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小布头的诗

荐读︱小布头的诗

小布头，本名王洁。作家、诗人。作品散见《中国作家》《十月》《诗刊》《花城》《星星》《北京文学》等，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看你的翅膀能够飞多远》、长篇传记文学《罗国士传》、主编同仁诗集《五重塔》等。

天鹅

夜晚，我听见天鹅的翅膀摩擦

风的声音

它吮尽黎明前的黑暗

白中之白，汲取黑中之黑

顺从于季候的召唤，南北折返

长颈弯曲水中，脚蹼下沉，如深水不定时

向地表发出优美而神秘的波段

收听它的人，确信自己被美击中

是的，天鹅的诞生，是为了我们的一生拥有

哪怕一次动人心魄的美之体验

也可以说，它们的显现弥补了

人类的缺憾

它们飞过黑夜、白天，遭魔咒的少女

将得到永恒之爱。它们飞过湖畔

栖息过的湖泊都可能唤作天鹅湖

白马

殿堂壁画上的白马

身上的白，白过雪豹

白如寺院青石路上，刚刚

飘过的一朵梨花

长啸，静卧、驰骋，拒绝马鞍

蹄铁和骑手

—— 那些捡起石头，就能砸人的手哦

—— 那些一念之间，立地成佛的人

宣纸上的墨汁，越涂越黑

砚台里的白马，越磨越白

白马，这世间仅存的一匹

你不是黑马，你不需要在我们中间

挑选骑手

你要为我们心里的屠刀

解除诅咒

麻雀

放弃了寺庙的人

你的孤寂，要用杯子来斟

要用，寒风中一根电线上的喧嚣来平

云朵与你保持了垂直的距离

稻穗向你隐藏了簸箕的陷阱

你以群居的方式集结

又以群飞的姿势，向田野的低洼处俯冲

你这万历年间的佞臣，竟敢私藏

月光白的现银

灵活的颈项装置了风火轮

更低首于自己寻寻觅觅的身影

因而错过了枯荷，松涛，梅竹上的

清瘦禅语

柿子树

柿叶向树干输送完全部的汁液

卷口的部位就开始枯萎，蔓延至根茎

凋零的过程人所共知

大风过境，落荒成冢，孤绝于尘

余下光秃秃的枝条承受秋高之累

它们叫孔子、庄周；也叫萨特、薇依

柿子以己之重，压弯枝桠，怀藏完美的弹弓

哦，它射向树下多边形的村野

和三角形饥饿的头颅

一枚柿子青涩，供我们果腹

而暮年的霜降已经临近

它命里的刽子手羽翼渐丰

尝试凭一首带刀炳的小诗

逼它交出虚无里的蜜饯和烈酒

金莲花

她豆蔻年华，人生如若初见

如莲金身，出自五台

他八十有四，呕心沥血于一幅《金莲花图轴》

君王也有死，死了还要爱

草原如斑斓青蛇，不一样的绿其间波闪

像她身上的树叶裙

像他岁岁追赶春风的黄金靴

桃园

桃花到人间，掌中有传世技艺

它们是小生、青衣、花旦，宽袖中的

半角水榭、长亭

掏出。折叠。展开

洒水红、洒金碧、晚雪白。变——

一张帝王脸；再变，一张美人脸

佳人回眸。桃枝颦眉

江日落，残红散。多大的社稷江山

也走不出一张扇面

现在，孔尚任兄摇了几摇，命前朝才子侯方域

再下江南；使之误入桃园，命犯桃花

一而再的看破尘缘

关帝庙

供奉在庙里的关公，红脸，美髯

神武。存活于铁匠铺说书人的讲述里

我童年的水星星座

置于炉膛。溶解，锻打，四溅火星

关公提着头颅，仍在

满世界找死

江山社稷，嫂子、兄弟

命，只配给可以以命相抵的人

而我，一个降生在关帝庙的人

常感身体如庙堂，飞檐倒挂，十万野象群

俊美的敌手呵，你手中的夺命弯刀

一直在等

莲事

一朵莲盛开, 就代表所有的莲盛开

就代表夏天，种种暗香，种种悬念

就连天庭，也把倒影

投入莲花池里的凡间，藕要成节, 莲心里的一滴水

即将圆满

哪怕一指宽的风过，一只蝴蝶飞过

蒙尘的心，就要吐出胸中块垒

才子的笔，就要被揪心撩人的词注满

莲花碎步走起来，坐唱念打耍起来

神仙也过不了情劫关。一心救母的少年

他劈开华山，正亮出怀里的渊薮——

宝莲灯一盏

两棵树

两棵树。像两个人，紧挨着

一棵的叶子明显比另一棵

动静大

好像说着话

它们说什么

我并听不见

但我感觉到

恋爱中的一棵树，动用了

世上最温情的语言

没有人能够分开它们

也没有第三棵树

在它们之间插足

搬来了乌鸦和喜鹊

两棵树上多了两个鸟巢

两棵树的头顶，同一天，爬出两只小鸟

很奇妙的是

两棵树的恋人絮语，从此有了叽叽喳喳

也夹杂了悲号争吵

野狐禅

和你谈诗时，月上东山

一尾乌江鱼，叨来整条静谧的河湾

与暮晚潜修的翠竹、菊花对峙

我们坐姿遥远

耳窝装着琴匣

枝条弹奏秋风

月上东山后，月落西峡前

青藤蛇行老树，叶子带着巫术和雷电

“写诗、操琴，气虚不成，力猛

则断。”

纸上风月，一个野狐禅

“秋风过凉山，滇桂黔的脸

成了蜀山变脸”

分月光

中秋无月。分月光的人

已排成长龙。他们占据高处

袍袖里桂枝已枯

追赶马匹的秋风，

掀动奔跑的马头

分月光的人，举头望不到明月

低头想到故乡

乌云低垂，身体里的小雨淅沥

分月光的长龙，如金山岭长城一样坚固、一样绵长

忽有小马灯在黑暗中一亮

红衣小儿，扑哧一笑，掏出怀里藏匿的月光

一片低飞的光焰，穿透人墙

分月光的人，被月光切割，变成

月和光的摸样

黄山松

蒲团、连理、黑虎、麒麟、凤尾、竖琴……

不管看多少种，都叫黄山松

你要多带一双鞋子

西海大峡谷粗粝的石梯，磨穿了鞋帮

到了玉屏峰，可再换一双

登山的膝盖，会记住一种

针芒的刺痛

可用镜头记录，松树的万千怪状、奇形

但拍合影的时候

千万不要让身体与树干重叠

不信你用手摸一摸，都是上好的棺木

就连最小的松树也很古老，因为离天近

飞来石的出处，观海猴子的出处

没有人知，也因为离天近

崖屋的床，刮风、下雨时，是空的

落雪，结冰时，也是空的

守松人使用的，是松鼠的作息表

他们的身影混同松露的静止，和松枝的不静止

碧树钻出花岗岩，结满翠绿的绝句

种子的执着，钉子一样不讲理

而一爬山就喊累喊悔的人，读到这句诗，会脸红的

在送客松下握别的人，蝼蚁一样细小

却感觉身体风一样浩大

下山路上，袍子里已经缀满了，看不见的松塔

香橼

从树上摘下来的香橼

适合寄情

收藏两只，替代两个分开过冬的人

当香气耗尽，球体干瘪

隔空的刀叉还在分食

一刀，剔去其圆

一刀，取其香腺；执刀人无法停止

最后免不了，刀尖对准自己

圆形山上，沟壑纵横是指心灵地理生死地理之难以

泅渡

香橼其实不可食

正被我家乡的种植者

取其躯干，嫁接更适合观赏的佛手

痴情于伤口的人，还日夜摸索着

刀疤和病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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