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花之爱

  从来没有哪一部作品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那么有力，虽然它未描写战争和英雄，也不是史诗，也不抨击时弊，揭发真相，但是茨威格通过柔和而韧性的笔法所展现的一个平凡女子的一生闪耀着无与伦比的苇草精神——帕斯卡尔《思想录》所言的“思想的苇草”，坚韧，不管多么柔软，依然无法被摧毁。女主人公的精神力量之强大，并不表现在波澜壮阔中，而是一种向内的，对自我的坚持，对自己的强烈关注，用比较世俗的观点来说 ，就是自恋。我们在这个故事中沉思冥想，却能透过男主人公忽视他人的自我主义强烈的把握女主人公的“水仙花之爱”。
  古希腊传说中，纳西索斯是一心沉醉于自己美貌的少年，骄傲地拒绝了深爱他的回声女神的爱慕，引得遭受一段“爱上自己”的诅咒，在临池照影时爱上自己的倒影，溺水身亡，成为一株水仙花。
  女主人公看似通过一封信表达了对男主人公炽热的，忘我的，全部奉献的爱，实质上实践的 是“我的爱与你无关”(徐静蕾在拍摄同名电影时的解读}这部作品可视为一本女性视角读本，无怪茨威格被高尔基成为“世界上最了解女人的作家。”
  小说一开篇，给我们描绘的是一个生活优渥闲适的小说家的清晨生活，以一封信，“没有署名的”“字迹陌生的”“摸上去挺厚”的信，展开了整部小说，注意看这一点：作为著名的小说家，男主人公收到很多信，而他是“懒洋洋的”看了信封，看寄信人能否引起他的兴趣，来决定是否看信。这样一个细节，很琐碎，但却有力地刻画了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骄傲的，不关心任何人的形象。这是所有悲剧的强大推动力。男主人公不关心任何人除了自己，这不是一种自私，而是很寻常的，忽视，对其他生命的忽视。正是这种忽视呼唤了女主人公在弥留之际以一封厚厚的信赖向男主人公展现自己属于他的一生，作为人生终结的符号。“我要让你知道我的整个一生都是属于你的，而你对我的一生却始终一无所知，可是只有我死了——此刻是五四制忽冷忽热的疾病确实意味着我的生命将终结……我才让你知道我的秘密……一个私人别无乞求，她既不要求别人的爱，也不要求同情和慰藉，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请你相信我将向你吐露隐衷的痛苦的心告诉你的一切。”女主人公的这段独白让人受到一种震撼，人对自己感情和生命的把握的无尚自主性。女主人公宣称自己的生命是属于男主人公的，但她一直未向男主人公说明，她所有的对男主人公的要求仅仅是“相信”。这已经不是一种寻常意义的爱情了，这种爱不属于两个人，而是女主人公独有的。从情节表面上看来，男主人公是这场感情生活剧的胜者——因为他全身而退，女主人公是输家，输掉儿子，生活乃至生命。从另一个层面上看，是女主人公抛弃了男主人公，将他排除在自己的生活和爱情之外，她留给男主人公的只有追忆和莫名的怅惘，对这段感情，男主人公不能做任何事，只能旁观。这是女性对待男性反抗的最强音：你不能改变任何事！你只是观众而已，我的爱，我的生活都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关。“我不责怪你，我爱你，就是这样的你——感情热烈而生性健忘，一往情深却爱不专一。”好宽宏大量的感叹！女主人公明明是单恋者的身份却说出这样的高姿态的话，让我不由得萌发出这样一种论断：男主人公是无足轻重的，这场感情故事，悲剧的发展完全在女主人公的控制之下，她为自己而活，而死。充满了殉道者的豪情和伟大，她是甘心情愿地这样去活去死，在内心深处某个隐藏的角落有这样的愿望，她在众人之中选择了男主人公去实现她的愿望，这一场“水仙花之爱。”我们透过女主人公那浮满哀怨又充满控制的倾诉可以看到一种自我意识的彻头彻尾的狂欢。
   她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男人作为实现这种愿望的对象呢？首先，对小说的女主人公来说是因为种种很容易解释的原因：女孩出身卑微，周围的人俗不可耐，只有男主人公以一种全新的高于女主人公所接触的那个层次（不用“阶级”）的姿态出现，他优雅，博学，知名，而温文，代表了一切文明和优雅的生活方式。女主人公出于一种少女的防备性的思维在内心深处设想这样一个未谋面的先生是一个老人，因为她害怕自己堕入自己还无法理解的潜在的情网中，先将男主人公设想成为一个不可能爱恋的对象，来保护自己，以便自己崇尚的向上的追求不会成为笑柄。男主人公对于女主人公的吸引，与其说是共鸣权势金钱的吸引，不如说是女主人公希望完善自己而设立的目标的现实载体所携带的属性的吸引。对男主人公的追寻，（不是追求）是一条自我完善自我塑造之路。小说里女主人公的母亲改嫁富有的男人后，女主人公依然选择了自立更生，以及女主人公预见男主人公后在学识，阅读等层面上取得的多方面进步都可以看作这样一个结论的依据，所以这个与众不同的，优雅迷人的男士成为了女主人公全心全意努力献出生命来追寻和实践的目标的对象。第二点，这篇小说全文对小说家和女主人公的名字都未提及，而且从人物性格可以看出：两者代表着男女的总体，描绘的广义上的男女之爱，女人通过以自我牺牲和忘我的投入来博得男主人公的青睐，是一种诅咒般的必须实践的宿命。然而男人一直是真诚地待她，又忽视她。这个她既是我们的女主人公，也可以让人推而广之到整个女人世界，得出这样的推论：男人无法像女人一样全身心，专一地爱自己的爱人，总有比女人能重要的更吸引人的东西占据男人的心，这种激烈的冲突可以在《荆棘鸟》中寻到：拉尔夫对梅吉的爱总是敌不过权势和金钱对拉尔夫的吸引。女人如梅吉却将一生献给拉尔夫也没挽回他的心。 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的没有将这种与女人一同竞争男人的关注的事物写实，但通过对男主人公的行为的刻画按时出来——他不在乎女人，所有女人他都一概视之。女人如此忘我，而男人如此漠视，这样两种对立的心态催生了女人的极端报复心理——为爱而爱。不顾男主人公的存在，只身忘我于自我的世界，自己用寒冷的双臂拥抱住自己的胸膛，保留一份生命的关怀，再将自己以殉道者的姿态投入更广阔的无边的命运之洪流，化作自尊与自爱的最强音符，任凭苦难吞噬自己，终于在献出生命后，撼动了男主人公快活轻松得麻木的心，使他感受到死亡，感受到不朽的爱情。我们似乎可以看到女主人公的眼睛炙热地凝视湖中自己的倒影，想象中自己是一个那么决绝又忘我的奉献者，可以这么说，每个人在内心深处都是一个潜在的隐修会者。
  某种层面上来讲，女主人公才是这场爱情的赢家，她的生命贯穿着一条坚韧的线索“爱”，这种爱不是寻常的对人的爱，，是从头到尾由女主人公一手炮制的完全属于自己的。这种感情预示着女人的自我牺牲都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在自己掌握中的，毫无以外的。这是一种难得的生命秩序，没有丝毫的混乱女主人公的生命因为这一场“水仙花之爱”显得格外有力和强劲。
  爱上身边年长的优秀男人，几乎是每个女性必经的心理历程，大部分却是毫无结果的，这种暗恋绝非毫无意义，它引导着女人从少女时代起就学会了反省和向内的自我追求。一般说来，成年后大部分女性会将这段感情收藏，不再提起，过上一种和谐的婚姻生活，但不能否认的是普通的和谐的夫妻之情其实是消灭了女性（人类）的自我意识的，是一种迷失，在物质构建的，与人的交际中丧失了自我把握的生活中迷失。
  选择承受现实的血淋淋的痛苦换来心灵的平和，还是抛弃自我享受生活平面的幸福，或许这本身就带有二律背反的意味。我们迫于生活作出了“没有良心”的选择，却不妨碍我们欣赏文学作品中的极致之爱——穿越了爱人，穿越了时空，穿越了现实，深爱上自己的水仙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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