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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道之夏

来源：花匠小妙招时间：2024-09-02 08:26

徐颖

“本州可没这样的大风景！”来自东京的莫桑冷不丁地感叹。在他脚下，太平洋闪烁着与热带海水截然不同的颜色，耳旁野蜂嗡鸣。

我们正好赶上礼文岛全年中最后一波花海的尾巴，箭竹、冰梨果布满了整个山丘。

这里是日本最北的离岛，一年仅有四个月旅游季，期间高山花卉渐次怒放。9月底，这里就会飘雪，整个冬天，狂风不时迫使航线中断。

僻远的场景催生了2012年东映悬疑新作《北方的金丝雀》的完美外景，由1960年代的青春偶像吉永小百合主演，故事则取自因作品改编为电影《告白》而大红的作家的新作。拍摄结束后，岛上的人们如获至宝地保留了为拍摄而造的一间怀旧风格的小学，并为其修建了一间更大的游客休憩亭。

我们从高处远眺这座孤零零的小学，远处背景是日本人称为“利尻富士”的利尻山。由国民偶像吉永小百合捐赠的长凳上，坐着几位欧巴桑，她们看上去完全融入了风景。“吉永小百合可是她们心目中的完美偶像！”莫桑再次感叹。

我在想另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坐5个小时的JR宗谷特急来到人烟稀少的最北城市稚内，再花1个多小时坐渡船来到这里？

从礼文岛遥望利尻岛，利尻山顶部盖着斗笠云

花之浮岛

我想最初可能是因为 “花之浮岛”四字太具煽动性。

在渡船上缓缓接近礼文岛时，能看见低矮柔密的高山植被将小岛包裹得严严实实。岛，既没有大到无法张望其轮廓，失去作为岛的灵性，也没有小到被一眼看穿丘壑，失去作为陆地的神秘感。

我很快放弃掂量“花之浮岛”是否言过其实，显然没有比这更贴切的别号了。山脊呈现出一条条优美的曲线，那感觉就像在一只沉睡的绿色巨兽身上逡巡。因为不事耕种，夏日的礼文岛几乎被原生植被覆盖，呈现出一种万千年下来的自然秩序，甚至能据此看出哪个海湾的风更强烈。

日本85%的国民信奉万物有灵的神道，由16世纪本居宣长力推的日本国学又欣赏 “物哀”之心，即以赤子之心感知“物之心”，所以日本人对于根据季节、植物的变化制订各种精确到天的观赏期限乐此不疲。其中，又以每年春天由南至北的“樱花前线”知名度最高。

在礼文岛，这条“前线”是每年4、5月开始，一波一波由高山花卉组成的澎湃花浪，其中有很多花卉是这个与大陆隔绝的离岛的固有品种：色洁白、型如铃铛的礼文顿盛草，花瓣上有绒毛的礼文薄雪草，紫色的礼文小樱，它们此起彼伏竞相开放，一直延续到8月底。

礼文岛沿海公路上的渔家

岛上居民只有2500个，但即便如此，个性做派也大为迥异。有一遇外国人就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的售票处工作人员，也有用流利的英文说自己英文一般的柳谷小姐。

柳谷是我们下榻民宿的负责人，性格爽快，知道我们想看看海胆是怎么被捕捞上来的，热情地要开车带我们去看她堂兄收渔。

因为名字里有柳谷二字，所以基本可以断定她是岛上唯一有文字记载的名人——一位柳谷先生的后代。这位先生为岛上的渔业拓荒做出过巨大贡献。1960、70年代，礼文岛有抓不完的鱼，人们甚至用吃不完的制作农肥，出售至日本本州。后来，一方面因为全球变暖、洋流改道的关系，另一方面归咎之前的捕捞过度，鱼的数量一度急速锐减。

“而现在我们都听广播通知才去捕鱼，”柳谷小姐说，“广播告知该收渔了，大家就会折返。这样一方面是为了公平起见，老人和年轻人捕获的数量不至于差太大，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就是给大海以休息的时间，以及考虑到天气反常带来的危险因素。”

这也许是和自然界过招后产生的一次证悟，可惜不是每次这样的过招，人类都知道退让。

和该国其他领域一样，起着调度作用的广播，细致到繁琐的地步，每天几点到几点可以收渔、渔猎的品种、渔猎的海域都会涉及，人人遵循。

听说今天是“海胆渔”，我们8点半等在岸边，只见一条条小艇悉数上岸，在岸边等候的家人在渔艇靠岸的那一刻瞬间融入节奏，拉纤、整理海胆里面的水草、用标尺卡海胆的直径以便给出不同价位。

宗谷特急号列车沿途景致醉人

莫桑的第三叹，是面对一碗黄澄澄的海胆饭时发出的：“在东京，价格就先不说了，这么新鲜的绝对吃不到！”

我回忆第一次去北海道，电影《非诚勿扰》的余波尚存，看到海胆盖饭时，会想到葛优的大呼小叫：“腥！通透！”其实十足新鲜的海胆一点腥味也没有，于细微处甚至能看到它们刚刚吞食下的细碎昆布，而昆布又是制作日本国民高汤“旨味”（umami）的主要原材料。花500日币（约人民币30元），就能在礼文岛渔业协会开设的体验馆亲历“剥海胆、食海胆”，出1000日币，则可以吃到一只肥硕现剥的牡丹虾。

即便壳被剥掉了，也已浸入酱油，珊瑚红色的牡丹虾还在胡须乱颤。在欧基桑的热切目光下，我鼓起勇气，等到它不再动弹后，才低吼一声，抖抖索索地胡乱吞下。甜美多汁也就罢了，真正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种难以形容的胶质感。至于被海水浸透的海胆，温柔鲜甜感直抵指尖，以至于后来整个下午，颅腔都充斥着这种挥之不去的鲜味。

食物才是植入身体的在地感，再漫不经心的旅行者，经这么一刺激，也会忽然开始前所未有地认真审视起周围来。

北海道稚内市竹ちゃん餐厅的帝王蟹，约合人民币600元一只

寻找灵地（パワースポット）

第二天，我们坐船半小时去邻近的利尻岛，这也是一条顺理成章的路线。

如果说北海道著名的伴手礼“白色恋人”的包装上，印的就是岛上白雪皑皑的利尻山，可能会缩短更多人与这座岛的心理距离。

利尻岛环岛公路只有区区55公里，可以想象其大小，然而却有两个行政区：利尻町和利尻富士町。然后，这里有两个观光协会、两处天然温泉，甚至是岛上吉祥物也有两个：昆布和松鼠，分别代表它们所属的利尻町和利尻富士町。

稚内鳞市（うろこ市）餐厅是当地人也会经常造访的海鲜餐厅

如你所想，5000居民将这个岛运转得生机勃勃。他们以活火山利尻山为傲，且一早就总结，如果你绕岛一周，那么就能看到16种姿态各异的山形。而热爱数字归纳的日本人，也将其列为日本“百座名山”之一（见深田久弥著《日本百名山》），在布满虾夷松和椴松的山坳里，还有一眼入选了“名水百选”的清泉。

和礼文岛一样，健行是接近利尻岛的最佳方式，其次是骑单车。虽然满岛的原生林，但这里既没有北海道著名的棕熊，也没有蛇（因为离岛的原因），而且路牌指示清晰，所以安全大抵能保证。

双色海胆盖饭。礼文岛的马粪海胆很有名，海胆肉颜色更深，价格也更贵

“你知道吗？现在日本全国上下很流行寻找‘灵地’（パワースポット），”同行中人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告诉我，那时我们正环绕这个叫做“姬沼”的火山湖步行，水草葳蕤，一只野鸭滑过，留下一排对称的水纹。 “人们搜寻那些能吸取自然灵气的隐秘之地，祛除身心杂质，回到本初状态。”

“你现在所立之处就是，”他提醒。我惊得差点跳开，当静下来环顾四周，发现确实自然通透，气场非同一般。

一般来说，日本人不喜被问及宗教信仰，有不少也会宣称自己无宗教信仰，其实，这其中有很多自然崇拜的人。比如他们会说“我不相信神灵及佛，但却信仰森林及山脉”，“看见瀑布，心灵就像接受了洗礼”，从宫崎骏的作品中，也能感受到这种可以追溯到神道的精灵崇拜气息，而精灵崇拜带来的谦逊之心，多少让风景变得神秘而具有灵性。

夏日，被各种高山植被覆盖的礼文岛

出人意表的北国精神世界

若要从利尻岛回到大陆，必须经过北海道最北的城市，稚内。这也是全日本最北的城市。全城都能看到以“最北”二字做的企划，像可以吃到稚内特有涮章鱼的“ HYPERLINK "http://tabelog.com/hokkaido/A0109/A010901/1021689/" 北之味心”竹ちゃん餐厅，最北的车站便当“最北駅弁”，“最北之鱼屋” うろこ市餐厅，还有日本最北的火车站。

观光客到了这里，一般会驱车前往最北的海角宗谷岬，眺望一下俄罗斯库页岛，与纪念碑合影留念，心满意足地坐车离开，去往下一个能吃到价钱只有东京2/3的海鲜的食肆。

有心人会留意，在当地语境中，对于库页岛仍沿用太平洋战争前的旧称：桦太。在由冰川时期形成的丘陵——稚内公园里，就有一座为那些留在库页岛不能魂归故土的日本人建造的桦太慰灵碑。

慰灵碑旁有一条诗歌小径，两旁碑铭刻着当地诗歌大赛中胜出的俳句和短歌。一块上写着“微风穿过隐藏着冰河时期之太古浪漫的宗谷丘陵”，还有“在这条街诞生，到如今80岁，我还是深爱着这条北国最北角的街道”，经同行朋友的翻译后，虽失韵律，但仍能看得出直白烂漫。

开车驶离宗谷岬，我们走了一条上山的路，不经意间来到一条泛着珠光的小径。下车一看，原来这条小路由被凿碎的贝壳铺就，是当地人为了让游人步行更有乐趣，特意修造，远远看去一直通向海天交接处，浪漫动人。然而更动人的是，这里没有任何景点指示牌，在当地人看来，此举不仅为取悦游客，也是自己审美的需要。

坐车回城，我看见路边电子屏上闪烁着“小心鹿”，觉得日本人也未免太谨慎了，刚想张口问，就瞟到一只在儿童乐园旁游荡的虾夷鹿。

另一位同行的郑桑说，北海道的鹿和奈良的不一样，这里都是野生鹿。宗谷号列车经常由于撞倒鹿而晚点，因此“开车撞到鹿”，也被列为车险范围。

由于地理位置特殊，稚内有众多纪念碑、瞭望塔，大多建筑上简单明了符合和式美学，没有一点为了谄媚游客而粉饰的外形。倒是一座略显喜庆、看似迎接游人的挥舞彩带的人像雕塑，走近一看，却是为了纪念“北海道牛乳产量突破100万吨”而立。

的确是时而拘谨，时而奔放，出人意表的北国精神世界啊，我默叹。

北海道洞爷湖风之乃度假酒店内，有一间昭和风格的汤池，几乎完全照搬1950、60年代的风格

怀念昭和时代

郑桑告诉我，如今日本全国上下吹起了一股回到昭和时代的怀旧风，那是很多上了岁数的人心目中的流金岁月——“古き良き時代”。

1950-1980年代，社会渐渐从二战阴影中恢复，虽然节衣缩食，但人们对未来怀揣希望，彼此间讲究爱和奉献，以及默默守护，在泡沫经济到来之前，那的确是一段美好年代。

如今人们会指责年轻人毫无干劲，对未来充满了担忧。影视剧频现昭和年代的题材，虽然有很多长达100多集，情节缓慢，但仍吸引了上了年纪的人，甚至不少年轻人也看得津津有味。他们怀念那时邻里之间你来我往的温情，以及为了衣食住行不得不精打细算的日子。

稚内有个“副港市场”，是一间定位于回归昭和年代的综合性市场。这里有着售卖各种海产和杂货的开放式档口，还可以观摩当地电台DJ主持节目。楼上是一处收费亲民的温泉浴场，露天部分可以远眺海港，室内排列紧凑，依稀还能感受到昔日人与人之间相互信任的气息。

有趣的是，浴场门口贴了一张俄语标识牌，上面用各种幽默卡通形象禁止了各种入汤行为：饮酒、穿衣下水、大声说话、文身。原来这里在与俄罗斯多年互不理睬后，近期又渐渐恢复边贸，来自俄国的游船客人也能享受72小时的免签停留，所以当地人不得不为此想出了这个不太冒犯客人，又能传达意思的办法。透过它，你甚至能想象到一张细心克制、为外国人的大大咧咧而略显焦虑的脸。

礼文岛上的渔民生剥海胆

莫桑说，东京人会嫌关西人太不拘小节，民风彪悍（日本国内的尺度）。关西人则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古风继承者。北海道呢——本州人甚至只有在提起“北国粮仓”时才想到这里，某任首相甚至不知道北海道生活着日本除大和民族之外唯一的少数民族阿依努人，在公众场合闹过笑话。

在北海道，基本只能看到明治维新以后的日本，因为从那时起，本州的人才开始为了开拓垦荒，大量移居至此。昭和时代是它有限的历史记忆中可以重温的最辉煌一段。

后来在南部洞爷湖畔的乃之风度假酒店，也遇到一间名叫“昭和乃汤”的温泉浴场，也是致敬昭和时代的风格，虽然酒店于去年才新装修。一进门就能看见旧时海报风格的富士山风景画，排列整齐的汤盆上甚至印着和当时一模一样的妇科病药品广告。水汽升腾间，郑桑提醒我，头发束成马尾还不够，因为发尾会浸入水中，最好是把头发盘起：“年轻人可能不会说，出生于昭和时代的欧巴桑可能会因此大声惊呼呢！”

我赶紧盘起头发，生怕出现个富有同情心而又多舌的欧巴桑，指责我这个已经退化得有点粗鄙的现代都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