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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灵魂的两重人生；以及一些美学思考

来源：花匠小妙招时间：2024-08-21 00:08

两个女孩，有着相同的名字、相同的美貌，出生在相同的日子，对音乐有同样的天赋，甚至有着相同的遗传病。她们未曾谋面，却似乎存在着心电感应，当其中一人逝去，远在他国的另一人从欢愉中刹然抽离，陷入难以言喻的忧伤。这是基耶斯洛夫斯基执导的《两生花》（或译《维罗妮卡的两重人生》）向观众呈现的，一个奇幻而动人的故事。

她们都叫维罗妮卡(Weronika/Véronique)，一个生活在波兰，一个生活在法国。在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的同一时刻，她们降生到这个世界，随后沿着不同的生命轨迹向前行进，彼此全无交集。然而，她们却经常有一种感觉，自己不是独自一人生活在世界上，在某个地方存在着另一个我。这种感觉，维罗妮卡自己说，“就像爱上了一个人”；又像在孤独的世间重新寻获了自己的灵魂。两个人只见过一面，而且准确来说并不是见面：在波兰克拉哥市中心的广场，一辆来自法国的观光大巴上，维罗妮卡手中的相机拍下了另一个维罗妮卡，却没有意识到她与她如此相像；而被拍摄的维罗妮卡认出了车上的人，这惊鸿一瞥令她伫立风中久久不能回过神。

这次偶然的相遇无声地埋藏在两人的回忆里，她们的命运却开始分岔，又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波兰的维罗妮卡的音乐天赋被唱诗班领队发现，在成为职业女高音歌唱家的道路上顺风顺水。可是罹患家族性心脏病的身体承受不起歌唱的消耗，一次在舞台上演唱到最精彩时心脏病发作倒地猝死，年轻的生命如繁星陨落。与此同时，在法国与男友翻云覆雨的维罗妮卡突然间感到一阵悲伤，这种悲伤仿佛亲人的逝去，就像她对父亲倾诉的：“最近我总是莫名地忧伤，好像有人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不久，由于自己也说不清的原因，法国的维罗妮卡放弃跟老师继续学习歌唱，阴差阳错间避免了相同的命运。

在维罗妮卡的生活中，这种难以言说的孤独感如影随形。后来，她一个儿童作家相恋，这个作家同时还是一个木偶戏剧家，在他的作品中她好像看到了自己。一次，在与男友的交谈中，她发现了照片中另一个维罗妮卡的存在，顿时悲从中来，不能自已。或许是发现灵魂另一半的喜悦，抑或是无法与对方合二为一的悔恨，又或者是某种常人无法理解也无法明言的原因。

这部影片以黄、绿为主色调，穿插红色作为情绪的表达，这是基耶斯洛夫斯基极具个人特色的电影语言，使全片既黯淡苍凉又带有一丝暖意。除此之外，影片还大量使用了象征手法。首先是镜面。无论是火车车窗、家中的玻璃窗、咖啡店的玻璃门，还是眼镜、弹珠球，透过这些镜面维罗妮卡都看到了相同的意象，是波兰的维罗妮卡的故乡，城堡、道路两旁的楼房和远处的红砖教堂。这些画面也互相呼应在影片中回闪，亦真亦幻。其次是系带。它有众多的表现形式，既是维罗妮卡手上乐谱夹的绑带，又是心电图上抖动的线条，又是神秘信封中的鞋带，又或是常常拖到地上的红丝巾，它们都象征着连接两个灵魂的纽带。最后是木偶，在小说家上演的木偶剧中，木偶小人想要跳舞却摔断了腿倒地死去，然后变成蝴蝶重生，仿佛波兰的维罗妮卡化身；影片的最后，维罗妮卡把木偶拿在手中与之对视，就像在看镜子中的自己。

本片另外一大亮点在音乐的使用。这是一段相同的旋律，哀婉动人，据称出自两世纪前一个荷兰作曲家之手，直到最近才被重新发现。它既是贯穿整部电影的背景乐，又是片中人物生命的一部分：这是波兰的维罗妮卡最后的演唱曲目，生命在曲子的高潮处戛然而止。后来，在法国的维罗妮卡的生命里也常响起这个曲子。音乐既存在于影片的虚拟世界，又是观众所听到的，存在于现实世界；既是主角生命力的绚烂表达，又导致了生命的消逝；既作为工具烘托了情绪，又作为符号象征着已经谱写好的命运。这不但强化了弥漫全片的宿命感，而且在幽婉的曲声中观众似乎与主角的视角融为一体，思其所思，哀其所哀，实现最大程度的共鸣。无论对故事的真实性有何判断，观众都被唤起了相似的孤独感，正是这种神秘的感通，命运的巧合，以及弥漫全片的忧郁感，给这部影片增添了独特的魅力。

除了影片主题的奇幻性质与导演高超的艺术技巧，本片还有一个值得讨论之处，它向人们提出了关于真与美的关系的问题。有许多人在观影后抱怨“看不懂”，亦有许多人表示即便有许多细节不能理解，却不影响自己深深陶醉于其中。更有人认为，对细节意义的过度推敲将会破坏影片的意蕴。这里的问题在于，不可理解的东西是否可以是美的？

从审美经验的构成的角度，人们可以把影片拆解成各个组成部分（情节、氛围、手法、音乐、色彩），然后分析是哪一部分造成了美感；也许不能理解的部分只局限在部分意象的象征意义，而美感的主要来源是色彩与音乐共同营造的氛围，后者不需要理解，只需要感官的感受。从审美态度的角度，美感的产生来自人心灵的主动作用。呈现给观众的是相同的画面，当我们与导演对画面具有相同的态度，就理解了画面与意象的象征意义，从这个角度上说，理解是美的前提，不理解不可能产生美感。

从我自己观看此片的经验出发，我认为体验该片所呈现的美感既需要一部分的理解，又不必达到完全的理解。需要理解的是影片的主题，以及各种意象与主题之间的潜在联系；但是对于其中的个别的意象，理解与否并不影响我从影片获得的审美愉快。归根结底，《两生花》带来的的审美愉快恰恰是神秘感、孤独感、忧郁感与宿命感：这种情感不需要指向真实的对象，也无需对表达形式的完全把握，而只是一种模糊的、弥漫上下的氛围，在这种氛围笼罩下，我们既看到了真实的维罗妮卡，也看到了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