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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故事征集】石灰窑纪事·小陆

来源：花匠小妙招时间：2024-12-08 00:32

1971年春天我去石灰窑打眼放炮。那时能不在生产队里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落地摔八瓣儿地劳作，即使冒着危险去开山采石也觉得舒服。石灰窑是邻县房产的一个下属单位，工人都是从驻地生产大队招来的农民，他们挣钱交给生产队，生产队给他们记工分。能够当上工人（虽然是临时工）心里美滋滋的，穿上更生布做的工作服，让人远远地看了陡生羡慕。

打眼放炮是很危险的活，每天一口气把一米七深的眼打完，接着装药放炮，把石头从20多米高的掌子面上炸下来就算完成任务。

后面的工作由装窑的工人完成，大块的石头用大锤破成中块的，然后再用小锤子破成巴掌大的小块。装窑工作不危险，也不算太累，只是辛苦，一天要装窑三次，要起大早，贪大晚。工人用推车把小块石头运到直径将近十米的窑口旁边，那窑里的石头已烧到红得发白，高温让人难以靠近。一位在窑上工作了几十年的山东把头（洒煤的师傅）用簸箕把许多煤粉均匀地洒在烧红的石头上，然后他指挥大家“轰隆隆”地把车上的石头装进窑中。

荒废的石灰窑，图片来自网络

冬天，那里是取暖的好地方，数九隆冬，寒风彻骨，站在窑旁热浪扑面；夏天，这里是烤苞米的理想场所，带皮的苞米放到窑里，一会就好，把烧焦的苞米叶剥下来，苞米出奇地香。人们把那里当成了烤炉：平时，有野味像野鸡啦，狍子啦，都可以拿到那上面去烤。有一次，打大锤的青贵从“哼呼”（一种猛禽）的窝里弄来了几只还没有吃掉的松鸦，在烧红的石头上烤得喷喷香，比后来才有的烧鸽子味道好多了。二月二之前，人们都把猪头拿到窑上，细心地烧烤，毛茸茸的猪头会变得干干净净。

那年春天种完地的时候，窑上的工人多数被所属的生产队叫了回去，时逢全国农业学大寨，修路修河修水库，热火朝天，驻地大队劳动力不够用了，石灰窑只好自己想办法。

山中树叶关门、黄腊子肆意地歌唱的时候，石灰窑来了20个人，年轻年老的都有，他们是从邻县县城来的临时工。经过简单培训，他们就上了岗。多数人干活还算合格，最差的是小施，中等个子像根麻杆，他干啥也跟不上趟：抡大锤，举不动；抡小锤，没有几下，锤把就弄断了。把头说，不会就学，没有三天力巴（北方指外行，笨手笨脚的人），很快就行的。

小施推车装窑，该用力的时候不用力，不该用力的时候发力，把推车与石头一起装进了石灰窑，只听到两个轮胎发出两声脆响，招来山东把头一顿臭骂。可是小施是尿罐子镶金边——嘴好，他连声道歉说对不起才算过了关。他还擅长吹嘘。比如他说自己家伙食好，天天有肉吃，工作时手碰出了血，他说你看我的血跟别人的不一样，红得耀眼，色儿正——营养好。他说自己看的电影很多，只要是在中国上演的电影都看过了，不管是国产的，还是外国的。

那时正是文化的荒漠时期，生活与电影有着遥远的距离，一年到头也看不到一场电影。于是大家都与他交流，以便从他那里获得更多的电影信息，以解心中的焦渴。大伙七嘴八舌，问了一个又一个电影，他都是有问必答，哪个电影都要说上几句，或是人物，或是主题，或是颜色。在众人的惊诧中，他的腰身笔直。说着说着，我就感到他在吹嘘，因为毕竟有的电影我也看过。比如我问他《在西双版纳的密林中》看过没有，他说看过，牛逼不是吹的，大山不是堆的，亚葫芦不是勒的。那就是在西双版纳大森林里的战斗故事，战斗非常激烈，都是用机枪干的。说完还作平端机枪状，嘴里发出“突突”的声音，立刻把在场劳作的人都镇住了。其实，我知道那是文革前夕，苏联在西双版纳拍摄的一部电影，那是关于野生动物的纪录片，纪录了大象、猴子、鹿、老虎和孔雀等在森林里的原始生态。

电影《在西双版纳的密林中》海报，图片来自网络

小施正说得唾液横飞，陶醉在自己制造的氛围中。我不想给他说破，但我知道了他的根底——他有一张能把稻草说成金条的嘴。

最能干的是小陆。他20岁了，初中毕业。小陆沉默寡言，整天闷头干活，朴朴实实，粗手大脚，很像一个农村孩子。小陆很热心，很虚心，学技术，出苦力，愿意帮助别人。装窑的推车每天早晨要三个人从山下推到山上，晚上从山上推回山下。小陆每天都主动推车，从不偷懒。小施就不行，他常常在推车过程中去旁边的苞米地里解手，直到小陆两人把车推到山上了，他才完成排泄任务。上山弄锤把，锤把很难找，只有花拉曲的幼条能做，但是花拉曲很少，小陆经常花费很长时间弄来一捆，谁需要，他都是无偿地送给，小施从来不上山寻找，却从小陆寻找回来的一捆锤把中随意挑选。在工地上，小陆干活利索，从不偷懒。因此，他成了领导眼中的正面典型，小施恰恰相反。

有一天，小施忽然与小陆有了冲突。只听小施说，你装啥呀，溜须拍马，与群众唱对台戏，谁不知道你啊，你勾结小日本，小日本没有好揍儿。

我听了稀里糊涂，没理解小施说的是什么，小陆被领导表扬是经常的，可是“唱对台戏”和“小日本”我就不明白。

小陆的脸白白的，什么也没说。后来知道是小施在排泄后顺手从玉米地里掰了生产队的苞米，到了山上就放到窑口里烧烤，然后美滋滋地享受。小陆很反感小施手脚不干净的行为，他认为是偷窃，所以即使小施有时把烤好的苞米掰给他一小段，往往都予以拒绝。后来生产队队长来石灰窑找了领导，小施挨了批评，小施就认为是小陆告了密。

那小日本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小陆的母亲是日本人，当年伪满州国倒台的时候，做为日本开拓团的家属，小陆的妈妈只有16岁，回国无望，只好嫁给了一个洋铁匠——也就是小陆的父亲。她给杜家生了一女一儿，后来得到机会回了日本，小陆的父亲领着两个孩子苦熬时光。

原来小陆整天沉默不语是因为想妈妈。他因为母亲是日本人，连上高中的机会也没有。知道了小陆的情况，我见他工余时间常在炕上趴着就劝他。我说，妈妈给你来信吗？他说一年能有一封，我都保留着。妈妈也很想念我。我3岁时母亲走的，现在17年了。我说，听说中日邦交要正常化了，到那时你就能见到你妈妈了。他听了，不相信地说，能吗？说了很长时间了，也不见正常化啊！我说，这回肯定的了，两国的大使几次会谈，一定会很快的。

我看见小陆的眼中有泪花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