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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在《仿生小熊》之后的故事
原本想着填坑后再写但忍不住写完了(。全文分四章,请斟酌阅读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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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父亲。
我们刚刚离开爱尔兰,准备要回美国了。圣詹姆斯教堂比我想象的更小,但丁格尔是个不错的城镇。最近母亲搬回了伦敦,不过我们没能顺道去看她。这几周伦敦天气很糟,而降谷君的旧伤好像又疼起来了。他不适合再去下雨的地方。
我想尽快带他回家。
在此之前,过去的三十多年里,我很少想家。无论是在刚刚加入FBI,或是卧底的那段日子。——是的,我经常想起你们,但并不渴望回去。那时我知道有更需要我去的地方。
但是这次旅行,出乎意料,我有时想回家。或者那算是我的家吗?我和他居住的房子,院子里种了一些花。很久以前我第一次来到美国,对西岸没什么兴趣,但现在我们定居在洛杉矶。这里阳光很好,距离Ronald Reagan医疗中心也很近。
扯远了。让我想想还有什么值得纪录的事。
这次旅行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在布拉格城堡区的黄金小巷,降谷君为秀吉和真纯都挑选了纪念品。主要是买给秀吉;前阵子他和由美小姐分开了。
我记得他们年轻时也分手过一次。或许这次依然只是暂时的,也或许从此以后就是这样了。世上的关系并不总是能走到快乐结局。
但降谷君对此似乎很震惊。我以为他早就习惯这些事情。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这是无比寻常的;一切关系都无法保证永恒。家庭会崩解,挚友会分开,恋人会死去——
但是,在我们接到秀吉来信的那天,他对我说:我以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无措而骇异,一个孩子初次发现圣诞老人并不存在,那样的神情。那天晚上他平静许多,我看见他又去找那两只熊说话。若有所思,告诉它们,其实人类并不活在童话世界里。故事不一定总有幸福快乐的结局。
不晓得小熊回答了什么。他停住了,往我看过来。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最后他说。
——不,关于小熊的回答,我想我其实是能猜到的。那两只熊肯定问了他什么问题,让他想起我,或是我们的关系。
如果人类并不活在童话世界里。如果没有人能保证永远不分开,故事不一定能走到幸福快乐的结局。
那么,有一天赤井也会离你而去吗?
还在日本的时候,来到了美国之后。在每一个他被噩梦惊醒的夜里,我告诉他:我不会离开你。我总是这样讲。看,我就在这里,我不会离开你。
但是那些时候,我对他说了永远吗?
我的父亲。
你曾对你的爱人说过“我永远都不离开你”吗?
或许我们都无法做出这种保证吧。再怎么无所不能的。即使是当年的你也是一样;即使是现在的我也是一样。
或许有一天组织的残党,莱伊或波本的仇家会再次找上门。如果公安或日本的政局风云变色,突然想起肃清他身边的人。像我们那时不得不离开日本,一切都是会改变的,明天之后什么都可能发生。
即使这些事他应该不会晓得。他忘记了我们的过去,所以无法得知这些过去会导致怎样的未来。但是我知道他察觉了我的心情。即使失去了很多东西,他仍然像从前一样聪明。
最后他没有问出那个问题。
我的父亲。
或许你已经死了,只是世上不再有第二个人能让我分享这些事。很小的时候我和秀吉经常写日记,记录那时所有快乐不快乐的事。在我们离开英国那一天,母亲把它们都烧成了灰烬。
现在我在做同样的事情。原谅我总是这样给你写信。
S.A.
001 Four Roses Bourbon
就这样,旅行结束了。
总的来说这是一次美好的假期。虽然它在中途变成了小熊的蜜月旅行,而降谷对此颇有微词;过早走入婚姻对小熊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情。事实上这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好事情。
不过,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降谷发现赤井已经能自来熟地对熊说话,即使他从得不到任何回应。赤井通常把赤井熊叫作“喂”,但会称呼降谷熊是“比较小的降谷君”。顺带一提,降谷对这两只熊一视同仁地严格,分别称呼它们为“赤井”和“你”。
他们回到了洛杉矶。庭园里的矢车菊已经奄奄一息了,似乎自动洒水器并没有尽到它的责任。他们不得不出门再买一些花籽,顺路去了一趟超市。冰箱在他们这次出远门之前就被清空了。
超市是承载日子的地方。最近的一家就在六英里外,降谷让赤井开车。他们总是这样。我什么时候可以开车?他已经不再这么问了。他的主治医师似乎不喜欢这个想法。
所有轻快的,流动的,能被数算的日子。杏桃罐头,可以保存十二个月。鲜奶和鸡蛋,下周就过期。希腊优格,不加糖的口味和蜂蜜。苹果、新鲜蓝莓和西柚;然后西柚被放回架上了,最近降谷有些药会和西柚汁起交互作用。
他们推着推车,走过长长的货架。香料、蔬果、备用品,日子的长廊。那两只熊被放在推车里,有个孩子和他们擦身而过,兴奋地叫嚷起来。
“我也要买这个,”他叫道,“穿衣服的熊,我也要——”
他的母亲是位优雅的女士。你们好,她说,客气地指了指降谷熊:
“这是在哪里拿的?”
两只熊露出了被冒犯的神色。赤井弯下腰,开始对孩子解释这是非卖品,而降谷不得不开始哄熊:好了,别在意,我们可以去拿一些松饼粉。明天给你们做盐奶油蜂蜜煎饼。
“……”
那个母亲露出见鬼的神情,似乎终于意识到不正常的事正在发生。她几乎本能地摀住孩子的眼睛,像是生怕他看见坏东西那样离开了。赤井淡淡看了他们的背影一眼,又随手把一盒保险套扔进推车。
现在换成降谷摀住了小熊的眼睛。
长长的、日子的旋律,有时也不那么轻快地继续。小熊们并不在意这些插曲。它们不晓得人类世界的伤病,痛苦,偏见,歧视和排他性。它们得到了松饼粉,知道明天早晨厨房里会有薄煎饼的香气。
“降谷君,”赤井问,“那我们的早餐呢?”
他们总是在八点半准时吃早餐。规律的作息有利于生物钟恢复,降谷的医师这样说。松饼以外的选择还有可颂和小圆餐包,便利、实惠的六个装。降谷还记得很久以前,他第一次在面包区跳过吐司的时候,赤井说:啊。
——我以为你会想做三明治。
那一天他这样说。降谷愣住了。当时他手上还拿着袋装的小餐包:
——我从前喜欢三明治吗?
没有。赤井回答,温柔地接过他手里的袋子:
你经常做——但那只是工作的一部分。我们不必非得和从前一样不可。
降谷已经不晓得从前是什么样子了。按照赤井的说法,那时他们的三餐经常被跳过。但现在他们提前计划每周的菜谱,和式或西式,一次把需要的食材都买足。
明早可以做一点炊饭搭配味噌汤。他们在生鲜区停下脚步。炊饭里放上鸡胸或鲑鱼,或是——降谷看到了一些漂亮的小牛肉。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用这个吧,他说,晚上还能做寿喜烧。
“你能不能去拿一瓶甜酱油……”
然后他停住了。等一下。赤井的口味似乎不是这样。
“那对你来说太甜了,是吗?”
降谷问。他低下頭,望着小牛肉的标签:
“……你喜欢寿喜烧吗?”
“非常喜欢。”
赤井平静地回答。他靠得太近,几乎要吻到降谷的发旋,明明是听惯了的低沉嗓音,降谷却感觉耳朵微微发热起来。他转过身,匆匆往推车里扔了一些蔬菜。
新鲜的洋葱和莴苣,日本茼蒿和白玉菇。奇怪的是,来到美国之后,他不再喜欢吃芹菜。
主要是因为这里的芹菜味道很奇怪。在超市里,放置蔬果的冰柜总带着某种气味。如果能去露天的农夫市集找找,说不定能找到正常的芹菜。
只要开口的话,赤井一定会带他去的。但有些时候降谷不想麻烦他。一种说不上来的在意,或许是因为他看不出赤井真正的心情。
赤井什么时候会不耐烦?他想去或不想去的地方会是哪里?他喜欢的,讨厌的,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降谷已经不知道了。他们好像从没真正认识过一样。就像赤井几乎没见过波本之下的降谷零,降谷也遗忘了所有和赤井秀一相关的事情。即使他们如今什么都做过了,有些时候,他仍然不由自主像对待一个陌生的好人那样对待赤井。
——你变得很客气,降谷君。
有一次赤井这样说,带着微妙的神情:事实上,有一点……太客气了。
降谷也感觉微妙。是吗?他想。怎么回事,你是M吗?
——从前我对你很不客气吗?
流动的,形形色色,日子的颜彩。推车的轮子从超市里轻巧滚过,赤井往斜前方的货架伸出手,拿下两包乳清蛋白。他仍然维持着严谨的健身习惯。但他的小熊不是特工,它们是只会放松的小熊。赤井熊往下一条过道伸出手,糖果、饼干、爆米花。
哦。降谷笑起来,“你们今晚要看电影吗?”
“它们要什么口味?”
赤井随口问,一边在整面墙的爆米花面前停下。嗯,降谷端起赤井熊,顺着它的视线往前看,“你喜欢焦糖的……是吗?”
“没品味,”赤井教育赤井熊,“爆米花要吃咸的才对。”
推车里的降谷熊僵住了。这意思是它想吃甜的。赤井看看降谷,又看看刚被自己教育过的赤井熊:“它怎么说?”
降谷耸耸肩。“我的熊好像比较……”
赤井熊伸出爪子,拍打降谷的手。好吧,降谷改口。
“你的熊比较喜欢吃甜的。”
降谷熊好像生气了,因为赤井熊替自己解围而害羞。它表达感谢的方式是对回到推车的赤井熊进行过肩摔,赤井熊倒下去,掉进一大把翠绿的莴苣里。咚。
然后他们添置了厨房纸巾,沐浴露,替换的灯泡。家居货架的最后一排被赤井称为华而不实区,在北欧风缇花杯垫和室内精油扩香组之间,降谷停下脚步,看见一个小小的炖锅。
瑞士乳酪锅。Cheese fondue Neuchâtel——他念出标示牌上的文字,宛若母语的漂亮发音。赤井微微顿了一下。
“你还记得怎么说法语?”
“我知道怎么念,”降谷用指尖轻轻滑过那行字,“好……奇怪。”
确实很奇怪。他忘记了很多重要的事,记得另一些并不重要的。外语、格斗、乐器和料理,从前为了各种目的而学习的技能,似乎有一部分顽强地留了下来,用残缺的形状继续活在他身上。
或许是因为当时的训练强度太过残忍的关系。或许是因为有些记忆太过深刻的关系。这些东西都生了根,长进了他的灵魂里,于是在一切被剥离的时候,也没有办法彻底摘除干净。
“这个尺寸很不错。”
赤井说,观察那个小小的锅子:
“你想要买吗?我们还可以用来做关东煮或热红酒。”
“也可以做迷你版的荷兰锅烤鸡。”降谷接话,“你知道,荷兰锅其实来自英国——”
然后他顿了一顿,笑出来。我忘了,他轻声说:
“你当然知道。你是英国人。”
赤井静静地露出了微笑。不,他回答。
“我不知道。”
不晓得为什么,降谷在那里看见一闪而过的刺痛。望着近似昨日的事物,怀念的微笑。因为知道昨日无法重现的刺痛。
很久以前的那个我,也会这样向你展示自己的知识吗?
那个神采飞扬的,傲慢又闪闪发亮的——
在沉寂的记忆深处,日子积上一层微尘。有时命运往那里吹了一口气。
于是透光的微尘轻轻扬起来了,静谧地,什么也不扰动,然后又如此沉淀下去。在漫长的、微微褪色的时光里。
他们的过去好像就是这样了。
后来他们买下了那个小炖锅。等到圣诞节可以煮热红酒——即使不是圣诞节也可以做。小熊们为此争论不休。最后降谷同意它们可以先看看材料,赤井推着推车,走到酒柜前方。
适合煮成热红酒的,都是果香鲜明的葡萄酒。单宁中低,梅洛、加美和仙粉黛,草莓和焦糖的甜美气息。黑皮诺,不是法国老藤那种纤细优雅、皮革质感的昂贵品种,而是美国出产,蜜一样的,带着黑樱桃果酱的香气。
“……”
小熊们很明显已经被搞困惑了。对小熊来说,红酒就是红酒。降谷在这里停下,笑了出来。赤井,他想说,你来替他们选吧——他转过头。
赤井就站在那里,双手插兜,望着一瓶威士忌。琥珀色的玻璃瓶上系着小皮绳,四玫瑰波本酒。降谷记得自己在旅行时替他点过一次。
这一次他没有微笑,但也不显得忧伤。赤井就只是这么望着前方。波本威士忌的字样映在他的绿眼睛里,静止的、四朵玫瑰的倒影。
在降谷的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忽然也刺痛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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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降谷做了一个梦。不算是噩梦。
美丽而宁静,因为太过宁静而显得诡谲。在午后的庭园里,微风吹动雪白的长纱窗帘。
在这样的梦里出现了一个女人。丝绸一样,波浪垂落的金发。她坐在庭园里,那里有一场即将开始的下午茶。
必不可少的是花。大朵盛开在桌巾之上,像雪,纯白的蔷薇和吊钟花。那个女人;王后一样的,魔女一样的,逆着光,降谷看不清楚她的脸。在她的帽沿上装饰着满满的花。
没有宾客的茶会。降谷坐在了她的面前。镂花的白瓷茶杯,魔女的唇蜜,珍珠一样的面颊。降谷忽然想:她用了拉杜丽的花瓣腮红。他不晓得自己怎么知道这种东西。女人对他伸出手,掌心里躺着金色的戒指。
这是特快列车的门票。她柔美地开口。画框和镜子,还有雪莉。雪莉。让她去最后一节车厢。
——这是雪莉的葬礼,我也要盛装打扮才行。替我去买另一顶帽子,上面要带着面纱。
童话故事的插画里,帽匠的高帽子上贴有价钱。In this Style 10/6(10先令6便士)。梦境里的一切影影绰绰,色彩交错着流动。一些缭乱的记忆,夹着不真实的场景。白兔掉进了兔子洞。
钟敲四下,一切都为午茶而停止。世界循着钟声下沉。他看见更多东西;一些迷幻的,一些好像是属于他的。睡鼠,糖浆井,五颜六色的药片。下午三点他得吃抗焦虑的药,一次两片。茶叶占卜,困在无法逃避的杯底。吐出蒸汽的特快列车上,烟雾突然吞没了镜子。
抽水烟的毛虫问:你是谁?
波本。那个女人这样叫他。波本。
她是谁?
降谷已经想不起来了。波本威士忌,女人的声音恍若隔世,缱绻的叹息。睡鼠爬出茶壶,那里突然开出四朵玫瑰花。
你会为了谁绽放呢?
我是花吗?遥远的记忆深处,似乎有人笑着回答她。看不清楚的影子,似曾相识的声音。在漫起了烟雾的镜子里。
降谷想要把镜子上的雾抹去。然后,这个梦突然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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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谷醒来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趴在餐桌上睡着了。在午后的厨房里,堆着刚买回来的苹果。温软的金色太阳在那里镀上一层光,几乎让人错觉下一秒就会散发出烘烤苹果的香气。
那两只熊仍然坐在窗台上。赤井不在这里。他在洗车吗?在书房吗?降谷看着窗外站了起来。
一如往常,就在这一瞬间,剧烈的晕眩和耳鸣让他晃了晃。他在桌边撑住自己。随着睡意逐渐消退,头也开始隐隐作痛了。他小心地挪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阳光洒落的庭园里,时间的影子也被拉长。赤井就蹲在那里。袖子卷到了小臂上,似乎他正在松土,准备重新栽下一些花。但现在他的动作停住了。
降谷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看见土里蹲着一只小小的、灰色的棉尾兔。北美常见的那一种,赤井正专注地和它对峙。不晓得从哪里跑来的兔子,或许是前几天趁着他们出门,打算来花园里做窝。
……
降谷忽然想起了他的梦境。时间掉进了兔子洞。然后那只小灰兔看见他,毛绒绒的耳朵动了动,一溜烟拔腿跑了。有一些草屑扬了起来。
降谷说:啊。
赤井立刻回过头。“怎么了,降谷君?”他问。
怎么了。现在赤井问这句话的频率高到离谱,俨然一个写入程序的机器人,专门对降谷输出【怎么了】。降谷稍微笑了笑。在这个程序的设定面前,他经常回答【我没事】。
但今天他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
嗯。赤井站起身,脱下沾土的手套朝他走来。降谷仍然站在屋里,赤井从屋外倾过身,隔着窗框轻轻靠上他的头。降谷在试图思考或回忆什么的时候,总是会头痛。
赤井问:“你梦见什么了?”
降谷停住了。他的太阳穴抽动着发疼。只是一转眼的功夫,那场梦就已经变得模糊。现在他的记忆力有时正常,有时短促而糟糕。人类一思考,上帝就想和他开玩笑。
我忘记了。最后他说。
“好像……在这里,有一个女人,是吗?她叫我……”
波本。
赤井突然抱住了他。越过那扇推开的窗子,洒落而下的阳光。不,他说,降谷君。他的嗓音因为强烈的什么东西而扭曲了。降谷怔了一下。
降谷君,赤井轻声重复。
“这里只有我,”他说,“你是安全的。”
他的手臂收得那么紧,几乎给人一种颤抖起来的错觉。降谷不得不抬手放上赤井的背,安抚地轻拍了几下。这里只有我。你是安全的。
据说赤井从前是一个FBI。降谷想。当他抱着被救出来的人质,也会这样对他们说吗?
可是赤井已经不再是FBI了。一个警察抱着人质的时候,不会这样紧得让他喘不过气来。降谷突然想起了绑匪。在逃不出去的包围圈里,罪犯紧抓着唯一的人质,那样孤注一掷。他只剩下最后这一个机会了。
好像这个人质就是他的命了——
那两只熊在窗台上窃窃私语起来。一切都重归静寂的午后,风吹起雪白的长纱窗帘,它们隔着那里,看见赤井靠在降谷的肩头,闭上了眼睛。
你知道吗?降谷熊说:他最近好像有一点偏执。
嗨,父亲。
最近他的状况似乎不再改善。他仍然服用高剂量的核黄素和镁来预防偏头痛,但效果比起从前变差了。他无法使用二氢吗啡酮,担心会有成瘾问题。有时我走在他身后,几乎害怕踩到他的影子。他好像连影子都会疼痛。
其他问题也依然存在。幻觉,行为错乱和睡眠障碍——上礼拜医师们终于放弃了利培酮和氟哌啶醇,现在他们想开始尝试氯氮平。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不想他再吃任何药了。但我不会对他说出这句话。我知道他会继续忍耐,配合医师的指示,接受所有他认为必要的治疗。
他总是做他认为正确的事,而不是我所希望的事。
这就是为什么一切变成现在这样。
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一个人去送死是他认为正确的事。
到底是什么样的国家会让他这样想?
很抱歉,让我们谈谈其他事吧。他的医师建议我想一想轻松的事。——是的,是建议我。或许他们在我自己察觉之前就看出来,有什么已经开始变得不对劲。
昨天他告诉我,他梦见一个女人。我不晓得那到底是谁,但他的描述让我想起贝尔摩德。
这真是可怕。那天晚上我也做了一个梦。
降谷君出现在我的梦里。他看上去像是已经死了,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有个女人坐在地上,抱着他。她戴着长长的黑色面纱。
在某个古老而幽暗的教堂,高高的天窗投下稀薄的光。也可能不是教堂。只是那场景让我想起了圣殇,那个女人就这么抱着他。一座静止的圣母怜子像。
她是圣母吗?似乎也不像。她像是刚刚丧夫的新娘。
我的恋人是这个国家。
所以,那就是他的国家吗?养育他的,牺牲他的,他所深爱的。让他至死都无法背叛的。
那个女人对我抬起头。你来了?她问。让人想起那种雪白的日本能面,毫无生气的嗓音。
我想要开口。就在这一瞬间,雪白的面具碎裂了。她的黑色头纱落了下来,从那里漫出波浪一样、丝绸的金发。这个女人突然变成了我认识的一个人,她在参加葬礼的时候会戴上面纱。
我曾见过她很多次。在组织里,在满月之下,在纽约大雨的深夜。在琴酒落网之前,日本公安的审讯室。在降谷君离开警察厅的第四个小时,这个女人戴着手铐看向我,眼底流露出爱怜的笑意。
你来了?她问。
直到今天我也记得她的脸。她的嗓音。柔美到不可思议,我从没想过一个被我打断肋骨的女人还能对我发出这样的声音。
赤井秀一,她说:你来得太晚了。
002 Zero's Tea Time
隔天降谷为小熊准备了下午茶。就像所有的茶会那样,必不可少的是花。
赤井出门去为他们买了花。似乎是从某个小女孩手上买来的,在美国的假期,社区里的孩子会向路人兜售柠檬水。现在有些孩子开始附赠花园里的小东西。
又浅又淡,柔黄的一束花。朱槿的园艺品种,这种花也叫作金色加州。
赤井还带了吐司回来。正统的英式下午茶需要三层点心架,最底下一层放上小巧的三明治。降谷觉得有点想笑。结果兜兜转转还是做起了三明治。
火腿,莴苣,芝士,番茄。抹上新鲜的蛋黄酱,漂亮地一刀切开。降谷往三明治表面插上缤纷的小旗子,赤井靠在一旁看他的动作,微微歪过了头。
“我从以前就在想,”他说,“你很擅长做三明治。”
“谢谢,”降谷开始给另外一份吐司去边,“你吃过吗?”
“没有。”
赤井稍微笑了笑。他说:我当时没有空去波洛。
“而且你也不想见到我……波洛是咖啡厅的名字。那时你在咖啡厅打工。”
就在这一瞬间,刀子擦过降谷的指尖。鲜血和名字,疼痛的记忆。他突然睁大了眼。无法呼吸也无法动弹,血的过去涌了上来。
好像只是一剎那的事。也可能他断片了好一会。流血的错觉消失了,他回过神,缓慢地眨了眨眼。他的手指仍然完好无缺,僵硬地握着那把刀。刀尖抵在了流理台上。
吐司在十公分远的地方。刚才发生了什么?
“——降谷君。”
然后他重新听见赤井的声音。那感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降谷君。
赤井说:“把刀给我好吗?”
平静而温和,毫无疑问是请求的语气。但是,不知怎么,散发出无法拒绝的压迫感。降谷不由自主地往赤井看了过去。转动颈子也变得有点困难,他感觉自己的骨骼会发出卡住的声音。坏掉的人偶,喀喀。
给我吧。赤井对他露出笑容,轻轻眨了一下那双绿眼睛。正常的颜色,正常的声音。真实感重新回到了降谷的世界里。
——似乎只是不久之前,某一天,他站在诊间的门外,听见医师在里头要求赤井:最近不要让他接触刀具。
“你也看到了,他发作的时候很危险,”医师的声音模糊而寒冷,“不要让他拿到足以成为武器的东西。”
降谷轻轻靠在门上,闭上了眼睛。有些时候他清醒到不可思议,足以被无可奈何的困境刺伤。
菜刀也不行吗?他听见赤井问。医师很有可能翻了个白眼。
“当然不行。”
然后,出乎意料,赤井笑了起来。像是听见了什么让人愉快的笑话,现在医师可能被他吓坏了。降谷听见医师发出一阵模糊的声音。
“……?”
那可就伤脑筋了,赤井轻松地说。即使隔着门板看不见表情,依然能让降谷胸口发热的、好像毫不在意这点困境的语气。
“如果他不能碰菜刀的话,”赤井说,“我很快就会饿死的。”
所以就是这样了。直到现在降谷仍然每一天都握菜刀,他们在厨房里分工完成每一顿饭。赤井经常做出足以触怒戈登拉姆齐的事。但是,无论是正在烧焦鲈鱼、逃避喷溅的热油、忙着阻止奶油炖菜溢出汤锅,他的眼睛都不会离开降谷的手。
——把你的刀给我好吗,降谷君?
他让降谷像正常人那样拿刀子,正常地做事。然后,在无法预料的失控发生时,他就从降谷手里拿走那些危险的东西。降谷经常想起那一天,在医院,赤井轻松到让人安心的语气。他知道自己就站在门外吗?那是刻意要说给他听的吗?这个男人似乎有自信能掌控一切致命的事情。
但是。降谷总是想。但是。
如果有那么一次,赤井没能把他的刀夺过去呢?如果赤井给他的纵容其实是恶化病情的因子——如果医师其实才是正确的呢?如果有一天,他们真的打起来,但赤井没有办法再赢过他呢?
如果他真的让赤井受伤,或是造成更糟的事呢?
可能是因为,你总是要比我厉害一点吧。
把降谷熊带回家里的那一天,赤井曾经这么对他说。
此时此刻的厨房里,降谷望着自己的手。他看见自己的眼睛,从刀刃上反射出来,轻轻地一闪而过。
这双手做过什么?
他和赤井打过架吗?他让什么人受过伤吗?
他也曾经杀过人吗?
来吧。赤井握住他的手,让他松开了手指。我们何不开始烤司康呢?降谷听见他轻快地说。
“时钟马上要敲响四下了。”
从第八街和西大道附近买回来,Brown Bag Cookies的手工司康。切开后回烤六分钟,配上奶油和果酱。茶会就要开始了,降谷熊高兴地凑了过来。
降谷静静地望着它。说起来,这两只熊为什么突然想举办茶会?
这一次他的记忆很快给了他答案。那是昨天晚上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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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昨夜,晚餐过后,那两只熊如愿以偿看了电影,配上爆米花。最终赤井决定甜口和盐味都买(他解决问题的方法总是这样),起居室里充满了焦糖和又浓又烫、黄油的咸香。
小熊被规整地摆在电视前方。他们在沙发上按下了遥控器,蒂姆 · 波顿,十四年前的电影。爱丽丝梦游仙境。
钟楼和音乐,华丽、诡谲的金色片名,迪士尼经典开头。降谷抱着他的那一碗爆米花,电影里的爱丽丝说:我掉进了一个黑洞。
“有人说,这故事的原作者是潜在犯罪分子。”
赤井以正经的口吻向小熊介绍。降谷轻微地翻了个白眼。我看见一些奇怪的生物——爱丽丝接着说道。她露出惶恐的眼神:你觉得我疯了吗?
恐怕是的,她的父亲回答:但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降谷瞟了赤井一眼。
“那你怎么看?”
“我不知道,”赤井无视自己的碗,伸手从降谷那里拿了一颗爆米花,“刘易斯 · 卡罗尔;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一种熟练而幼稚的把戏,把爆米花抛到半空,再张开嘴接住它。降谷受不了地笑出来。爱丽丝的父亲说: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在梦里没有什么能伤害你。
小小的爱丽丝沉沉睡去了。马车穿越阳光洒落的森林,时间在电影里一下子过了十三年。方块舞,白玫瑰——你可以把它们漆成红色,爱丽丝说。她长大了,重新回到庄园,又一次掉进仙境。
那两只熊开始模仿赤井,朝彼此扔掷爆米花。降谷叹了一口气。身旁的赤井朝他侧过头:
“怎么了?”
降谷把双脚也缩到沙发上,抱住自己的膝头。没什么,他望着那两只熊笑了笑:
“我只是在想,它们好像有点变得太活泼。”
Ho。赤井跟着他的视线往前望去。赤井熊正好漏接了一颗爆米花,降谷熊开始得意而可爱地嘲笑它。
当然,赤井是看不见这些事的。降谷补充道:
“从前它们没有这么……至少我的熊,没有这么好动。”
没有这么直率,没有这么鲜活,没有这一切毫不矫饰的情感和动作。最初来到这个家的时候,降谷熊似乎很拘谨,或者善于伪装。降谷仍然记得,赤井熊见到降谷熊第一面后就动了。但降谷熊不是如此。
“可能是在观察环境吧,”他回忆道,“一开始它还假装自己不会动。”
假装……吗。赤井笑了,他轻轻摸了一下降谷熊。降谷熊突然被摸,莫名其妙地对他们抬起了头。
赤井收回了手。然后他的手臂越过沙发靠垫,把降谷环进了怀里。
降谷很熟悉这个动作。有时赤井准备对他说些关于从前的事,就会这么做。怀抱他,尽可能地给他安全感,营造出一个穏妥的、保护的空间。在接触到过去的时候,降谷总是比平时更容易失控。
直到今日,医师们仍然没有放弃让赤井对他描述从前的事。有一些医师认为降谷必须藉此重拾记忆。哪怕几乎每一次尝试都以痛苦和失败告终,而降谷经常在听过之后又重新忘记。如今赤井主动对他提起过去的频率已经越来越低。
你的熊和你很像,赤井平静地开口。
“我还记得,在你……醒过来之后,我第一次去到你的病房。那时你也在观察环境。”
因为你已经不记得警察医院了。他继续说。也认不出你身边的任何人。
“我对你自我介绍,但你看上去很戒备。那时候你无法信任我。”
那两只熊停下动作,看过来。赤井熊的小前爪还放在降谷熊的肚子上,那样自然,好像它们这辈子对彼此从没生分过。
夜幕拉上深深的窗帘。为了看电影而把光调暗的起居室里,只剩下一盏幽柔的立灯。光线映出赤井的侧影,沿着他的睫毛和鼻梁,一路无声流淌到沙发,米白的绒毛地毯上。
事实上也不只是我,赤井用沉静的口吻继续。那时候你不相信任何人。
“包含你的部下,上司和同僚;我认为这很合理。因为他们也无法全然信任你。”
他的声音像是晕开来的光。浅浅地,尽可能放轻所有波动,好像这就能让他的故事不那么影响听者的心情。降谷笑了。
“是吗?”
这倒是他第一次听见赤井把这件事说出口。但是,其实早在这一夜之前,他就有了这种感觉。
隐隐约约,心照不宣。在那时的警察医院里,所有人都未曾说出口的。他的上司,忠诚的部下,昔日的战友。当他终于从漫长的梦里醒来,因为失去记忆而茫然,这些人看他的眼神比起震惊、疼痛或难以置信,更像是戒备,提防,晦暗不明。
赤井说:那时候,他们怀疑你只是假装忘记了。
“或许你只是为了自保,担心公安会秋后算账,清理掉掌握太多机密的卧底。也或许你回到组织后就已经被他们洗脑了;公安不得不考虑这种可能性。”
或许你那时已经变回了波本也说不定。赤井的声音很淡。
“你的上司担心那些失忆和痛苦都只是演技。如果组织其实是故意让你活着回来,只为了替他们报仇。让你伪装出无害的样子,等待警方松懈下来。”
电影里的柴郡猫说:我对政治不感兴趣。
降谷的头又开始微微抽痛。公安,组织,卧底,波本,警方松懈的时机。这些名词都曾存在他的世界里,但如今听在他耳中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有很多人对他重新解释了很多次,然后他又忘记。现在赤井对他讲了最新的一次。
你的上司担心那些失忆和痛苦都只是演技。
小熊们显然也对赤井的话题不感兴趣。它们重新转回屏幕前,爱丽丝来到了疯狂的茶会。没有底的白瓷茶杯,扭曲的树枝和废墟花园。在长长的茶桌上,疯帽子说:现在是时候忘记和原谅。原谅和忘记。啊,反正就是这样。
所以,我是一个演技高超的人吗?降谷想。连痛苦也不是真的,让公安警察都忌惮——波本是这样的人吗?
“那时候你也怀疑我在演戏吗?”
赤井轻轻垂下了睫毛。夜阑人静的起居室,他的眼神搁浅在柔和的光里。
不,他回答:那时我相信你忘掉了所有事情。
“我告诉他们,你是不可能骗得过我的。我知道你什么时候在演戏。”
我认得你说谎的表情。
降谷不晓得要回答什么。我知道你什么时候在演戏——这个话题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是吗?他喃喃自语。是的,赤井回答。他仍然环抱着降谷:啊,让我想想。
“很久以前有一次,我和你一起待在某个安全屋……就像现在一样,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影。那时候你假装睡着了。”
降谷发出一阵不认同的声音。他的脸颊古怪地发热,“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这个嘛,赤井微微露出笑容。难得含蓄却不显得压抑,恶作剧似的笑容:
“我在想,你可能希望我会吻你。你那时候很纯情。”
波本是这样的人吗?降谷有些难以想象。装睡的把戏,听上去很蠢,像是搞暗恋的小年轻。他也难以想像年轻的赤井会掉进这种陷阱。
那你当时吻我了吗?他问。
赤井的笑容稍微凝固了。或许没想过降谷会直截了当地这么问,也或许是因为別的什么。对他而言这似乎不是一个单纯的问题。
“我没有。”
最后赤井说。降谷歪过了头。
“为什么?你那时候不喜欢我?”
我并不爱你。
但是,我对你……
电影里的色调温柔起来。画面转到白皇后的宫殿,水镜似的地板,一切都在初春里盛开。细细碎碎的,宛若轻雪,香草白色的花叶。
白皇后说:樱花树好像很悲伤。
你为什么不吻我?
“因为我当时觉得,如果我那么做了,你就会立刻睁开眼睛嘲笑我。”
赤井回答。他移开目光,悠悠地往一旁看去:
“莱伊也是会害羞的啊,降谷君。”
Ho。赤井熊转过头,对他扮了个鬼脸:真看不出来。降谷熊做出听不下去的样子。
但是,就在那一瞬间,降谷看见了赤井的表情。在他移开眼神的那一秒。
过去的赤井,安全屋里的莱伊。很久以前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吻我?因为我也是会害羞的啊。
你知道吗,莱伊?我认得你说谎的表情。
爱丽丝的仙境历险仍然在继续。清晨的刑场,红心王国迎来审判,柴郡猫灵巧地窜出断头台。撒谎的家伙!红皇后尖叫。骗子——把他的脑袋给我砍下来!
降谷仍然靠在赤井怀里,侧过头就能看见他的眼睛。你刚才说谎了吧?不知怎么,无法这样轻松、调侃地问出口。你当年其实不喜欢我吧。
深夜的屋子里光影幽暗,他们都没有再说话。那两只熊开始讨论它们能不能也举办茶会。小小的茶杯,甜点,装饰上新鲜的花,就办在明天的午后四点。
我并不爱你。但是。
樱花无声飘落。在白皇后的宫殿里,疯帽子和爱丽丝终于重逢。看到你真好,疯帽子庄重地说。要是我再也见不到你,我宁可死去。
要是我再也见不到你,我宁可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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