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军专栏】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 ——《爱莲说》文本解读

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

——《爱莲说》文本解读

《爱莲说》是千古名篇，关于《爱莲说》的文本解读和教学设计，“宜乎众矣” 。但是，我仍然觉得，还有话可说。

其一，周敦颐用以言志的所托之物，为什么不是牡丹？

正如周敦颐所说，“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理论上，每一种草都会开花；现实中，每一种花都可爱。泰戈尔说，上帝用无数个世纪来造就一朵小小的花；《圣经》里说，“所罗门王最富有的时候，所有的财富加起来，其实比不上一朵野地里的百合花”；但丁说，我往前走，但一看见花，我就停下来……对于花的喜爱，以花为美好事物，应该是全人类的共同现象。

但在中国，对于花草的喜爱，有更深层次的含义。甚至可以说，能够为中国文化发声的中国知识分子，对于花的喜爱，更多不是因为花带来的感官上的愉悦，而是其精神上的投合。

这多半和屈原在《离骚》中所开创的“香草美人喻君子”的传统有关，从此，菊竹梅兰四君子、松竹梅岁寒三友，在中国文化里面，获得了至高无上的的地位—— 如果植物也有王国和等级之分，毫无疑问，岁寒三友和花中四君子，居于统治地位。如果用大数据分析古诗文中植物出现的频率，菊竹梅兰松五种植物，妥妥排名前五。虽然我不确定是否有人做过这种数据分析，但是我想，对于我这种推论，没有一个熟悉中国文化的人会提出反对意见。

这五种植物，因此成为中国文化的语码——没有掌握这种语码，几乎不能入古诗文之门。

那么，为什么是这五种植物获此殊荣？为什么不是花王牡丹这种更漂亮的花呢？平心而论，牡丹的确更漂亮，更能让视觉产生本能的愉悦之感。

其实，牡丹之所以被士大夫疏远，不能成为他们托物言志的最优选择，恰恰是因为它的漂亮。所谓漂亮，即颜色的浓艳、花瓣的繁密、花型的硕大，芳香的浓郁，也即在感官上能够充分引起人的愉悦之感。

也因为这样，牡丹还常常被隐喻为漂亮的女人。李白《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即是典型的例子。

而漂亮、而女人的美，在中国文化里，是有害的，是士大夫应该警惕的，甚至远离的，所谓狐媚惑主、红颜祸水。以这种传统观念来看，“烽火戏诸侯”的美女褒姒是应该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的，而在希腊，为美女海伦打一战是所有人觉得值得的事情。

知识分子公务闲暇之余，未必不去欣赏牡丹。欧阳修《洛阳牡丹记》记载：“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花开时，士庶竞为游遨……” （转引自《美的焦虑——北宋士大夫的审美思想与追求》 133页）但是，他们绝对不会在诗文中表达对牡丹的赞美。欧阳修算开明了，但是，在写《洛阳牡丹记》的时候，还是不忘表明，洛阳的牡丹之所以甲天下，是因为洛阳“气之偏也” ——言下之意，洛阳牡丹还是不好的。

这是知识分子的文化选择，如果你愿意叫“文化节操”，其实更好。司马光在洛阳有一个花园，遍植竹子，但“圃南为六栏，芍药、牡丹、杂花，各居其二，每种止植两本，识其名状而已，不求多也。”司马光以个人德行高洁著称为当世及后代，他对牡丹、芍药与竹截然不同的态度，代表了知识分子的普遍追求。

那么，为什么是菊竹梅兰松呢？

如果从植物学意义上看，这五种植物除了耐寒、除了不在春天与百花争艳外，在外形上，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疏朗。

如果要在多少、浓淡、疏密、动静、雅俗、素艳等等相互对立的审美标准上做一个选择的话，中国文化毫无疑问会选择少、淡、疏、静、雅和素。这种审美标准，在《道德经》问世后，基本确立了。“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过犹不及，过度为淫，泛滥成灾，这些，都是中国文化所特别警惕的。

牡丹的雍容华贵和国色天香，在现实生活里获得了“花王”之誉，但是，在精神世界里，却因为像美女一样充满引诱和迷惑，不可避免地成为批评的对象。仔细琢磨一下《爱莲说》的结尾，我们能够发现周敦颐明确的批判——

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前面两次将三种花并列的时候，都是按照菊、牡丹和莲的顺序，但是，在文章的结尾，牡丹被放在了最后，这个微妙的变化，其实含蓄地表明了作者的批判。

其二，周敦颐用以言志的所托之物，为什么是莲花？

莲，在《诗经》中，就已经出现过——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也被屈原反复歌颂过。《离骚》中说“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就是说“荷叶为衣、荷花为裳”的意思。《九歌·湘君》中说“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中的芙蓉，也是指荷花而言。

绝大多数时候，莲，在古诗文中，与爱情相关。

莲，与怜谐音，有“怜爱”之意，兴起人们尤其是女子，对于美好爱情的联想和幻想。

典型的有《西洲曲》：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还有《古诗十九首》：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至于王昌龄《采莲曲》中女孩子的美好形象“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恐怕也是能够引起人的怜爱之情的。

莲，因为与佛教的很多传说有关系，还是佛的象征，代表洁净，但这不是古诗文创作的主流，因此可以先略过。

莲，成为君子之花，获得与菊竹梅兰同等的地位，自周敦颐始。莲花的出淤泥而不染，与君子的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从此成为一种固定的联想，缕缕出现在诗文中。

所至如君子，草木有嘉声。

——北宋·苏轼《与王郎昆仲及儿子迈绕城观荷花登岘山亭》

实里中怀独苦心，富贵花非君子匹。

——南宋·包恢《莲花》

争似泥涂隐君子，褐衣怀玉古人风。

——南宋·王迈《莲花》

如果说陶渊明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定义了菊花的隐逸，那么，周敦颐就用“出淤泥而不染”定义了莲花的君子之风。周敦颐以《爱莲说》一文，给了“莲”这种植物，一个新的定义—— 而莲一旦被定义，又获得了定义君子的意味。莲花和君子，互为表里，相得益彰。

这个文化现象，既是因为《爱莲说》其文卓绝千古，也是因为周敦颐其人光风霁月。《宋史·周敦颐传》记载了黄庭坚对周敦颐的评价——

其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廉于取名而锐于求志，薄于徼福而厚于得民，菲于奉身而燕及茕嫠，陋于希世而尚友千古。

周敦颐晚年隐居庐山莲花峰下，以家乡“濂溪”命名门前发源于莲花峰的小溪。 水清人清，花洁人洁，物性与人性相通，周敦颐与莲花与君子，实在是彼此交融的。

其三，君子与世俗的关系，到底是“不同流合污”还是“同流不合污”？

“不同流合污”是我们习以为常的用法，因为习焉，所以不察。我认为，君子与世俗的态度，更合适的比喻，应该是“同流不合污”。

不同流合污的，是隐逸者，是“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陶渊明，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屈原，是“饿死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兄弟，也即《孟子》所谓的“圣之清者”。

莲花长在淤泥里，也就是长在流俗之中，可是即便这样，她没有被沾染，而是在淤泥里开出洁净的花来。这种境界，用“同流不合污”形容，当更合适。

周敦颐所认为的君子，既不隐逸避世，也不随波逐流，而是，同流不合污，在淤泥里开出一朵花来，芬芳全世界。

显然，同流不合污比之不同流合污，更难，也更可贵。不同流合污，只需要转身离去，独善其身就可以了；可是，同流不合污不仅需要在淤泥里苦苦支撑，而且还要开出一朵一朵的花来，把淤泥变成美丽之所在——君子从不逃避环境；君子不仅适应环境，君子还积极改造环境。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刘禹锡是这样的君子，“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杜甫是这样的君子，“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的苏轼，亦是这样的君子。这样的君子，达则兼济天下，穷也要兼济天下；这样的君子，在快乐中感谢生命，在痛苦中也感谢生命；这样的君子，是真正的天行健自强不息，地势坤厚德载物。

显然，对于现实人生和人类社会的发展来说，莲花式的君子，更具有积极的能动的意义。

一篇《爱莲说》，短短116个字，千百年来热度不减，何哉？

对《爱莲说》的热爱，正是我们对君子之风的渴慕啊！

作者简介：

卢望军，长沙市怡雅中学教师，王君青春语文名师工作室成员，愿一直行走，不止步，追寻语文的海阔天空，和云淡风轻。

微信公众号：卢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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