》）。

可仍有疑问，即便“团团在地”，也有根在地牵连，那么，蓬又如何离地而飞，如何转得起来？汉人刘向《说苑》答：“秋蓬恶与根本而美于枝叶，秋风一起，根且拔矣”。陆农师引了这句话后，发挥说：蓬“其叶散生如蓬，末大于本，故遇风辄拔而旋”。按刘向和陆农师的说法，蓬是草大根小，秋天干枯，才能被风连根拔掉，被风吹起，或转或飞。

《埤雅》解说蓬草的飞和转，是总结前人，而从“飞”和“转”来解释蓬的名与字，则是他自己的创造：“蓬虽转徙无常，其相遇往往而有也，故其制字从逢”。草在风中乱飞，两棵草也能相遇。陆农师是学者，但“说文释草”也真是有想象有诗意。想象和诗意倒也并不妨碍求真，因为从字形来释“蓬”的话，结论居然和陆农师一样：蓬是一棵渴望相逢的草——

蓬字从草从逢，逢字的走之旁古字写作辵，读音同辍，上面三撇是道路，下面的“止”象形，是脚，脚在路上当然是走，《说文解字》释之为“乍行乍止”，也就是走走停停；“夆”字同“逢”，拆开来，上面是“夂”，和“止”读音一样，意思也一样——是脚。不过“夂”是脚趾向下，“止”是脚趾向上：“逢”里有两只脚相向而行——是相遇相逢。而相遇的路旁有一棵茂盛的树或者草——“丰”。现在的“丰”字是一竖三横，古字的“丰”，横在竖的两侧向上生长，宛如草茎或者树干两旁的分枝，金文甚至还在枝上画了几个点，如叶如花。南唐徐锴《说文系传》解释“丰”字，说：“草之生，上其盛者，其下必深根也”。

这样说来，“蓬”是一棵悲伤的希望草，孤独地在秋风里飞：渴望相逢，却是“转徙无常”的别离，是“孤蓬”：“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唐·李白《送友人》）；都说叶茂根必深，可蓬有茂叶却无深根：“秋风一起，根且拔矣”。风里的飞蓬，似浮萍，像是无根草：“长漂如泛萍，不息似飞蓬”（唐·寒山《诗三百三首》）、“人生能着几两屐，踪迹不异无根蓬”（元·舒頔《过牛伏岭》）。蓬生地上，可文化史里，它在风中，是“飘蓬”：“十年只一命，万里如飘蓬”（唐·岑参《北庭贻宗学士道别》）。

说蓬不说根也不说草的是朱熹，他的《诗集传》解说“首如飞蓬”时只讲蓬的花：“华似柳絮，聚而飞，如乱发”。朱熹是大儒是名家，迷信名人是容易的事，于是人们相信“首如飞蓬”飞的是花，于是古之飞蓬成了今天的小飞蓬。流传甚广的日人细井徇《诗经名物图》、今人潘富俊《诗经植物图鉴》里，蓬图都是菊科的小飞蓬。

《诗经》里有首《驺虞》：“彼茁者蓬，壹发五豵，于嗟乎驺虞！”飞蓬是文化史里的秋草，而这首诗，让人想象春天，原始的春天，充满野性，一切都在生长，像神话，像童话：茂盛的蓬草丛里，五只刚出生的小野猪。仁兽驺虞从这里走过，不打扰正在生长的草与兽。驺虞读作邹宇，《山海经》里的怪兽，像老虎，可它不踏青草不吃活物。“彼茁者蓬”，多好的诗句，多好的草，我也真愿意古人眼里的蓬就是今天的小飞蓬：春天，小飞蓬一根根直直地生长，一长就是一片，像青葱的小森林，它们真健壮啊！我希望有小鸟小兽在那里安家。

可是，稍作辨析就会知道，今天的小飞蓬不是古人看见的飞蓬：小飞蓬是笔直的草，可以长到一两米，这样的大草如何能在风中像车轮一样旋转？小飞蓬高大的茎也无分枝，只在顶端生出小枝，而古之蓬“美于枝叶”。而且，“蓬生麻中，不扶而直”，那么，蓬不是挺直生长的草。晋人郭象注《庄子》，说“蓬，非直达者也”；唐人成玄英补充说：蓬“拳曲不直”。不仅不直，蓬也不高，刘向说“蓬者短不畅”。这样的蓬，“团团在地”。

那么，古之飞蓬不是今天的飞蓬又是什么草呢？清人程瑶田《释草小记》中有《释蓬》，虽说是“小记”，说的内容却一点也不少。第一，说古之飞蓬即扫帚菜。扫帚菜长出地面就开始分枝，不见草茎，只见枝叶，一蓬青草，算得上是“团团在地”、“美于枝叶”。待到秋天，叶落草枯，就是一把天然的扫帚。第二，“首如飞蓬”如何“乱”：秋天，蓬“已黄而陨矣，存者但有枯枝，发乱如飞蓬，如其枝之乱也”。第三：飞蓬如何“飞”。刘向《说苑》和陆农师《埤雅》都说蓬被秋风连根拔起，程瑶田批评他们“皆考之不审矣”。理由是：“蓬之干，草本也，枯黄后其质松脆，近本处易折。折则浮置于地，受风旋转不定，故法之为车轮焉。大风举之，则戾于天”。所以，程瑶田的结论是：“蓬转而飞，不得与根荄连，是折而非拔也”。应该说，程氏的说法是对的，古诗里的飞蓬确实都非“拔根”，而是“折”，是“断根”。“蓬的诗歌史”中，曹植写得早且多，也常为后人提及，尤其是“转蓬离本根，飘飖随长风”的诗句。曹植看见的蓬，离根随风飞。南北朝的鲍照写得更清楚：“遥望转蓬飞。蓬去旧根在”（《代邽街行》）。也是因为茎折离根，诗人们直接称蓬为断蓬或者断根蓬——

“断蓬孤自转，寒雁飞相及”。（唐·王昌龄《从军行》）

“万里飘然似断蓬，桐庐江上又秋风”。（宋·陆游《官居戏咏》）

“何如拔心草，还逐断根蓬”。（隋·鲁范《送别诗》）

“纷纷脱柯叶，衮衮断根蓬”。（宋·贺铸《和陈传道秋日十咏之六秋风》）

文章写到这里的时候，有朋友来喝茶。跟他说起程瑶田讲飞蓬的事，朋友道：“我们叫它铁扫帚，结实得很，哪里会那么容易折断”。我答，你是南人，我是北人。蓬，南北都有，但文化史里，它是北方的草，所以，蓬诗多苍凉辽阔之气。北方天高地阔，风也大，大到可以飞沙走石，何况一茎枯草？岑参有诗：“北风卷地白草折”。疾风折草，随风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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