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社第38届青春诗会在湖南衡阳石鼓启动!
我们将分三期,与大家分享15位参会诗人的诗选,他们是:
赵汗青(北京)、陈翔(江西)、苏仁聪(云南)、张慧君(湖北)、卢山(浙江)、刘娜(湖南)、梁书正(湖南,苗族)、龙少龙亚平(陕西)、何不言何兴中(北京,仫佬族)、沙冒智化智化加措(西藏,藏族)、程继龙(广东)、林东林(湖北)、王少勇(山东)、鲁娟(四川,彝族)、也人李镇东(湖南)

梁书正,湖南湘西人,苗族,1985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学员。获红高粱诗歌奖,出版诗集三部。
梁书正的诗
我的小村寨
我的小村寨很小,如一粒尘埃,悬浮在人间
在这里,背篓很小,刚好装下纯真的童年
水桶很小,刚好盛下一轮满月
菜篮子也很小,刚好拎得起清晨和黄昏
路也很小,刚好够苞谷红薯行走
那缓缓流淌的河呀,很小很小,刚好装得下梦
乡亲们的心啊,也很小,只装得下一粒种子
在一块小土地上,日升而作,日落而息
我的小村寨真的太小了,在群山之中
身穿云雾的衣裳,头戴阳光的花环
迈开清风的碎步,轻唱苗家的歌谣
洲上坪的黄昏
光芒盛大,普照古苗河,司马坡,和尚山
万物柔和而宁静。此刻,有人身披晚霞出嫁
有人穷尽一生,终于获得一堆小小泥土
远处,落日是群山抛出的一枚硬币
重复着古老而永恒的占卜
独坐古苗河
这里的一滴水,也许就是
阿婆留在人间的眼泪
随便捡起一颗石头
也许就是你曾握在掌心的那一颗
那片沙滩上,流水洗刷的
何止是脚印和光阴
当众生从水中的落日
看到各自的前世
对岸成片的叶子
齐刷刷地黄了
现在,我要指给你看
低处的河床:枯骨寂静
高处的天空:星辰清冷
黄昏记
小河边,一个老人在祈祷
每一次弯腰,就捧起
落日和群山
田野上,麻雀们捡拾
铺满乡村的
善良和淳朴
村中的古树,鸟雀归巢
夕阳的线条把树叶
串成灿烂的秋色
那微微的晚风
狗吠、虫鸣和流水声
都是:神在说话
重逢
今朝的落叶,也许长成明日的红花
死掉的虫子,化作飞翔的蝴蝶
万物离去之后,都会以其它方式
重新活回人间
一只鸟隔着窗玻璃
和新生的婴儿深情对视
一只猫望着女孩
泪流不止
三岁的孩子对着盛放的繁花
一遍遍呼喊:妈妈,妈妈
悲伤帖
失聪的母亲在阿婆坟前
边烧香纸,边低声细语
阿婆听不到母亲的声音了
母亲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
在斜斜的山坡上
我这两个失去听力的亲人
努力使用着语言
颤巍巍的语调
萦绕着、传递着
有时候语言用尽了
就用泪水代替交流
泪水用尽了
沉默来替代
有一年寒冬腊月
母亲跪伏在阿婆坟前
苍天和大地
放肆地使用着
满世界的积雪和风霜
我有质朴的愿望
当我还在仰望星空的时候
父亲早早下地播种了
成片绿油油的秧苗长了出来
父亲如一粒种子垂向田野
当我丢下手中的风筝
没有了奔赴高处的念头
我才明白一颗沾满泥巴的土豆
如何成就一顿简易的早餐
我愿俯身捧起一颗丑陋的红苕
也不再追逐那漂亮的彩云
相对于天上缥缈的骏马
我喜欢看铧犁在阳光下的柴门前打盹
回乡记
熟人越来越多,打招呼的越来越多
快进村时,每一根草都是亲人了
一只鸡朝我打鸣,一条狗摇尾巴
孩子们舅舅满满地喊
白云悄悄地停在头顶
我认出了阿爸,一个和玉米一样高的人
我认出了阿妈,一个背着夕阳归来的人
我认出了女儿,五彩风车在她手中转啊转
我认出了我的故乡:
妻子抱着婴儿,果实挂满枝头
村庄抒情诗
父亲在屋檐钉木板,给燕子筑巢
“有燕子的家庭是吉祥的”
母亲仔仔细细地清理田野
“杂草和乱石会压痛泥土”
祖母在阳光下纳鞋底
春风帮她穿针引线,桃花是她的邻居
孩子们走在青草茂盛的田埂
“你好啊,你好啊”地回应蛙声
村庄穿着缀满花朵的衣裳
满面春风地从群山中破土
空山新雨后
一切都是崭新的
草叶睁开露水的眼睛
蝴蝶打开花朵的翅膀
森林放飞鸟儿的歌声
我已褪尽尘埃,身轻如羽
清风借助我的身体
吹出久违的蝉鸣
村居
房屋周围是田野,一眼望去为南山
一条小河缓缓流淌,唱着昼夜不息的歌谣
燕子们温暖的呢喃
组成人间最动听的合唱
山林里,鸟叫和虫鸣此起彼伏
那座山坡是它们的大提琴
青草和花铺满村庄,浩荡的春风
又一次把大地唤醒
我在这样的洲上坪居住:除了以上写到的
小伙伴们。还有太阳、月亮和诗歌三位友人
星海
洲上坪是一片小小的星空
有一颗星星刚当上母亲,显得格外明亮一些
有一颗才失去亲人,稍微暗淡了一些
还有一颗年迈了,托着下巴打盹呢
最快乐的一颗跳来跳去,因为他考了一百分
还有许许多多的星星。他们
在田野、厨房、村路上,一颗颗沾满了尘土
群山手牵手,组成一圈小小的篱笆
在洲上坪,我是一颗笨拙的星星。因为和他们
团结在一起,而获得了一片,小小的星海
春日
成群蝌蚪在水中游动的时候
朵朵桃花开始盛放
当蛙鸣声声
毛茸茸的桃子已经结满枝头
老父亲一遍遍走过田坎
他亲手插的秧已有齐膝之高
暖风又给人间送来了一个
风调雨顺的年景
门前的迎春花和虎尾草
共同撑起了蔚蓝蔚蓝的天
过山野
几根小草,支撑一个鸟窝
托举着,蔚蓝而辽阔的天空
一个农夫,把一包种子
一粒一粒地,洒进大地之上
流淌的山泉旁,蛐蛐拉着大提琴
清风缕缕,梳理大山的心事
我从山中走过
一会儿和野花成为朋友,一会儿
变成露水的亲戚
那么白的云
野花盛放,蝴蝶斑斓
清甜的风吹过山坡
草木寂静,流水潺潺
鸟鸣在林间踱步
玉米成熟,稻谷扬穗
乡间蛰伏丰收的喜悦
天深蓝深蓝,云纯白干净
人世间饱含无边的宁静和辽阔
给
面前是宽阔奔涌的沅江
身后是延绵起伏的武陵山脉
坐在这块方寸之地
一待就是一上午
流水对我说的我已写给了落叶
草木对我说的我已请秋风转述
这些年,我并没有白白积累
满山的月光与霜雪
我有一堆稻草,刚好适合搭个窝
我有一盆小雏菊,刚好放在你的窗前
山中
小路越来越窄,草木越来越丰茂
阳光已经穿不透这片山林,到处一片阴凉
停下来,呼唤一声,鸟鸣在答应
再呼唤一声,野花轻轻摇晃
变成一株植物是一瞬间的事情,当我坐下
松柏向我伸出小小的手掌,青草朝我点头致意
星夜
呵,又一次望见星辰密布的夜空
在院子里,我静静的,旁边的自留地里
南瓜、冬瓜、玉米、红薯,都静静的
村庄没有一点声音
光芒倾泻呵,无边无际
静静的,静静的……
仿佛谁发出声音,都是多余
谁弄出响动,都是罪过
我的身边只有你
出发的路上,野花烂漫
归来时,星斗满天
想到一路上只有鸟鸣和流水,这些年
我的身边只有你
想到灯火璀璨的小城,有一盏
为我亮着的灯
想到此刻你轻轻折叠吸满阳光的衣物
温柔地把婴儿哄睡
那轻柔的晚风轻轻搂住我
就像此刻,我轻轻搂住整个世界
大地颂
叶子凋零的位置,新芽长了出来
流水奔涌过的河面,春风漫步
一只燕子的欢叫,引来另一只栖息
缕缕炊烟,迎接群山上的云雾
互相守望的苞谷杆下
生长着紧紧相拥的黄豆
整齐的篱笆旁,喇叭花牵手蔷薇花
车前草靠着狗尾巴草
我埋下阿婆的地方,松柏已有成人之高
遥望柳林杈
村镇后是低矮的山峦,山峦后是纯蓝色的天空
被沅江揽进怀里,就成了一副绝美的山水画
江面的雾气和村镇的炊烟缓缓交织
给人间铺上一层柔软的棉花
清风送来了鸡啼和狗吠
落日端出水声和虫鸣
一个老船工走进船舱,缓缓拉上
夜幕的窗帘
我已在岸边闲坐半日,没能等来一封书信
也没有等到沈从文
只有一弯弦月,给我送来酣睡的群山
洲上坪的早晨
早起的太阳,把洲上坪
从群山中请出来
一个老阿婆
背着满背篓的阳光
倾倒在屋檐下
灶屋后的阿妈
炊烟环绕
闪现出覆满积雪的头顶
稻谷在清风的吹拂下牵手
虫鸣叫醒南瓜和红薯
孩子们端着热气升腾的米饭
轻放在圆桌上
许多青草,托起一颗颗露珠
当作群山的眼睛
洲上坪之夜
流水拉着大地的琴弦,月光抚摸村庄的睡眠
在我的身边,妻子和女儿睡熟了
自留地里,南瓜和西红柿睡得更静
此刻,在我们的小花园里
紫玉兰的枝叶依偎着桂花树的
三角梅的花瓣吻着扶桑花的
幸福人间
与耕牛在一起
父亲就有了天和地
和炊烟在一起
母亲就有了家园和日子
跟花朵在一起
妻子和女儿就有了春天
我是两手空空的人
因为和他们在一起
而获得了一个
幸福的人间

何不言,本名何兴中,仫佬族,1985年生于广西罗城,先后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与北京大学。诗作入选《2006中国新诗年鉴》等选本,曾获北京大学“未名诗歌奖”。
何不言的诗
十二点,马驹桥
几个格子的光,硬而缓慢
静止的脚手架:以黑暗为食
持续增加夜的硬度
坐下来,用纯熟的技艺削一个
不值一提的苹果
通过雾霾的纹理,确认北京
和南五环外的甜味
阵雨洗刷窗玻璃,妻子
在睡梦中与神对峙。寂静加深
灯光在书页缝隙印证波粒二象性
咬开的果核里,大气在分层
几粒灰尘闯入无物之阵
窗外,高空有隐隐的轰鸣和红色闪光
菜园
多年后,因为葬礼,我再次回到菜园
红薯和白菜把阳光照顾得很好
黑土小心翼翼地和空气交换情报
数一数它们:蝼蛄、螳螂、蟋蟀、蜻蜓
互不侵犯,依旧遵循奶奶布在人间的秩序
苦瓜提前熟透了,沉甸甸的,充满风
电流
我从小听见电流声
起初,我以为自己脑袋坏了
装了太多尖锐的硬物,它们
在里面拉拉扯扯
偶尔,我看到电线管道里
有东西在跑:一只绝望的小动物
速度惊人,但始终被包裹着
无法现身
按下开关,电流划过
光哔哔啵啵地炸开
这是最真实也最便宜的魔法
阴影被一切为二
父亲让我换灯泡时,我和它
第一次正面交锋
它在我身体里跑了一圈,慌慌张张
跑回了黑暗中
我从不怀疑世界的真实
直到我能区分,不同形式的恐惧
光逐一照亮房间的零件,我退回到
离自己一丈远的阴影里
意义
有时候,我和自己打上一架
两败俱伤
爬起来再打,直到
把盐打进皮肉,把火星
打进眼睛
有时候,我也会亲自己的左脸
拍拍右肩,给自己披一件冲锋衣
保住体温,阻挡沙尘
但
并不冲锋
无论何时,我都怀疑有人
坐在台阶上看我
有时向我扔一把沙子,有时
扔两块铁
还有人,用打火机把天空
点得通红。黄昏的喜剧开始了
舞台也已经搭建——
我和自己走在追光下
握手言和,谈笑风生
绝不过度欢喜也绝不透露困境
凡此种种,皆为虚妄啊
我和我自己,竟然羞于谈论人生的意义
光
火车安静地开了很久,窗外
夜色中突然炸开一团光
一晃而过,无声无息
车厢里昏昏欲睡的空气
突然热起来。我在年幼的夜晚
负气出走,在村口无边的菜地里乱撞
青蛙扑通扑通跳进水沟,所到之处
声音全部停止
安静下来,一个窸窸窣窣的声音
贴着地面向我逼近
我哭得毫不犹豫
此时,一个手电远远地晃动,母亲
大声叫唤我的名字
准备和整个黑暗搏斗
回乡偶书
孩子用普通话问我:从哪里来?
标准,自然,水到渠成
我结结巴巴,诚实回答
生怕被当成外来游客
尽管在北京十九年,开口仍是
螺蛳粉味
蹲下来,和亲戚交流感情
惯例重复去年的话题,穿插使用
炉火纯青的问候
再惯例生一场小感冒
被母亲怀疑水土不服
爬山,顺便看看
十几年前为自己找好的
风水宝地,自问死后是否
还愿意葬在这里
过路的云温柔、潮湿
被山顶的树崴到了脚
我慌神扶住自己
电梯
又坏了,没有任何征兆
有时,它从四楼掉下三楼
让乘客吓出尖叫,更加珍惜
劫后余生的命运
有时,它和按钮作对
拒绝关闭,乘客越是愤怒捶打
它越是无动于衷,始终保持
一块铁的姿势
通向楼上的捷径暂时关闭
它短暂取消了人类发号施令的
权力,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这是去年才完工的写字楼
在所有秩序都建立之后
它仍拒绝合作
维修工人拎着工具箱前来
扳手、锤子、钳子轮番上阵
一个小时过去了,一箱铁
仍在整治另一块难以驯服的铁
夜晚
寂静,是时间在堆积木
虫鸣和耳鸣竟无法分清
一只标点盘踞在书页的阴影里
用冷硬的轮廓对抗我
它隔离已读和未读的词
油墨里有宇宙在膨胀
我打开台灯
开关按得慢一点,光速就慢了一点
光里的灰尘也慢了一点
电流声和下水道声低速涌出
家具的方形、圆形、三角形、六边形以慢动作砸来
在迟钝的光中
今夜反反复复跨不过一个标点
只是回忆过世的亲人
积木立刻塌在光里
父亲
屋顶响起了炊烟
此刻,寂静在加重
父亲咳嗽、劈柴、生火
此刻,他听见羊群在繁殖
在暮色里,在涌进屋里的风中
父亲往灶里添加木柴,一言不发
风中涨起的白发,被点燃
呼应着,灶里的火焰
暮色里的村庄,北风正紧
猫头鹰咕咕叫,催促父亲赴黄泉
父亲生火,咳嗽,为城里归来的儿子
煮熟了米饭
父亲的村庄,父亲的
小小羊圈,呼吸均匀
此刻,减速的寂静,停留在
他倾斜的心脏

卢山,1986年生于安徽宿州,新疆兵团第一师阿拉尔市作协主席。出版诗集《三十岁》《湖山的礼物》《宝石山居图》,入选第十二届十月诗会。
卢山的诗
将雪推回天山
塔里木河如十万匹脱缰野马
一夜间搬走了雪山和大漠
我曾以荆轲刺秦王的勇气
偷偷地向它扔过去一块石头
石头会不会砸伤它的马脚?
击落一缕性感的鬃毛?
塔里木河会不会突然回头
一口将我和大桥吞没?
今后我将带着一生的战栗
写诗,将雪重新推回天山
黄昏降临塔里木
黄昏漫过天山,降临塔里木
牧羊人在戈壁上升起炊烟
塔里木河畔的青草湮没膝盖
冬天死掉的野马得到安息
几只野骆驼与我四目相对
像是遗失多年的远方亲人
脚下的骆驼刺推开砂砾
向我打听雪山和落日的地址
我指向远处的白杨树
它们的肉身住着消失的精绝
甜蜜的火焰
穿越城市的烈日和风沙
抵达塔里木河的沿岸
石头堆旁,一棵桑葚树
举着火红的灯盏将我恭候
混乱无章的野草丛中
一棵桑葚树像一面旗帜
它是什么时候推开石头和砂砾
与塔里木河遥相呼应的?
纤弱的枝条上,挂满了
沉重的果实。塔里木的馈赠
让它感到疲惫,像我世代的亲人
受困于阳光、雨水和土地
它邀请我品尝塔里木的美酒
身体里布满甜蜜的火焰
在树阴下对饮了一个下午
天山和昆仑山醉倒在我的脚下
幼小的神
女儿嚷着要骑上父亲的脖颈
像一个骄傲的女王
她居高临下 俯视着羊群
一只 两只 三只
她不断发出严肃的指令
父亲背负着女儿和落日
穿越一排排骆驼刺和荆棘林
在巨大的盐碱地里挪动
在黄昏的光线里
女儿和羊群
都是我谦卑侍奉的神
从父亲的身体里掉落的麦子
星辰像蜻蜓缀满芦苇丛
数不清的虫鸣,来历不明的异乡人
月光下,金黄的麦子,垒满墓地
晚风的含混中,生者和死者
都参与了这场盛夏的劳作
大概是二十年前的某个夜晚
我跟在父亲的背后
他刚从泥泞的河滩上出来
脚上沾满了泥土。这些年
我努力从月光和树影的缝隙里
捡拾那些从他身体里掉落的麦子
天山早春
黄昏的光线里,土拨鼠家族
偷偷啃食去冬的草根
三匹野马占领早春的河流
用雪水洗掉昨夜的困顿
石头的裂缝中,野花成群结队
推开雪山的封印
毡房前,老人走向黄昏之门
脱落身体里的层层黄金
在边地看雪
雪山在黄昏里傲然耸立
牧羊人家族里一座古老的神
边地的雪如四处游荡的羊群
即使在春天里也丝毫没有松口
仿佛边境哨所漫长的铁栅栏
将疲倦的春风关在了门外
我们握紧把手屏住呼吸
驱车向雪的腹地进发
一次次受阻于这古老的气流
在一处石房子前,我们下车
置身于一片纯白的风暴中
除了相机的咔嚓声
人群的尖叫声
还有那无数扑面而来的
如天神下凡的——
雪的词根的炸裂声
塔里木之夜
黑夜用一座座盛大的沙丘
埋葬了塔里木的黄昏
这个闪光而悲伤的君王
静默于塔克拉玛干的心脏
我驱赶着塔里木河
放牧十万棵胡杨树
携带唐朝的经卷和史册
独坐于苍茫的星空下
西伯利亚的寒风把我
雕刻成一枚锋锐的冰凌
塔里木的地火燃烧着
我内心的激越之血
今夜,这片深不见底的沙漠
一具木乃伊屏住呼吸
匍匐在脚下,恳求我
为骆驼刺唱一首情歌
火车在天山脚下穿行
一列绿皮火车在天山脚下穿行
盐碱地和碎石堆发出惊天的震响
车厢里坐着李白、王昌龄、岑参
塔里木河与塔克拉玛干沙漠都是站台
这一列来自唐朝的列车开过来
雪山纷纷后退,月光打开永恒的探照灯
哐 当 哐 当 我的心脏也和他们一起
在天山大地起起伏伏
跳跃在中国的西部边疆
梦里的沙
今夜,我把床搬到塔克拉玛干
无数的沙,从天空落下
一簌簌,一粒粒,月光一般
轻轻地覆盖红柳林和我的睡眠
沙漠的中心,栖息着我的梦
一个绿洲般活蹦乱跳的梦
它一头连着白雪皑皑的天山
另一头通往桃红柳绿的江南
整个夜晚,我都在沙粒中做梦
像一株干枯的胡杨渴望雨水
我累坏了。没有人施以援手
直到一只蜥蜴穿越月光的防线
我在深夜里醒来。明月高空
映照着苍茫的塔克拉玛干
此刻,越来越多的沙
压住红柳的花蕊和胡杨的叶片
埋没了我的胸口
如一只闯入沙漠的海豚
我绝望地呼吸。这数千年的蒸发
要把我变成一具木乃伊吗?
我的歌声能为沙海导航吗?
今夜,我把床搬到塔克拉玛干
我的梦里垒满了月光和沙
我身体里的水——风月无边的西湖
被沙埋葬,又被沙拯救
拜城途中
远山苍茫,如未完成的山水画
盐碱地、衰草和云朵铺向天际
巨大的光线中,十万只飞鸟拍动翅膀
从夕阳里搬运一座雪山
白杨树高大挺拔。几棵枯死的胡杨
独立于晚风中,进入静谧的修道场
黑暗降临之前,我想到鸠摩罗什
在克孜尔千佛洞前伫立的青铜之身
山间的流水像是伟大的告诫
我们不是此地的陌生人
车窗外呼啸而过的每块石头
都是我前世生死相依的弟兄
完美的腹部
小巷子里空空荡荡
大雨刚刚走过。墙壁上
风暴的勒痕里,一只蜘蛛
结着黄昏幽暗的网
天上的白云和水里的青山
在这巨大的平衡线上跳跃
它穿梭在树木的阴影中
从腹部抽出十万根细丝
缝缝补补这祖传的手艺
有时候,它静卧如睡佛
倾听春天的马蹄声
忽然又打翻梦里的花瓶
迅疾突破月光的防线
是弥补被雨滴击中的漏洞
还是捕捉黄昏的第一颗明星?
我是一个笨拙的写作者
当我被困在深夜的词根里
我多么渴望拥有一只蜘蛛
那完美的腹部,吐出的词语
如塔河之水,如天山之雪
数一数塔里木的白杨树
当汽车穿行在阿塔公路
在午后漫长边境线般的困倦里
我们从巨大的阴凉中惊醒
一排排白杨树推开沙尘暴
指引雪山的方向
呼啸而过的白杨树
是天空射向大地的绿色箭矢
统治塔里木白色的盐碱地
春风刚翻越塔克拉玛干
就在一瞬间吐出大地的胆汁
这一生能数尽塔里木的白杨树吗
死死占据荒芜的河流与村庄
在月亮和骏马下落不明的时候
当你翻越一座沙丘,一棵白杨树
在河流对岸把你恭候
雪山与荒漠的距离
在新疆,我经常脚踩在荒漠
一只手却摸到了雪山
如果我走向它们
却要用掉一生的时间
两朵云之间隔着十座雪山
为了让骆驼刺和雪莲花见面
我从塔里木河逆流而上
将雪重新推回天山
每一块石头都饱经沧桑
扑面而来的赤色群山
把我们从观光车上撞翻在地
人群的尖叫声中
一排排巨大的移动城堡
打开石头和云朵的大门
我们徒步穿越托木尔大峡谷
如一只只蜥蜴在巨大的岩壁下
移动脚步。回声逃不出去
爱,在这里也会陷入困境
置身于此,一个个幻境
神的宫殿 鹰的家园
阳光和雨水的刀锋夜以继日
数千年的燃烧和炼化
造就大峡谷海枯石烂的孤绝
这里每一块石头都饱经沧桑
仿佛我的一声叹息,都会让
它们流出浑浊的热泪
向雪的风暴中心走去
雪 无处不在
天上的雪 地上的雪
落在穹顶和寺庙上的雪
落在车辙和沟渠里的雪
落在雄鹰翅膀上的雪
落在女孩子衣服上的雪
都是我生命里的雪
雪 统治了一切
词根里躁动的雪
骨头缝里尖叫的雪
月光下的雪婀娜动人
黑暗中的雪悄无声息
今夜,站在天山脚下
我告别母亲,身体里装满石头
向雪的风暴中心走去
大漠之门
驱车穿越大片的防护林
来到大漠之门。塔克拉玛干
从教科书里倾盆而出,横陈夕阳下
秋风抓起一把把沙子弹奏琴弦
翻越一座沙丘,还有无数座沙丘
我们走不出这掌中之沙
来自少林的高僧大师说
从宇宙时空来看,万物不过是
大地上行走的一粒粒沙
沙漠尽头,一轮红月亮缓慢升起
在时间的年轮里,它被细沙
雕琢得如此光滑、圆满
我们燃起篝火,围成圈跳舞
来自远方亲人的一声声问候
将这无垠的大漠打包寄走
塔里木来信
一
九月,没有人给我写信
通往天山的路途太远
塔里木河水如我早年的激情退去
一轮落日栖息在宁静的河面
乱石堆中,折断的树桩裸露河滩
二
黄昏漫过天山。那些年
花季和雨季轮番登场
青春的潮汛也曾席卷一切
如今我翻山越岭,空空荡荡
再也没有一个女子,可以让我心潮澎湃
再也没有一首歌曲,值得我热泪盈眶
三
九月,塔克拉玛干的地火
燃烧着千年的胡杨林
我独坐河滩,怀抱一块碎石头
芦苇白首,虫鸣起伏
晚风中,我带着自己的裂缝
成为沙,成为水
成为一条通往故乡的河流
四
雪山在云层之外。夕阳照耀塔里木河
此刻,唐朝的丝绸铺满河面
映照出一座遗失的精绝之国
几颗星辰升起。我走在天山脚下
雪白又坚硬的盐碱地
发出碎银子般的声响
五
万里之外,往事不会追杀至此
满眼皆是异乡,再也没有故人造访
在这乱石飞溅的西域旧战场
夕阳如一位英雄的穷途末路
我在晚风中摇摇晃晃
抱着一棵芦苇大哭一场
六
黄昏颤动的光线里,大片红柳芦苇
占领了河滩,如战争后遗失的经卷
这离家万里的黄昏,这危机四伏的暮晚
河滩上一只白鹭悠闲漫步
仿佛从魏晋穿越而来的一位隐士
河水散去。数千年来
白衣秀士独立斜阳,与我四目相望
昆仑山落日
抓着一朵白云攀援而上
将策勒县丢在山脚
与地心引力对抗
云层之上,我们身披霞光
马群踢踏一轮落日
相机的吞吐声中
草地上的一只土拨鼠
忽然关闭黄昏的开关
此刻,河流熄灭了
云朵不见了踪影
这时候唯一亮着的
是我身旁的昆仑山
乌鲁木齐的雪
一摞摞的雪,落在街头
试图掩盖寒冷的真相
更多的雪落下来
压住艰难呼吸的白杨树
和老乡们沉重的帽檐
太阳升起,像一个迟到的钟
广场和绿化道里的雪
融汇成黄色和黑色的溪流
追随地铁口里涌出的行人
匆匆穿越栅栏和红绿灯
高架桥上,冒着热气的汽车
在制造一个清晨的幻术
天山还没有从梦中醒来
几只鹰蹲在超市的楼顶
是这座城市落寞的神
塔里木的胡杨
在十月的塔里木
沿着和田河古道前行
我深陷这片西域三十六国
此时,一排排胡杨树
这些黄金军团如神兵天降
从大地深处蜂拥而出
一列列活的金字塔
一座座美的纪念碑
它们抓起脚下的砂石
高高矗立在秋风中
我掏遍口袋,找不到一句诗
可以匹配眼前的一棵胡杨
黄金的舞蹈不可相提并论
诗歌的桂冠也不过如此!
我愿意终身厮守在这里
老死于一棵胡杨树下
当黄昏的风沙埋葬楼兰古国
星空迷失于塔克拉玛干沙漠
它们举起朝圣者的火焰
为驼队和羊群引航

沙冒智化,本名智化加措,藏族,1985年生,现居拉萨。作品发表在《人民文学》《诗刊》《十月》《西藏文学》等刊物。著有藏文诗集三部、汉语诗集两部。
沙冒智化的诗
九月
水让它流,到哪里都是家
山让它坐,动也动不了身
九月的大树在大地的缝隙
准备换掉一件衣服
倒进杯子里的水
把我的嘴巴当作出口
让我在大树下
和鸟儿对唱时间
鸟在树上,我在树下
风在我们中间
听着一首没有颜色的歌
我走了,鸟还在
剩下的声音
我只想留给树底下的
一块石头
月亮搬到身上来
月亮在水里颤抖
甘草吃着风的内部
无形的字在流淌
巷子里的路看着大门
一只虫探讨一粒青稞
窗户里装满了疼痛的灯火
黄昏在雷电中结束自我
飞机运走了身体
空唱着家里面粉中流落的味道
雨水在报恩
风叫累了一棵树的根
心在着火
带着暖气的夏天坐在饭桌上
蚂蚁找着没有开口的语言
看到了爬行动物的善良
藏獒有雄狮的影子
脚底下的鸟计划着用翅膀换来天
汽车吃饱了油
一头母猪给猪仔讲述慈悲的容忍
月亮红了脸
白日梦在跑步机上爬山
灯光修复着白天的皮囊
酒精藏在肚子里敲鼓
月亮说
路上的逆光躺在胃里
黄昏坠入心头
流入时间的轨道上
在五颜六色的鲜花中筹备
一轮月亮的成人礼
摆在心里
打开天空
半颗纽扣
我扫地时看到自己
在一个没有草原那么
干净的花园里
坐在一把固定的椅子上
看着镜子里歪曲的皱纹
跟自己结结巴巴地说
扣上心骨上的纽扣
被黑夜吃得只剩半颗
倘若时间愿意借我一点
从泪滴中挣脱的胶水
我找一些白色的羽毛
粘在那半颗纽扣上
修复成一双翅膀
让你完成一次飞翔
那是我唯一能
证明自己活着的
一次诺言
光的岸
一朵太阳花在城市的缝隙里转了身
大山却藏住她的美
夜很细心,随后出手救我的眼睛
几头牛在电视里吃着草
是摄像机生的
一只鹰在纸上飞,躲着雨伞下的雨
地球变得眼珠子那么小的时候
我会看见,走回来的人吗
我的体内有很多语言的化石
里面藏着无名星上独有的一片海
但我们看不见,它在
一朵太阳花里
命题
天在用雨水的语言来
表达她的心思
雷电和暴风都在寻找出口
深藏在夜色背后的天
从不露面。像一句言语
在等待。经过黑夜的
调酒师和音乐骑上马路
跑过生活时,天露出脸
涂上阳光的底色
画上眉毛和结冰的口红
背着一个没有口的包
里面怀着一部手机
那个未出生的孩子
在键盘上敲打着一些数字
生日或死者的祭日
有的悲伤,有的开心
走在风雨之中。说:
不要挤压她的颈椎
群山的最大力气是
扛着天
行走在云后
看村口
走动在唱干的声音里
家是个纽扣,卡在心里咳不出话
身后的门,总是开着,不让用我锁上
打过结的眼神每次碰到门槛
天抬不起头。背着篮子的姑娘
背着火炉。背着丈夫的一半
这里的每座山,溪水,花草都有两个
一个是神,一个是爱
黄昏关上大门之后,星星是狗
盯着门。清晨开锁之前
我不敢咳嗽,若在拉萨
咳出家,需要三十个小时
一滴水叶
三十七年,走到溪水边
饮一滴水叶,没有苦味
一秒的空间,最干净
一条民间的溪流
流进身穿蓝色肉体的世界里
释放着一滴滴天的蓝
纯洁善良的一条溪流
往上流,对着天空流
抱着山水往心里流
两条溪流。一条在体内
一条在眼前,饮上一口
复活天地之苦
一滴水叶
往爱的身上流
往母亲心里流
背面
在城市的器官里
洗一次体内接芽的残雪
申报一片农田
种下自己,看看
有多少种没有开发的颜色
拆迁的土墙后面
坐着一块石头
土墙上有她的痕迹
粘不上去
伤口里住进了
一只鸽子的家
靠着石头的树叶
脖子伸到了墙内
撕碎的土墙
雨水擦掉之前
等鸽子飞出巢
地要倒下
夜里
爬过我,踩下去
软绵绵的心情
如果可以,我两手空空
站在自己身上
一次梦的失眠
烂在桌上变成花朵的孩子
在八廓街的地板上
像一根扶活的棍子
在风中绕过时间
我想让自己的傲慢
如一只蚂蚁
在骨头里流淌
离开我不到一秒钟的眼神
站在地上
拉着太阳的身体
滚进夜里
捡来一块
硬生生的石头
当作心脏
河岸
残雪溶化时
在一片丰满醉人的草原
给你画上一条河
只要你看到,河水中会起浪
河中的鱼,牵着河
割开岩石和春天
流过半天的草原
找你到了我这里
守门石
我家门口有块石头
我们把它当作宝物看待
不让他人用它作为石墙,石梯,石板
这块石头已经被时间磨出光
近几年我出门在外
每次想起那块石头
想起岁月画在它身上的
风水雨林的记忆
回家看到那块石头
它的身体已经被钢钉缝了好几个口子
一个病人身上插着好几个管子
它的姿势让我有点悲伤
它在我家门口
像妈妈一样
等我回家
牧羊谣
昨夜梦里死了一只羊
醒来,我没有看到它的翅膀
从我的梦里飞走多好
这样我也不要背负一个屠夫的名义
我的想法很简单
我只是想做一个普通的人
躲避一个罪名
我从没有杀过一只羊
我生养在心里的所有羊群
都有翅膀
它们在我的体内
是一群蝴蝶
光的里面
到了夜里,灯光照射在碗里
我慢慢吃完一口水
想起了水的形状,像一条蛇
我把灯移到光里
点燃了一支蜡烛
在烛光下拿起筷子,手一抬起
筷子间夹挤着我的身体
请你在那边把灯关了
我要吹灭蜡烛的影子
我用喝下的水来捆绑这双筷子
你快跑
不要倒进瓶子里
雪在白
——致诗人扎西尼玛
天黑之前来不及看你一眼
我在考虑点燃的一根香烟怎么咽下去
经过被农田抛弃的一抔土
看到,窗户里长着你
透过窗的缝隙,钻到痛里
卡哇嘎布在海里生长
若最白的雪,在我呼吸的一瞬间
冷冻我,你的存在是热的
一只鹤
一只鹤的身骨里下着雪
下着火的影子
孤独的躯体跟随衰老的心脏
藏在时间的缝隙
我的身上只剩下一缕羽毛
祈祷变成一抹灰尘
我是一只鹤。翅膀是白的
骨头和血液是白的
唯独铺在地上打滚的
影子,是黑的
一叶绿松石
车轮下的路
躺着一条路
一次次转弯的心
从时光的褶皱中
闪现的印记
置身于潮湿的森林
你像一阵白雾
含在我眼里
与居住在这里的树木相比
我的寂寞不过是一场雨
填满山谷的空时
在耳畔回荡更大的空
枝丫间正在聚集潮湿和雾气
悬在一叶绿松石上的
彼此容忍
是我心骨间溢出的水分
向万物密语爱的湿度
不眠的夜
今夜,未能灿烂地痛
在传递你呼吸的心跳声
通过骨头,痛到泪
窗外的风穿墙越壁而来到
我的心里。我像一块被光恤孤的石头
在夜间,同饮寒风
一片秋叶与夜之间
藏着一束光,串上一颗天珠
擦着石头的泪
包着骨头续命的人
在白天,喂给狗的所有想象
在夜里,如此透彻
因为光,是
夜的宠物
大地抱着凄冷的冬
今夜的树不在乎落叶
冬天是粘在狼牙尖的一滴白血
大地抱着凄冷的冬
梦投射的光,抓不住落叶的声音
只要你静静地守住
黎明时葬在光里的所有的落叶
被光扫去。我一人,像一头牛
撞上春天。在未眠的夜里
四处寻你的气味
只要你找到熟悉的味道
就能修复夜的肋骨
雪是一幅唐卡
雪来了,天和地缝在一起
在拉萨的胸口雕出花瓣和叶子
绘制成一幅唐卡
像极了经书上的阳文
种满白色的光芒
我是活在风雪中的一滴露水
仿佛一匹孤狼
喝着寒风,咬着阳光
走在唐卡的辽阔里
吹着石头的口哨
请你生一把火,我为你开出裂缝
那不是伤口,是为你敞开的门
由内,而外让雪来作证
我发誓,太阳一出山
雪会从唐卡流出一条河
一条奔向大海的河
用水化雪

龙少,本名龙亚平,女,1985年生于陕西西安。入选第十届十月诗会、第四届全国青年散文诗人笔会。曾获第五届陕西青年文学奖、中国春泥诗歌奖等奖项。
龙少的诗
初春
白鹭飞到河对岸。也只是河对岸
树丛前的空地上有春天开始的样子
荒芜与鲜绿交织延伸
不饱满的明亮,也可以让人心生愉悦
河面上流水带着晨光,一起解冻
最近的那些光,落在我们之间
在我靠着你的时候,我们中间的距离
容得下草丛,伸展懒腰
晚安
一条河,分出它的星辰给我
我看见月光,带着清澈的影子
盘踞在山坡下。一条正在经历黑暗的河流
是潮湿的,它日夜奔走的繁忙也是潮湿的
我听过河水的呜咽,我没有把它挪到纸上
这呜咽分走了我身体里,大部分的词
我需要缓缓流淌,遇见归来的人
对他说,晚安
夏日的琴弦
山顶承接了夜晚的光芒
在那儿,星星垂下它的翅膀
和晚风中飘动的树叶一起
被远远的车灯点亮
我路过时,我听见了它们的低语
像羽毛间滚落的果实。如果你也刚好听见
这夕阳燃烧过的时刻,花朵正竖起夏日的琴弦
夏夜
我们坐在阳台,月亮升起在对面的山顶上
月光下,大片的麦田
和树林,像卫士
在我们周围,永恒的夜里站着
我们说过什么,已记不起来了
风经过时,送来一些花香
和新鲜的水声,蚊虫飞过我们身边
夏天缓缓长出了翅膀
三月
我不太善于与一朵花交谈
三月雨水是美人的泪,划过玻璃窗
有满心满眼的娇媚
廊下花草,会在雨后盛开得多一些
我准备在木槿花旁,放张竹椅
给屋檐下,搭个鸟巢
时间总要在明亮中悄悄荒废
晴朗的日子,可以在花影中
种瓜种豆
下雨时,从一大片水波里
等雀鸟,飞回檐下
如果风来得轻柔些
我们还会看见,云朵和云朵
在远处山顶上相遇
纯白纯白的身影,不带任何杂念
风景
水流很静。水流与房子之间
是一大片低矮的白皮松园子
和几排整齐的垂柳
我有时坐在阳台
等深蓝色的天空落进茶杯
有时带着黄昏和鸽群走向河边
那是极为幽静的去处
山在远处,小野花在裙角
一切恰当而完美,像谁提前安排好的
我喜欢站在那里,被路过的风
轻轻吹着,像适时的问候
被我拦截。也会在起风的时候
数一数水面上远远近近的波纹
像缓缓的爱,一遍一遍向我靠近
我就那样站着
多少次,我站在自己的风景里
等轻烟从村庄慢慢升起
秋风
鸟鸣覆盖着鸟鸣。光就从玻璃窗后
倾洒了下来,因为太过明亮
更像一只带有裂纹的杯子
植物们开始落叶
也是在丢弃一些悲伤的东西
我们坐在院子里
周围是红的,黄的叶子
有一瞬,我以为
整个秋天落在我们身上
我们带着它们,它们带着自己的影子
我们同时被一场秋风拥抱
发出细细的声响
在黄昏
你可以是星星,晚霞,鸽子或低飞的蜻蜓
风高过屋檐,你也是枝头哗啦啦的树叶
如此简单。葡萄在夜里悄悄换了新衣
玉米仍是田地里捂着口袋的妖精
顺着落日的方向,所有植物都小心翼翼裁剪
流水的尺寸。近似枯萎的
安静,在反复折叠每一片羽毛的重量
暴雨过后,你对所有到来的黑夜
怀有短暂的,恻隐之心
片刻欢愉
晨曦落在窗外,茶水已经煮沸
我在书桌前整理昨晚看过的书籍
我已经从这些文字和情节里退出来
需要独坐,享受寂静
一个人的寂静,是晾在阳台的棉布裙
透过的光,明亮和柔软都恰到好处
我端起茶杯,我的影子落在地板上
带着细小的弧度,被风缓缓吹起
如果这时有人进来,我会不会和他分享
这片刻的时光,像孩童般致以纯真的笑容
在书里读到山雀和好看的橡果
我们在落雪的夜晚说到海
纯粹的蓝,和一种永恒色调的神秘
说到一个男孩在夏天对蓝色的敬畏和执迷
我想到他的安静,甚至因为过分安静
而拥有的孤独
后来,我在书里读到山雀和好看的橡果
像我童年在山里见过的那样
自由而轻快,藏着风起伏的弧度
和降落后的安静
我想到这两种安静的相似与不同
想到十一月的夜晚适合下雪
适合安静
适合两个人的思绪
“走出城市最远的灯火”,归来后
依旧用蓝色,建造自己的房子
昨夜帖
风经过屋檐,带给我好闻的花香
和木质纹理。我头顶的天空
在绿叶和枝丫间相互穿梭,而生活
偶尔在夜里,瓦解自己的秩序
给我重新选择的勇气和希望
现在,屋外是初夏
充满爱和阳光
像一颗等待成熟的果实
我时常向它索取
它似乎并不着急
让我回报。一些雨声会在傍晚
馈赠我寂静与平和。天知道
我为什么会在傍晚变得不安
夜晚用它的柔软接纳我
当我睡去时
我渴望,远方的海
带着久违的光芒,在我的身体里
轻声落下
落雨的午后
雨落很急的时候,我正在书房擦地板
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用来打发时间了
我穿青色的睡衣,轻轻擦拭着木地板
一点点面包屑是早餐留下的残物
凌乱的书是昨晚翻过的
这一刻除了雨声,我没有听见别的声音
我时常沉默,思维缓慢
我要经历的,别人已经经历过了
而别人遗弃的,我还握在手心
当我带着我的孤独,活在自己的日子里
我的朋友,为什么
你没有喊我一声
我的朋友,为什么
你还在我的骨头上种植着蔷薇
暮晚时的雨
我的悲伤不长翅膀
也不与任何事物交谈空气的味道
只储存大麦,玉米和眼泪
只许阳光照进来,带着它的橡树
和捧着书本的手,带来雨水
刷洗降落后的炊烟,而我像雨后的蕨类
或独处的圆石,在山谷建造自身的
星座。那因为沉默而拥有的寂静
绕过了风声的喧嚣
当我在风中藏起爱,谷仓与灯柱
阳光下的蝴蝶正向我走来
带来葡萄和平静的水
带来一些诗句,像暮晚时的雨
风吹过葡萄架
雨水从屋檐滴下,我把花盆搬到窗外
一种圆满和安静慢慢升腾起来
仿佛有新的东西会重回它们体内
当更多的绿色盖过地面,更多的花枝垂下
我并不懂得那些光辉,是怎样的惬意和自由
闪耀着生出新鲜的味道。我转身走回屋内
期盼很多个早晨,会像现在这样
风吹过葡萄架,鸟儿还在枝头歌唱
夜
雨打着玻璃窗,那是夜半时分
院里的路灯带来朦胧而细微的光芒
像一种试探。我没有开灯
夜晚是属于星辰的,属于它们
用沉寂营造的平静
尽管现在看不到
但它们肯定在自己的世界里
俯视着我们,俯视每一扇窗
和窗前慢慢生长的草木
风起的声音很轻
我想象它在窗外挑拣落花的情景
是如何的轻拿轻放,如何绕过一朵
半开的骨朵,像绕开一颗浅紫色的心
而很多次,我路过家乡的河流
也会想象那些星辰曾在流水里洗漱
它们年轻的样子,让整个夜晚
都闪闪发光
雨夜
四月用自己低沉的尾声
将一场雨折放在我的屋檐
顺着雨落的声音,我想象院里的花草
在雨水中擦拭脸庞的情景
灯光下干净的脸庞,微微浮动
使夜晚,因为轻快而沙沙作响
我也曾在这样的夜晚,想念一个久远的人
为此,我用尽了自己
一生的羽毛
蝴蝶
几只蝴蝶不远不近地飞着
在松柏的绿阴里,和我保持
若即若离的距离,它们偶尔静止
我也是。它们飞在我的眼前
时而消失不见,仿佛那个
和蝴蝶有关的人
以及一本名为蝴蝶的诗集,几天前
我刚刚看过,随手放在沙发上
那几天泡桐花正在落,我翻一会儿书
就到院子里数数凋落的花朵
时光变得宁静而悠长,不需要刻意
想起什么,当然也很难忘记
现在,在这半山腰的景致中
在蝴蝶的翻飞里,我想起那些诗行
并爱上它们,如同爱上这些蝴蝶
因为爱,或者孤独,我愿意随它们
一起消失,消失一如陪伴
夏天开始的地方
穿红衣服的小姑娘,举着冰激凌
走过的时候,冲我笑笑
我也回了一个微笑,多好
夏天应该是从这里开始的
后来我才注意到枝头上的青色果实
和墙角丰盈的蔷薇
时节无约而至,春天见过的葱茏
现在属于叶片,许多花已经落了
丰饶是以后的事情
我看见更多果实站在高处
高处是天空的视角,太匆忙的人
还不曾察觉。现在我遇见了
这些果实,像夏日低垂的翅膀
而落日,还在远处树梢上做最后的功课
这是一天将尽的时刻,风吹过树枝
路上还有细长的影子
有灰喜鹊的午后
我的午后也是灰喜鹊的午后
它在院中的树梢上翻飞
像检阅风的节奏。我在阳台看到它
灰色的影子,小小的轻快
风吹过它的鸣叫
“它孤独的声响像一个句子悬在
感觉的边缘”。①我听到了这声响
听到一滴晨露,在花瓣间将落未落的玄妙
我也曾在山野中,仔细聆听另一只鸟的鸣叫
它云朵般的鸣叫,在枝头和草地之间
编制出优美弧线。后来
它停在一根树枝上,灰蓝色的安静
像刚刚露出地面的鼠尾草
我在不远处的草地上站着
风吹过我们周围
那些鸣叫着的寂静,将我们轻轻拥抱
注:①马克·斯特兰德:《月亮》
方形梦境
后来,在很深的夜里
我看过一枚月亮的孤独
像白色棒针,在我们之间来回
编织着什么。那一定是
我们共同拥有的东西
不是世界,郁金香和长尾鹦鹉
你想象自己是尊女神
我还不是
当我看月亮的时候
一只非洲大猫正蹭着我的脚腕
这毛茸茸的安静,让我也可爱起来
我抱起它,“我看见月亮将一只手
放在了你额头,你面无表情
却散发着香气般的苍白①”
我喜欢那苍白
像绸缎
有风的质感,落日的颜色
我在梦里拼凑过
波浪状的,方形
注:①西尔维娅·普拉斯:《贫瘠的女人》
病中
小半天时间,我坐在阳台
看飞起来的雪花
走过的行人,仿佛沉睡的海鸟
被路灯再次点亮
四周是冰冻后的沉寂
有空旷的悲怆感
我知道,接下来
在这些空旷里
我将受困于
看起来并不严重的病症
并接受它带来的疼痛和不适
我的母亲,在厨房准备晚餐
像任何时候一样勤劳,静默
而窗外,雪还在下
细小的粉末,不断从远处
向我靠近
等待的日子
冬天悬而未落,似一颗沉默的橡子
鸟儿在几棵栾树之间,留下唧唧的几声
像藏着缝隙的犹豫
十一月末,月季已经不开花了
削去皮的柿子,在屋檐下等待薄霜
这是适合等待的日子
你剥开橘子,将第一瓣
放入心爱之人手中
熟识的味道总是可爱得让人欢喜
你羡慕这些味道,像永恒契约
穿过风雪走进你内心
而冬日依旧有安静的石头,和玫瑰色薄雾
有灯芯绒般的星辰,镶嵌在大海之上
夜晚的记忆
当天鹅绒般的星辰,在初夏夜空里
拨弄自己手指时
我的父亲正从工地回来
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拍鞋上的土
母亲做好晚餐后,在微黄的灯光下
做衣服。那是极为温馨的记忆
行至中年,我依旧记得那盏灯火
和院门外的星光
我不止一次描绘过它们
像描绘故人
后来,我努力接近它
接近生活,流水和星辰
直到它们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时
我在灯下看书,孩子在我身旁
弹奏钢琴。这是我想要的夜晚
我的星辰落在它的流水之上
所遇
我见过蝴蝶落在紫云英上的美好
听过风声停在油菜花田上的稍纵即逝
那些凌乱的美,不时冲撞我的眼睛
当我帮母亲将蔬菜种子撒入泥土
我知道成长也是一种艺术
看见的和不被看见的成长
在春日交换着秘密
当天空再一次将雨水递给我
这些奔跑的精灵纯粹得让人猝不及防
我羡慕成长所遇见的丰饶
羡慕雨水,嫩芽和一只踱步的白鹭
我的蔷薇也在发芽
季节给它们预备了年轻和美貌
我需要坐下来,需要平静
并在平静中接过它们,这些季节的女儿
满是时间风暴
那些白色的花
这是夏初,云朵在山坡上
竖立成风的羽翼
我们周围,槐树正在开花
细长的枝条不时变换着鸟鸣
这一次,我没有细看那些开花的树
尽管浓郁的气息一次次扑面而来
在之前,很多个春天里
姑姑总会按时给我备好槐花麦饭
槐花饺子和花蜜
我知道之后的日子,再也不能无条件的
拥有它们了。突然想离一棵树远远的
离那些白色远远的
可它们那么近,几乎刺疼了我的双眼
当我从山坡下来,那么多槐树正在开花
姑姑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写过它们
在九月
在九月,每一片云都是山的更高处
每一片芦苇丛,都像风的左右天使
当我们从山坡下来
细细虫鸣勾勒着山谷幽静的辽阔
山谷重新归纳了自己的植被
从花朵繁茂到果实繁茂
一种弥补完整的代替着花朵的位置
这是成熟的季节,成熟多好
像恰当的词语回到它应有的诗行
我们与牧羊人擦肩而过
他嘹亮的歌声,让我们以为自己也是羊群
被生活放养在时节的每一处
直到晨曦将我们点亮
花朵向我们伸出柔软的花瓣
我们内心也在此刻柔软起来
载满果实
谷物和丰盈的欢愉
编辑:王傲霏, 二审:曼曼, 终审:金石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