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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云帆和他的画

来源：花匠小妙招时间：2025-10-28 23:10

一度，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嫌弃刘云帆了。

包括我和妻子。

刘云帆，23岁。职业高中毕业后，做不好厨师，跑摩的，卖烧洋芋烧苞谷，但这些不长久，就让他做体力活，希望今后能凭借诚实和勤劳养活自己。种过菜、做过装模木匠、园丁，手脚慢，性子躁，做不好。这一年来，让他听我讲课，学诗歌，未必能学成，但我知道艺术和宗教一样，能救赎人生。果然，渐渐静了下来，想争口气，于是考了保安证，准备去当保安养活自己。这时候，遇见了刘徽，邵阳人，36岁，在老吉大教书。不仅画画，诗也不错。看起来瘦弱文静，对艺术却有勇士般的绝决，偶有孤军奋战的无助，所以会来我家找酒。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不近人情，不谙世事，吐字不清，于旁人来说，刘云帆是傻子，憨头，是嘲笑和欺辱的题材，前不久，相亲的女孩子，就骂他愚宝，赶了出来。但刘徽说，这种未被世俗污染的性格，恰恰是绘画最需要，世界级的大师，往往终生追求的就是这种天真。那天，他见到刘云帆画的一只鸟，画的鹦鹉，他养死了，很悲伤，我建议他画下来留个纪念，画得粗陋不堪，像人的样子，纸当场就扔掉了，没想到他拍了下来，听刘徽是画家，就给他看，刘徽大呼天才，我不信。曾经让他学过几天画，完全不顾透视和比例，老师倒没说什么，同学们总是取笑他，便放弃了。刘徽说：画像是匠人做的事，画出创意则很难，刘云帆没有栅栏的头脑，连他都羡慕——当什么保安，学画来。刘云帆乐呵呵地当场答应了。记忆中，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看重他。

直接创作！遇到问题解决问题！技术理论会给他的头脑套上枷锁，跟其绘画一样，刘徽的教学理念也别具一格。刘云帆带回了第一张，是一堆凌乱狂舞的线条。第二张，便是史蒂文森的“坛子”般的《田野》，有了诗意和哲学味。第三张便是《大地》，画出了力量。第四张，第五张，边画边进步，刘徽有了心理准备，依然觉得不可思议。用笔笨拙，但创意大胆，而且，对色彩的感觉很准，概括能力强，总能总能画繁为简，直抵事物的本质，使稚嫩变成了返朴归真的深刻和素面朝天的惊艳。有些画初看，觉得不过如此，挂上墙，则越看越有味，那些所谓的缺点，也变成了非此不可的特点。

几周了，确定刘云帆不是误打误撞了，才敢说出自己的开心。

他三岁，只会说妈妈一个词语。被诊断为大脑语言中枢发育迟缓，好心的亲友私下劝我们再要一个孩子，以后可以帮他，我们坚持不要，转嫁责任，对他不公平，对弟弟妹妹也不公平。妻子因此放弃了工作，专心照看他。用尽一生，帮他独立生活，是我们私下定的一个目标。

理解当年的疼痛的朋友，就会理解此时的开心。

写作累了，我会在客厅坐一坐。

墙上挂满了他的画。

怕进阳光和风雨，我把窗帘都关了。

其实，不用开窗了，一幅画，就是一扇窗子，可以看到你从未经历过甚至是从未想过的世界。《鸢尾花》一幅，是我从山里一百公里外的桑植带回来的三株鸢尾花给他画的。十几片叶子，十几朵花，但他只画了两片，两朵。我觉得他是偷懒，画得太简单了，前景本就是绿的，背景竟然也违反常识的继续用绿，强忍着没有批评他。但挂上墙了之后，那种叶子的绿和背景的绿，相互映衬，像那种名贵的翡翠——腾冲绮罗玉，越看越神秘，越看越动人。两朵小花，一朵开，一朵含，像两个负气的人，背对背，可爱可怜，现在成了我最喜欢的画之一。《红岩岭》是他第一次外出写生的作品，当时烈日高照，万里无云，气温达三十二度。在澧水边的石滩上，没有任何遮挡，我觉得只要画完就好，让他意识到追求艺术，是需要牺牲精神的。干过那么多体力活，吃苦对他来说很在行，我是眼睁睁看着一张白布，是如何被他赋予张力、重量和温度的。画水，几笔深蓝过后，竟然破开荒的用了柠檬黄，刘徽说，这幅画有了。果然，粗壮有力的线条，稳定饱满的布局，画出了遗世独立的磅薄，是我最喜欢的作品之一。红岩岭虽然名为红，其实那是暗红的砂岩，长着青苔，因此红中带着黑，但在画中，饱和度被他肆无忌惮地夸张，变成了鲜红，完全失真，但远在老家的妻子，一眼就看出了是仅去过一次的红岩岭。

傍晚，我们打完篮球回来，坐在客厅休息的时候，我找他聊了聊他的画。

这是什么花？萤火虫花。我问他哪里有萤火虫花。

他说他凭想象的，觉得应该有，于是就画了。

他说应该有就有，没有也有了。

这一刻，他就是造物主，造出了蝌蚪一样游动的带着微黄光芒的萤火虫花。

《生命》一幅，小花在如子宫如羊水般的混沌里，像个战战兢兢的孩子，似乎在向玻璃器皿鞠躬道歉，或者向子宫致敬，分明是刘云帆自己的写照。《葡萄》实物本来在盘子里的食物，刘云帆让它长出了翅膀，飞到了天上，下面以黄沙和红岩相配，有了君临天下的气势。《向日葵》和梵高的热情如火不同，他画的是纤弱、孤独和悲伤。《穿越时空》，时空尽头，飘浮着一块绿色的陨石，仿佛是生命最初或者最后的希望。《大地》色彩悦目，但充满挣扎感，那束白色的花，很想冲破玻璃瓶的束缚，重回大地，但无奈玻璃却那么厚。《花儿与玻璃》却有相反的意思，花儿如火，充满了强大的生命力，而玻璃缸软塌塌的，似乎随时会融化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玫瑰》一幅，花与玻璃，打破了界限，交融成了一把琴，有了共同的韵律，有了狱警和囚犯一起跳舞的温馨。《暴雨》中，饱壮的雨滴，有炸弹一样的质感，那是我骑摩托在青藏高原遇上的雨。《田野》中，旷野里，一篮子石头，让我想起了史蒂文森的《坛子秩事》“……于是荒野向坛子涌起，匍匐在四周，再不荒莽。坛子圆圆地置在地上，高高屹立，巍峨庄严……它无法产生鸟或树丛,，不像田纳西别的东西”。《晚樱》画的是楼下的樱花，不胜其繁，一点小雨，就断了，这种樱花不结果，让我想到了那种为了美不顾了一切的人。捡回来，养在瓶子里，想让她多美几天。因祸得福，被刘云帆移到了纸上，并换了他喜欢的瓶子和旋转色块的背景，她拼了命开出来的美，可以一直美下去了。《鱼》三条鱼，像极了一家三口，刚从恐怖的深海里逃出来，往有白光的浅海里游去，我自然是最大最后的那条，眼里含着泪。鱼会流泪吗？我不知道，但我会，五岁的时候，在家全职教他讲话，那天读的是“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教了他一百三十六遍，这是我一生都难以忘记的数字，不仅背不得，不仅读不准，还读不通。看着他努力的不厌其烦的样子，我假装上厕所，在走廊就泪流满面了。

《映山红》那幅，中间为什么添一团白？像破洞一样，掉漆一样，我已经是第三次劝他，如果换成黄色可能更好看。他说不能换，就应该是白色。再追问，不善于表达的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他说不能换就不能换。

在五十乘四十厘米的方框里，就让他做一回自己的上帝吧。

美和宗教一样，教人向善。

相比于一年前，刘云帆仿佛换了一个人。

戒了烟、酒和槟榔。除了画画之外，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听课。什么课都听，我的课，他可以听三遍，也不知听进去没，反正每次都带着笔记本。其余的时间，给我寄书、打印、填表、打球，还负责洗衣做饭。一个星期写一首诗。最近写了首《煮鱼记》：“先放点油／再倒草鱼炒／再用清水煮／煮开了／再用小火煮／然后煮熟就吃了／鱼好吃／他们说吃鱼会补脑补智商的／适合我吃”。

一贯的罗索，一贯的平铺直叙，没有任何技巧。

他写出来，没当一回事。扔到朋友圈，就去打篮球了。

但我竟然读出了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