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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婷:被遮蔽的另一半

来源:花匠小妙招 时间:2025-09-27 15:56

迄今为止,在三十多年的创作中,舒婷总共发表不到200首的诗歌。但是评论舒婷诗歌的文章,已经大大超过舒婷诗歌的数量。表面上看,对舒婷诗歌,诗界似乎是说得够多了,但绝大多数的评论,都是评价舒婷前期朦胧诗,而对朦胧诗之后的大量诗歌,却少有人研究。其实,一种发现,也常常意味着另一种的遮蔽。一直到今天,很多研究者和读者,都把舒婷的前期朦胧诗,等同于舒婷的全部诗歌。

仅仅把舒婷作为朦胧诗的代表人物,而忽视或轻视舒婷朦胧诗之后的诗歌,肯定是个错误。造成这种错误的主要原因,是当年诗界流行的进化论线性思维,把当代诗歌的进程,看成是后来者不断否定和淘汰前行者的线性过程:朦胧诗——第三代——新生代——中间代……。于是,诗界流行这样的共识:1985年以后,当“第三代”兴起并逐步取代朦胧诗之后,舒婷的历史使命也就完成了,她后写的诗歌也就不足观了。(1)

要全面评价舒婷诗歌,必须改变这种进化论的线性思维。所以,我们引入福柯的“非连续性” 。福柯认为:连续性和非连续性都是事物发展的基本常态。非连续性,是指事物的发展并不都有内在的连续性。“断裂”,也是事物多向发展的一种基本形态。非连续性,就是对单一的线性思维的否定。

如果用“非连续性”的观点,来解读当代诗歌和舒婷诗歌,就会看到一种全新的景象。比如,穆旦1976年的诗歌,完全与朦胧诗没关系,他是孤立的,与当时诗界的各家各派都没有来往,但他创作了一流的诗歌。如果用“朦胧诗——第三代” 的线性模式来观察,就没有穆旦晚年诗歌的位置。反过来,只要引入1976年的穆旦诗歌,就可以轻易地消解这种线性发展的诗歌模式。

引入福柯的“非连续性” ,就能理解舒婷以“断裂”为特征的诗歌创作。也就是说,舒婷诗歌创作正好呈现出一种“非连续性” 。在她三十多年的创作过程中,有数次的停顿,正是这种停顿(断裂),造就了她三种不同类型的诗歌。舒婷诗歌创作这种“非连续性”的现象,并不是江郎才尽,而是一种积极的自我调整,一种艺术上自我蜕变的过程。其目的就是不重复自己,不断突破和超越自我,力求创造多种的诗艺。我们在冯至、穆旦和郑敏的诗歌创作中,都看到相似的现象。另一种创作现象是:很多诗人,虽然一生创作呈“连续性”,但所写的只是一种类型的诗歌,只有量的增加,没有质的创新。

迄今为止,舒婷的诗歌创作,呈现出三个阶段:1981年以前,为前期诗歌,即朦胧诗 ;之后搁笔3年,结婚生子, 1984年到1990年,为中期诗歌创作阶段;而后又停笔5年,再从1995年写到1997年,为后期诗歌创作阶段。正是舒婷创作的两次重要停顿和自我调整,造就了舒婷诗歌创作的三个时期,形成三种不同类型的诗歌:即前期的朦胧诗,中期以《圆寂》和《滴水观音》为代表,后期以长诗《最后挽歌》为标志。

近年来,已有少数研究者如罗振亚和王雪红、谷力,关注舒婷后期诗歌《最后的挽歌》,把舒婷的诗歌创作分为前期与后期。(2)因为《最后的挽歌》与前期朦胧诗,在艺术上确实有质的不同。但我认为,仅仅把舒婷诗歌分为前后两期,还不够。虽然从表面上看,舒婷前期诗歌与中期诗歌很相似,很多人都把它们看成是朦胧诗,其实相去甚远。也有少数研究者虽然觉察到它们的不同,但只是模糊地认为:以《会唱歌的鸢尾花》为标志,是从浪漫诗走向现代诗的分界线,未作深入的研究。

舒婷三种不同类型的诗歌:前期朦胧诗,诗界已经谈得够多了;后期诗歌的代表作《最后的挽歌》,也有论者作了分析。本文以细读方法,重点分析被遮蔽的中期诗歌。在我看来,这是舒婷诗歌最成熟的艺术高峰,也是现代汉诗一种成功的探索。

                                                    一

舒婷中期诗歌近五十首,本文选取其中的7首代表作,进行细读。
先以前期的《致像树》(1977、3、27)与中期的《水杉》(1985、6、7)进行比较,看前期和中期诗歌艺术上的差异。这两首都是借树的自然意象,来传情达意,但艺术手法完全不同。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致橡树》是浪漫主义手法,是直抒胸臆,重在表达男女平等的现代观点。它所表达的是理性层面的情志,明朗而易懂。其想象方式是浪漫主义的明喻:“我” 与木棉是“合一” ,是“同一化”——“我”就是“木棉”。
《水杉》则是借鉴西方现代派重感觉的写法,表现诗人与自然带有神秘色彩的交流和感应,没有明指的主题,是以感觉来表现心绪,含混而多义。(以现在眼光看,《致橡树》并不“朦胧”,《水杉》才是真正的“朦胧诗”。)

           落日
           廓出斑驳的音阶
               向浓荫幽暗的弯水
               逆光隐去的
               是能够次第弹响的那一只手吗
           秋随心淡下浓来
               与天   与水
            各行其事却又百环千解

      诗人把落日后带来的丰富色彩,转换为不同音阶的声音,这种从视觉转为听觉,就是现代派诗歌常用的通感。但所用的语言,却有鲜明的古典汉诗特色:简洁、精炼、含蓄。用具有民族特色的语言(而不是三流翻译散文体),来传达现代诗的通感,是舒婷中期诗歌的特点之一。

“秋随心淡下浓来 / 与天   与水 /  各行其事却又百环千解”。它所表达的是一种新的理解自然万物的感知形式:诗人与秋、天、水,虽然是“各行其事”,各有各的生存方式;却又是“百环千解”,相互关联、相互渗透和相互影响,但最终还是相互隔离。具有古典特色的简洁而含蓄的语言,正好传达出这种敬畏自然,并反省到人的理性局限性的现代思考。

                     直到我的脚又触到凉凉的
      水意
      暖和的小南风 穿插
        白蝴蝶
      你把我叫做栀子花 且
      不知道
        你曾有一个水杉的名字
        和一个逆光隐去的季节

《水杉》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大量采用跨行。比如,“直到我的脚又触到凉凉的水意”,本是一个完整句。但舒婷把“水意”断行,处理成跨行,并用这两字作为一行,这样就形成“长短句”,目的是强调“水意”。再如,“暖和的小南风 穿插 /  白蝴蝶”。本是完整的二句:“暖和的小南风”,“穿插白蝴蝶”。但舒婷把第二句的“穿插”,提到前一行,形成断行和跨行。以“白蝴蝶”三字为一行,与前面的八字一句,形成“长短句”,突出“白蝴蝶”意象,并追求节奏跳跃跌宕的变化。

“长短句”原是宋词所特有的句法和诗行,舒婷深受宋词影响(3),又融入西方现代派的“跨行”手法,形成了具有个人特点的现代“长短句”,以表达更为丰富而复杂的现代经验。西方现代诗的“跨行”,多与下一句形成长句,少有利用跨行形成短句。所以,《水杉》的跨行,是一种融合中西手法的创造。西方现代诗不但跨行,还跨节。舒婷中期诗歌虽然有较多的跨行,但没有跨节,这也是受宋词章法的影响。《水杉》大量采用跨行,造成一种诗行断裂破碎的感觉,以此传达诗人心灵受到水杉震憾之后而形成的纷乱激荡的心绪,非常合适。《致橡树》很少跨行,因为它所传达的是符合理性逻辑的情志,所采用的是浪漫主义句法。

舒婷在创作谈中说,曾在广州植物园的湖边,“看到一棵接一棵的华冠水杉,半边身子浸在水里,”顿时产生神秘的感应:“凉凉的水意,沿脚跟进入,布满全身。” “我” 与“水杉”虽然有强烈的感应和共鸣,虽然是“同类” ,但在艺术手法上并不像《致橡树》那样采用“合一” ,反而是“拉开距离” 。诗人在强烈的感应中,虽然觉得自己的前生,可能是水杉,或是一株栀子花。但诗人的理性又非常清醒,明白“这只是一厢情愿的幻觉”,“不能信以为真”。

植物没有感觉,人才有感觉。舒婷采用虚拟的设问:“你把我叫做栀子花”。“你”指“水杉”,即水杉认为诗人是一朵栀子花,这只是诗人的一种假设。没有自我意识的水杉,也“无从知道”人把它命名为“水杉”。这样,作为客体的水杉,始终独立于人之外。诗人与水杉虽然有感应和交流,但始终是两个相隔的世界。这就是西方现代派诗歌的理论:水杉只是诗人的“客观对应物”,而不像浪漫主义诗歌所强调的那样:诗人与意象必须“同一化”。从表现上看,《水杉》与中国古典诗歌表达诗人与自然交流和感悟的传统题材相似,但它的感知方式不是“天人合一”,而是既交流又隔离的现代思维。这也是古典汉诗与现代汉诗的区别之一。

总之,《水杉》这种淡化情感,强化感觉的写法,是浪漫诗向现代诗转变的一个艺术标志,也是舒婷早期诗歌演变为中期诗歌的一个基本特征。

同是1995年创作的《……之间》,也是采用这种淡化情感,强化感觉的写法,但又与《水杉》的感觉不同,它是来自无意识的生命直觉。

只是一个普通的巷口
短墙上许有星星点点花
许是一幅未成龄的炭笔画
可能是这一阵大风
也可能是一种气味
迷乱无根而生
意识的罗盘无针无向
好像你一脚
正踩着那磁场

然后你不断回想
你一定错过了什么
究竟守候了你多年和你期
待日久的是什么
就是套着脚印一步步回来
也不能够回到原来那个地方

《……之间》写的是主观与客观的一次猝然相遇,而产生一种道不明、说不清的强烈感觉,让人刹那间飞出日常生活的常轨,提升到一个生命警醒的非常境界。

诗人走到一个普通的巷口,看到短墙上有星星点点的花,好像是一幅未成年的炭笔画,也许还有此刻的一阵大风,一种气味,诗人的无意识突然被强烈触动,激发出一种生命的直觉,冲破潜意识的防范,来到意识的层面,并把意识扰乱,出现一种强烈的迷乱。这种“迷乱无根而生”,而且来得没有由头,无法厘清。

意识虽然被扰乱了,但这种来自无意识的直觉,却产生一种生命的警醒,或者说是对生命的反省(不是理性层面的逻辑推演)。在对自己生命的迷茫和焦虑中,觉得以前“一定错过了什么”:也许是某种事物或人,“守候了你多年”,而“你”却没有觉察 ;也许是“你”不知道自己生命的期待是什么?想再回到生命的起点,重新开始,但已不可能了。

你并不起身打开窗子
一个姿态可能引起
相应的无数暗示
在平常的风雨之夜,想起
潮湿的双脚
泥泞的路
那在不防备的时刻
将爪子搭在你背后的是谁呢

它不呼喊也不回答
或许它从未如此接近,只是
永恒在瞬间
穿过你的神经丛
犹如分开浅草和芦雪的风

这种莫名的强烈感觉,让“我”想起一个风雨之夜,独自在泥泞的路上跋涉,走着走着,会惊恐地感到背后好像有不明之物在悄悄靠近,似乎它的爪子已搭在背后……。这种独自夜行的恐惧感,亦来自无意识深处所积淀的古老恐惧。那是一种对冥冥之中不明之物,对死神的惊惧。

你始终说不出
在什么地方你感觉到什么
它是永远不能重复的一种
消逝
但又熟悉到,仿佛
在前生的溪水里
你又浸了一次

这首诗对来自无意识感觉的层层深入的奇异表现,在诗的最后一节达到惊人的高度:这种来自无意识深处强烈的生命感觉,不仅难以言传无法说清,而且它出现之后便消逝,永不重复;但它的出现,又让人感到熟悉,仿佛再次回到“前生”,重新体验一次。

《……之间》在艺术上的独到之处,是把这种道不明、说不清的生命感觉,用实实在在的意象,清晰明白的语言传达出来,形成一种张力,化神秘感觉为实在体验。这样的艺术处理,不但没有减弱感觉的神秘性,反而让读者感到真实可信,同时又永远无法厘清和接近那种来自无意识的神秘感觉。

读这首诗,就是一次生命的奇妙体验。这样一种强烈而神秘的生命感觉,每个人都会遇到。但是如果没有舒婷,我们可能过后就忘了,更无法用语言定形。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诗人,人类很多神奇的感觉和体验,将无法保存。

《……之间》写于1985年3月3日,一直未能引起关注,更罕见有人评论。以今天的眼光来看,1985年正是朦胧诗得到普遍认可,并开始站稳脚跟的岁月,舒婷不但没有继续写朦胧诗,反而转身开拓另一种艺术境界,写出这样独创性的诗作,不能不令人感到讶异。

从前期朦胧诗那种坚定而明确的言说,到中期诗歌对不可言传的生命感觉的表达,这二者之间的艺术变化何其巨大。如果把《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与《……之间》相比较,这巨变更让人惊异。诗人已经从对社会和时代的强烈关注,转为对生命奥秘的静心探询。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中间不过短短的几年,舒婷就找到了新的感知和想象的艺术模式。

                                                           二

舒婷的《秋思》和《立秋年华》,从题材上讲,都是对古典汉诗“悲秋”主题的延续,但是意象和语言却是现代的,内涵也突破了“悲秋”的哀愁,写出现代人对生命短暂的一种理性沉思。

秋,在树叶上日夜兼程
钟点敲过
立刻陈旧了
黄黄地飘下
我们被挟持着向前飞奔
既无从呼救
又不肯放弃挣扎
只听见内心
  纷纷 扰扰
全是愤怒的蜂群
围困
一株花期已过的野山楂

古典汉诗对“悲秋”的吟咏,已经太多了,现代人很难写出新意,但《秋思》在艺术上却有崭新的开拓。舒婷对秋天不作太多的抒情,重在写出现代人对秋天新的体验和思考,用的全是现代口语,这是一种对时光飞逝的惊恐、无奈和痛苦的新话语:“我们被挟持着向前飞奔 /  既无从呼救  /  又不肯放弃挣扎的。”这样的内心自然是混乱的,舒婷用了一个非常新鲜奇异的想象:“只听见内心 /  纷纷 扰扰  /  全是愤怒的蜂群 /  围困  /  一株花期已过的野山楂”。蜜蜂因为野山楂的花期已过,采不到蜜而愤怒地围困它。以此暗示女性因青春消逝而对生命过于短暂的怨恨,这样新奇的隐喻,避免了重复古典诗歌的陈词滥调。

                   从这边走
                   从那边走
                   最终我们都会相遇
                   秋天令我们饱满
                   结局便是自行爆裂
                   像那些熟豆荚

    舒婷后来在创作谈中说:“1985年深秋,阅历渐深的我,开始摆脱青春期的单纯,直入人的存在本质……或许,从那一刻起,我真正意识到人生的苍凉。”(4)舒婷写人生的苍凉,不用古典语言,全用现代口语,淡淡写来,内含一种理性的冷静观照:“从这边走 / 从那边走 / 最终我们都会相遇”。相遇在哪里?相遇在死亡的路上,人都是要死的。但用现代口语也不能一味平淡,舒婷接着用了一个大家都熟知的但用这里的语境,却有一种陌生化效果的想象:“秋天令我们饱满  / 结局便是自行爆裂 /  像那些熟豆荚”。这个熟豆荚的意象,是巧妙的暗喻:生命经过秋天饱满成熟之后,就要走向衰老,犹如豆荚成熟后,会自行爆裂。“爆裂”这个既是音响,又是视觉,令人心惊肉跳的的动词,极其生动地写出生命从成熟走向衰老的悲壮结局。

《秋思》的“新古典”色彩,不是复古,虽然延续了传统诗歌的“悲秋”主题 ;但以新奇的意象,新鲜的现代口语,刷新了“悲秋”的古老诗意,展示了现代人对生命短暂的了悟,显示出舒婷卓越的艺术创造力。

    写于1990年的《立秋年华》,在艺术上再拓新境。如果说,舒婷前期诗歌是浪漫的主观抒情;那么,中期诗歌则转为客观抒情。《立秋年华》采用的是客观叙述与主观抒情相融合,以及从客观到主观的结构。

《立秋年华》依然是“悲秋”的传统主题,以“悲秋”比喻青春消逝,但写法却相当新颖。先从客观视角写起,写温热的南方,不知秋之来临。不仅主观的“我”消失了,而且没有直奔主题:

是谁先嗅到秋天的味道
在南方,叶子都不知惊秋
家鸽占据肉市与天空
雁群哀哀
或列成七律或排成绝句
只在古书中唳寒
花店同时出售菊花和蝴蝶草
温室里所复制的季节表情
足以乱真

南方炎热,四季长青,所以叶子都不惊秋。家养的鸽子,不仅占领天空,而且占领肉市,成为供人食用的肉鸽。语调里暗藏着诗人的调侃,这是传统“悲秋”诗所没有的。南方的天空此时不见雁群,哀哀鸣叫的雁群只在古书中“唳寒”。“唳寒”两字,极为精到,表现了舒婷敏锐的语感和对文言的灵活运用。“唳”,是大雁高声鸣叫。“寒”指秋之寒意。“唳寒”,与前面的“雁群哀哀”,相呼应。可是到了今天,大雁的“悲秋”之意,只存在于古书之中,语调中同样有诗人的淡淡嘲讽。

《立秋年华》看似延续悲秋的传统题材,但一开篇,却先用现代经验更新传统题材,对传统的“悲愁”情结,进行调侃和嘲讽。这种调侃和嘲讽的态度,表现了舒婷对“悲秋”的委婉否定。这真是巧妙的构思。后面三句,则进一步写出现代生活的反季节现象:温室里的花草,把季节搞乱,让人不知是夏还是秋?语调中还是舒婷特有的淡淡嘲弄。语调,是诗人对题材的审美态度。所以,嘲弄和调侃的语调,充分显示了舒婷对“悲秋”古老主题的刷新。

《立秋年华》的第二节,转为对秋天某个带有古意场景和人物的刻画。也就是说,多数当代人对秋天的理解,虽然已经突破了古人“悲秋”情结;但对某些个体而言,仍然有“悲秋”心态。这是从“面”到“点”的深入,也表明人生的多种形态。

秋天登陆也许午时也许拂晓也许
当你发觉蝉声已全面撒退
树木凝然于
自身隐密的谛听

草木知春也知秋。秋天终于真正来临了,因为“蝉声已全面撒退”。“全面撒退”是现代军事术语,用在这里,即新颖又有调侃之意。“树木凝然于 / 自身隐密的谛听”。“凝然于”,是文言句式。现代术语与文言句式和谐融合,新意迭出:既有古典味,又有现代气息。

古榕依旧匝地
沿深巷拾阶而去的那个梳髻女人
身影有些伶仃,因为
阳光突然间
就像一瞥暗淡的眼神

这是一幅絕妙的现代仕女秋天图。
城市的某个深巷,古榕树荫遍地,此时一个拾阶而去的梳髻女人的背影,显得相当伶仃。诗人不用“孤单”而用“伶仃”,更突出女子身影的瘦削与孤独。更妙的是“阳光突然间 / 就像一瞥暗淡的眼神”。秋天的阳光,炎热已大大减退,又经过榕树叶子的层层遮挡,热力更就弱了。此时,一道淡淡的阳光,从古榕密密的树荫间穿透出来,正照着深巷里行走的伶仃女人的背影。“就像一瞥暗淡的眼神”。这不仅是一个新奇的比喻,而且带有强烈的暗示:一道阳光,就像舞台的一道灯光,照着这位梳髻女子的伶仃背影,暗示着她已进入“立秋年华”。解读到此,你才会猛然醒悟:舒婷为什么要用“梳髻”一词,因为女子结婚生子后才梳髻,所以是对女子年龄的一种暗示。不仅阳光“暗淡”,进入立秋年华梳髻女子的心态,也是“暗淡”的。这六行所组成的场景,蕴含着如此丰富的意味。用客观的写法,传达出主观细微而深刻的心理体验。古老的文言,经过舒婷的再创造,产生新鲜而复杂的现代意味。这样的写法,在舒婷前期诗歌中还不曾见到。

经过一夏天的淬火
心情犹未褪尽泥沙
却也雪亮有如一把利刃
不敢受柄他人
徒然刺伤自己
心管里捣鼓如雷
脸上一派古刹苔深

不必查看日历
八年前我已立秋

第三节,从客观到主观,最后写诗人的秋天感悟。青春已逝、生命进入秋天的感伤,但不是直说心事,而是竭力掩饰心里的伤痛。所以用一种间接手法,拉开审美距离,淡化感伤。虽然成功掩饰了伤感,但“有如一把利刃 / 不敢受柄他人 / 徒然刺伤自己”。通过表里不一的矛盾,写出立秋年华女子内心复杂的痛苦。

《立秋年华》的第一节,舒婷用调侃的语调,似乎已经宣告对古老“悲秋”情结的突破,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对这种“调侃”的否定,诗人委婉地传达出现代人虽然可以突破对自然界的“悲秋”情结,却无法超越自我生命的“悲秋”感。这就是现代诗应该传达的一种现代经验,有了这样的现代经验,才能称之为“新古典”。整首诗从客观到主观的不断转换中,理性始终驾驭着情感,很冷静很含蓄地一层层写来,一层层地深入,极富有层次感。

从主题上看,《日落白藤湖》(1988、1、16)与《立秋年华》是相同的,都是写女性青春已逝的感伤,但意象上有很大的差异:《立秋年华》是对传统“悲秋”主题的反向开拓,《日落白藤湖》则是以“日落”的意象,来传达辉煌和悲伤相互交融的复杂情感。《立秋年华》是客观冷静的写法,《日落白藤湖》却是客观与主观相融,充满着激情的喷发,但又不失法度。

理性对情感的约束和节制,正是“新古典”的基本特征。

我所无法企及的远方
    是你
    是雪幕后一点火光
    被落日缓缓推近,成为
    暖色的眼睛
    满湖水波因此
    笑意盈盈

   第一节,从远写到近。晚霞在远方,像一点火光,显得格外遥远。但晚霞的倒影映照在湖面上,又离人很近。这一远一近,写出清晰的空间感。诗人接着展示想象:晚霞美丽的倒影,是白藤湖“暖色的眼睛”,“满湖水波因此 / 笑意盈盈”。这是从主观视角写客观景物。

   树皮小屋临水环寨
    宽柔的蕉叶
        送了你一程又一程
    芦枝上停一只小蓝雀
    不解这庄严的沉默
    诧异地问了几声
    没入湖面
    你就是那口沉钟
    从另一个方向长出火树
    却已不属于我们

第二节,由近写远。诗人目送着晚霞淡了,远了,沉默着,这是一种庄严的沉默,是人对自然的敬畏。但“芦枝上停一只小蓝雀”却不理解,“诧异地问了几声”。前面是人看晚霞,是主观的表现,现在是小蓝雀看人,是以物观人,换了一个客观的角度,展开一个新的层面。

“落日”沉入湖面,好像“沉钟”,这又是一个富有暗示性的美妙想象。到明天,“落日”又会“从另一个方向长出火树”。“沉钟”是落日的隐喻,有一种夕阳下坠的重量感;“火树”的意象,充满着朝阳升起光芒四射的形态和激情。夕阳如“沉钟”落下,朝阳似“火树”升起,永远美好,亘古如斯;但人的青春却一去不再来,尤其是女性的青春,更显短暂。所以,“从另一个方向长出火树”,“却已不属于我们”。这是由写景而暗示的激情中的悲痛,不同于《《立秋年华》沉郁中的伤感。

    霞光冲天而起
    每个晕染的人都是
    一座音乐喷泉
    欢乐和悲哀相继推向
    令人心碎的高峰

第三节,浓墨重彩,写落日沉入湖面一瞬间迸发出的辉煌:“霞光冲天而起”,这是由下而上的写法。“喷泉”也是由下而上,于是二者有了相似的联想线索。“每个晕染的人都是 / 一座音乐喷泉”。此刻,白藤湖众多的游客,被满湖的霞光所晕染,成为一座座的音乐喷泉。这个充满激情的想象,何等瑰丽,何等壮观!沉入湖里的落日感伤,和冲天而起的辉煌晚霞,使诗人的悲哀和欢乐都达到“令人心碎的高峰”。这种“悲欣交集”的高峰体验,把这首诗推向高潮!

在湖漪的谐振里
    我颤抖有如一片叶子
    任我泪流满面吧
    青春的盛宴已没有我的席位
    我要怎样才能找到道路
    使我
    走向完成

落日不再,晚霞不再,湖面上只剩下细细的水波涟漪。这水波的涟漪,引起诗人心湖的共振。强烈的悲痛,使她泪流满面,因为“青春的盛宴已没有我的席位”。进入立秋年华的诗人自问:“我要怎样才能找到道路 / 使我 / 走向完成”?从前面客观与主观相融的写法,到最后,转为主观的抒情。

《日落白藤湖》虽然充满奔放的激情,但在艺术处理上却极有章法,表现出一种理性的节制。第一节,是次扬,是主观的视角,写晚霞给白藤湖带来了盈盈笑意。第二节是抑,是客观的写法,写小蓝雀不知落日给人带来的庄严和悲伤。第三节,是高扬,写落日沉入湖里所带来悲壮的辉煌,也是这首诗的高潮。第四节,是仰,写落日沉湖之后,只剩下湖水的涟漪和诗人的哀伤。正是这种扬和仰的交替出现,使得充满欢乐和悲哀交响的《日落白藤湖》,达到一种高度的艺术平衡,这是一种艺术成熟的标志,显示出这首诗的从容和大气, 

                                                               三

《滴水观音》和《圆寂》,是舒婷中期诗歌“新古典”的代表作,可谓炉火纯青。在这两首诗作中,我们看不到前期朦胧诗的青春理想、激情和忧伤,而是中年诗人才具有的那种清醒的理性和现代经验。这两首诗不是自我抒情,而是写两位在福建的文化名人,是宗教和艺术的题材。

在台湾和大陆所谓“新古典”诗歌中,由于较多地融入文言和文言句式,虽然有深厚的文化积淀,但其古朴的文字,简短的句式,很难接纳丰富而复杂的现代经验。“新古典”的关键在于:它的语言,虽然可以吸收古典文字,但它所传达的应是现代经验,而不是怀古之思。所以,诗人必须先有现代经验,才能使古老的文字,焕发出新的艺术生命。反之,不但不能“化古”,而且会被古典文字所积淀的旧情感所拘,跳不出旧的诗意。这种强调了古典味而失去现代感的例子,太多了。

《滴水观音》成功之处,就是舒婷用自己独特的感觉和想象,使古老的文字获得新生命。《滴水观音》不是复古,而是融入了西方现代派诗歌“思想知觉化”的艺术手法,但又让读者看不出“西化”的痕迹,这才是“现代汉诗”的上乘境界。

  满脸清雅澄明 
  微尘不生 
  双肩的韵律流动 
  仅一背影 
      亦能倾国倾城 

   一开篇就写“我看观音” ,以“我”的感觉写艺术大师何朝宗瓷塑观音的脸部之美:“清雅澄明 / 微尘不生” ,八个字,写尽了德化白瓷独特的洁净之美、静态之美,接着写动态美:“双肩的韵律流动 / 仅一背影 / 亦能倾国倾城 ”。诗人精微的感觉,使古典文字,焕发出鲜活的古雅之美。

       人间几度苍痍 
  为何你总是眼鼻观心 
  莫非 
  裸足已将大悲大喜踩定 

 瓷塑的“滴水观音”,即是艺术精品,又有佛教人物。舒婷把两者交融起来写:从艺术到宗教,又从宗教到艺术,在两个层面的交融和对比中写出新意。“我看观音”,写艺术美;接下来的 “我思观音”,则转为对宗教内涵的思考。换言之,不能只写感觉,而是要用感觉表达观念,这就是西方现代派诗歌“思想知觉化”的方法:“抽象的观念必须经过强烈的感觉才得到应有的诗的表现”。于是,感觉有了观念的深度,观念也因为有了感觉,获得了诗的生命。这就是《滴水观音》成功的深层原因。

“眼鼻观心”和“祼足”,是滴水观音的坐姿。但舒婷不是照像描绘,而是通过独特而奇异的想象,把这两种姿态与诗人的理念连起来。观音“眼鼻观心”的坐姿,一旦与“人间几度苍痍 / 为何你总是眼鼻观心 ”,连在一起,其语境就衍生出新意:人世间不断的改朝换代,给国人带来了那么多血腥灾难,原本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为什么不救?将观音塑像的“祼足”,与“已将大悲大喜踩定 ”连在一起,就产生这样的内涵:是不是滴水观音已经大悟大彻,达到无喜无悲的境界,而不再顾及人间俗事?何朝宗瓷塑观音的祼足,不可能将“大悲大喜”这个“虚”的观念“踩定”。这是一种“超验”的想象,这就是“思想知觉化”的奇妙:现实的物象,在超验的想象中,与观念相融合,诞生新的意象。

       我取坐姿 
  四墙绽放为莲 
  忽觉满天俱是慧眼 
  似闭非闭 
  既没有 
      永恒的疑问传去 
  也没有 
      永恒的沉默回答 

  第二节,在更深的层面,写“我”对佛教的思考。但不是直说,依然采用“思想知觉化”,在“超验”想象中展开。“我”也采用佛教的打坐,进入虚幻的世界,只见四墙绽开,幻化成莲花坐。“我” 坐在上面,升入顿悟的境界,看到满天都是似闭非闭的慧眼。“似闭非闭”,是暗示,是对佛教“慧眼”的质疑。“我” 觉悟了吗?进入佛陀的极乐世界了吗?“既没有 / 永恒的疑问传去 / 也没有 / 永恒的沉默回答 ” 这四句非常之妙,表达了一种委婉的否定。因为“我” 打坐进入幻象世界,不是追问生死的永恒之谜,也不希望得到终极意义的回答——
原来,诗人所关注的不是宗教信仰,而是艺术的永恒。

       天空的回音壁 
  只炸鸣着 
      滴 
      答 
  从何朝宗指间坠下 
  那一颗畅圆的智水 
  穿过千年,犹有 
  余温

“我”在天空的回音壁,听到的不是宗教对永恒的问答,而是艺术永恒的“滴水”声。这“滴答” 声极大,诗人用“炸鸣”,强调这种巨响。通过这种强烈的听觉,强化艺术永恒的力量!

舒婷的想象力真是奇妙,她从“滴水观音” 的“滴水” ,联想到“智水”。“滴水观音”这件艺术精品,是何朝宗那双天才之手捏塑出来的。所以,想象成“从何朝宗指间坠下 / 那一颗畅圆的智水 ”。这是一种惊人的艺术幻觉,在舒婷超验的想象中,何朝宗瓷塑精品“滴水观音”,变成从他手指间坠下的“一颗畅圆的智水 ”。这样,就把现实的艺术品,变成想象的意象,以“智水” 隐喻“滴水观音” 这件传世杰作。

何谓“智水”?

“ 智水” 一词,现在已经很少看到。不要说普遍词典,就连《辞海》,甚至台湾版42册的《中文大辞典》都查不到,可见这个文言的古僻。只有《汉语大词典》才能找到对“智水” 的三种解释:1是对水的一种美称;2是指灌顶之水,谓佛教密宗子弟入门时,本师用水灌洒头顶,以明诸佛护念的净心;3是泛指智慧,智慧能除无明火与热恼,故称“智水” 。如唐朝诗人王勃的《榇州通泉县惠普寺碑》:“抽紫玉于禅山,朗玄珠于智水。”舒婷读书之广,文言储藏之多,诗心之密,由此可见一斑。

舒婷笔下的“智水”,也涵盖了这三种解释的内涵。我们可以把“智水” 解读为:充满智慧的灌顶之水,它能启迪我们去感悟艺术创造的永恒之美。

    “智水” ,是古代的书面语,有着丰富的文化积淀。舒婷选择“智水” ,是唯一好词。如果把“智水” 改为“滴水”  亦可,但“智水” 这个书面语所内含的三种丰富的文化积淀和宗教内涵,就消失了,其诗意也就大打折扣了。其二,“智水”不同于 “滴水”,又高于“滴水”,这是两个相距很远的不同层面。想象力丰富的诗人,也许也能听到“滴水观音”的滴水声,但不可能上升到这样非凡的想象:把“滴水观音”,变成何朝宗指间坠下的那颗穿过千年还有余温的“智水”。所以说,“滴水”只是一般的想象,而“智水”却是神奇的超验想象。更难的是,诗人必须懂得“智水”这个古辟的文言,才能进入神奇的想象。

“智水” 一词虽好,但在未进入《滴水观音》之前,还只是一个散发着霉味的文言。如何用奇异的感觉和想象,赋于这个古词以新的生命?舒婷通过五官开放和身体思维 ,用丰富的感觉来写:“指间坠下” 是视觉所见;“畅圆” 不仅写出了这一颗“智水”圆的形体,而且还有重量之感;“犹有余温” ,是触觉所感。不仅如此,舒婷还用竖行的特殊句式,传达出“滴水”由上而下流动的视觉感:

          滴
     答

这样,舒婷就把这个尘封千年的古词“智水” ,变成可见可感可触,还在流动的有生命的意象和隐喻,这真是艺术创造的奇妙。

我之所以把舒婷中期诗歌的“新古典”色彩,看成是现代汉诗的一种成功探索,其主要依据是:诗界所说的“新古典”诗歌,其实应细分为二种不同类型:一种是“仿古典”,是仿古和复古;另一种是真正的“新古典”,是在师承古典汉诗基础上的再创造,能传达出现代经验,这才是重大的艺术突破。

因为题材的特点,《圆寂》与《滴水观音》相比,在传达现代经验上更鲜明更丰富。舒婷是以现代女性意识,洞察弘一法师的矛盾心理,并且用强烈的感觉予以表现。

                                渴望丝绒般的手指
                                      又憎恨那手指
            留下的丝绒般柔软
         已经尝过百草
         痛苦再不具形状
         你是殷勤的光线, 特殊的气味
           发式
           动作
           零落的片断

《圆寂》也是从感觉写起,从女性留下的“丝绒般柔软”的触觉写起。曾经是风流公子的李叔同,自然“渴望丝绒般的手指”。但他出家成为弘一法师后,由色悟空,“又憎恨那手指 / 留下的丝绒般的柔软” 。为什么会“憎恨”?因为佳人纤纤素手留下的丝绒般的柔软感觉,还深藏在无意识之中,无法抹去。这三行首尾回环相接的句式,暗示着弘一法师无法彻底割断情缘。

许多诗人都写过弘一法师,对这位从绚烂归于平淡的高僧,几乎都是高山仰止。舒婷却从女性的独特感觉和意识,来解读弘一法师。一下笔就抓住弘一法师内心深藏的矛盾:作为一个高僧,他已经修炼得在意识层面“消灭”了欲望;但在无意识深处,李叔同时代相好的青楼名妓们的各种感觉和记忆的碎片,“殷勤的光线,特殊的气味、发式和动作”,还会在不经意中顽强地冒出来。即便是律宗的一代大师,生命的欲望不可能彻底泯灭。舒婷以“柔软”的感觉,一下子就触及到弘一法师的无意识深处,这就是现代诗的奇妙之处。

《圆寂》的句式,是舒婷独创的“长短句”。它突破了“新古典”句式的简古和整齐,在多种变化中自由地传达出丰富而复杂的现代经验。最值得称赞的是:舒婷诗歌的“长短句”,因为内具宋词的韵律,所以有散文美,却没有散文化。

                 追踪你的人们只看见你的背影
                  转过脸来你是石像
         从挖空的眼眶里
       你的凝视越过所有人头顶

在舒婷看来,很多研究弘一法师的人,其实对法师不甚了解,看到的只是他的“背影”。如今,大师已经圆寂,已经成为“石像”。但“从挖空的眼眶里”。(石像的眼眶是被“挖空”的,这是很少人会注意到的细节),“你的凝视越过所有人头顶”。石像被挖空眼眶里的凝视,这是现实不可能存在的。舒婷通过这个神奇的超验想象,暗示大师所达到的精神高度,远远超越了研究者的理解。

从结构上讲,这四句所组成的这一段,是作为转入另一个层面的过渡。舒婷中期诗歌的结构,讲究的是在变化中趋于丰富,以容纳更多的复杂内涵。

                 连最亲爱的人
                 也经受不了你的光芒
                 像辐射下的岩石
                 自愿委身为尘土
                 你的脚踩过毫无感觉,因为
                 生存
                 就是接连不断的灾变

 第二节,写李叔同出家对中国妻和日本妾的伤害:大师耀眼的“光芒”,对她们而言,却如遭遇到毁灭性的“辐射”一样,从岩石“自愿委身为尘土”,变为“成全”大师的“牺牲品”。只有舒婷这样充满爱心的女诗人,才会从女性的角度,深切地体察到这种被遗弃妻妾的无助和悲痛。李叔同出家后,日本妾曾长时间地跪在佛寺前,请求再见一面,但他硬是不见。多数男性读者都会称赞大师出家的 “坚定立场”,却不能顾及一个弱女子被严重伤害的情感和心灵。所以,舒婷沉痛地写道:“你的脚踩过毫无感觉”。毫无感觉,也是一种特殊的感觉,那就是对妻妾生命和情感的可怕冷漠。这里潜藏着舒婷委婉而强烈的批判。从艺术手法上说,又是以感觉传达观念,并达到表现人性的深度和高度。

                为了把自己卙满了
                  交给太阳
                  先投身如渊的黑暗
                       没有人能拯救你
                       没有一只手能接近你
                  你的五官荒废已久了
                  但灭顶之前
                  你悠扬的微笑
                  一百年以后仍有人
                  谛听

但舒婷又不是简单地从女性主义的角度,对弘一法师横加指责。第三节又换一个角度,表现出深刻的“理解之同情”。“为了把自己斟满了 / 交给太阳 / 先投身如渊的黑暗 ”。实际上,从一个浊世公子,变成一个律宗高僧,大师的痛苦何其深重,他的内心一直是在煎熬中挣扎。“没有人能够拯救你 / 没有一只手能接近你”。这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自我搏斗的过程,陪伴他的只有青灯黃卷和单调的木鱼声……。但大师最终战胜了内心如渊的黑暗,成为一代高僧。虽然他早已圆寂,“石像”的“五官荒废已久”,但“悠扬的微笑”,将永远为后人所敬仰、所“谛听”(“谛听”微笑,是通感的手法)。

在艺术上看,《圆寂》和《滴水观音》一样,都是借鉴了西方现代派诗歌的“思想知觉化”:“抽象的观念必须经过强烈的感觉才得到应有的诗的表现”。强烈的感觉,激发奇异的想象,传达出对复杂人性的深刻洞察和悲悯情怀。

《圆寂》非凡的独创性,堪称现代汉诗的杰作。

通过以上对舒婷中期诗歌七首代表作的细读分析(还应包括《禅宗修习地》和《放逐孤岛》),可以清楚地看出中期诗歌与前期朦胧诗质的不同。虽然从表面上看,两者差别并不大。其实,远看相似,近观则“貌合而神离” ,它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诗歌类型。 

首先,是题材和主题的不同。前期诗歌主要是表现社会和时代对个体的重压,以及个体的抗争和诗人对弱者的爱心。中期诗歌则是淡化政治、远离时代,转为对更为永久的生命、人性、宗教、艺术的感悟和沉思。所以,把中期诗歌归入前期朦胧诗,显然不妥。因为它们已不具备朦胧诗的主要特征:对社会、时代的抗争和思考。也就是说,“今天派”那种强烈的反叛精神和政治意识已经大大减弱了,从悲壮的崇高和对个体价值的推崇,走向平凡但更为久远的诗意。

其次,是艺术手法的不同。前期诗歌是以西方浪漫主义艺术为主,融合了中国古典诗歌重意象的抒情,也吸收了西方现代派的某些手法,形成了舒婷别具一格的诗艺。简言之,是浪漫的主观抒情。中期诗歌则是客观的抒情,以理智约束情感,在追求客观与主观的融合中,增加写实的意象、客观的场景,强化现代经验的冷静处理。在结构上常常是从客观到主观。

我们知道,新诗接受古典诗词影响和艺术探索的方向,可分为二路:一路是接受古典律绝的影响,即现代格律诗的探索者,多是从律绝诗中吸收古典格律,提倡“节的匀称,句的均齐”,在整齐中追求变化。比如,闻一多、林庚等人。这一路是主流。另一路则是少数诗人从唐宋词中吸取营养,在长短句中追求变化,舒婷就是其中的代表。

舒婷中期诗歌在诗艺上最重要的变化是:在“化古”和“化欧”两方面,都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一方面,接受宋词的影响,同时也融入西方现代派的手法,在诗艺上表现出更多的创造性,即有独特的民族气质,又有个人的特征,表现出更鲜明的“新古典”特征。这是前期朦胧诗所没有的。也是中期诗歌区别于前期诗歌的一个重要标志。
舒婷中期诗歌的“新古典”特征,概括有三:

首先,从浪漫诗转为现代诗,从主观抒情转为客观抒情,这是二十世纪西方现代诗歌发展的基本趋势。舒婷诗歌从前期向中期演变,也是顺应这种大趋势。但不是全盘西化,而且用这种新的眼光,重新审视宋词的艺术特征,予以有选择的吸收。宋词擅长用感觉表现细致曲折的情感,西方现代派的“思想知觉化”,讲究的是观念的诗化。同样是注重感觉表现,宋词重是表现情感,西方现代派重在传达观念。舒婷将二者相融合,用感觉表现观念和情感,于是,“化古”和“化欧”就和谐地融为一体。如果说,舒婷中期诗歌是以强烈的感觉来表达观念和情感;那么,前期诗歌则是以意象的抒情,来表现思想和激情。这是中期诗歌与前期诗歌一个根本的差别。

其次,舒婷在朦胧诗中被称为艺术家,是因为她对语言的反复锤炼,即所谓的“洁癖”。虽然是以现代口语为主,但舒婷是用古典汉诗的美学精神:简洁、精致、含蓄,对现代口语进行艺术提练,并融入适当的文言和外来术语,使语言在整体上不仅有现代感,而且呈现出汉诗的神韵。汉语的优雅,在舒婷中期诗歌中焕发出迷人的光辉。它在语言上所达到的艺术高度,是同代诗人难以企及的。

再次,舒婷之所以能超越大陆和台湾 “仿古典”诗歌常用的整齐简古的句式,是因为她一方面吸收浪漫主义的散文句式,和西方现代诗的跨行手法,以现代口语为主,独创出一种现代的长短句;另一方面又借鉴宋词的格律,在现代长短句中建立起新的艺术秩序,防止了散文化。(舒婷诗歌多数是半格律诗,只是没有固定的格式,而是根据每一首诗的不同素材,创造出一种独特的格式。)中国古典诗歌从唐诗发展到宋词,是从整齐的律绝,到富有变化的长短句。宋词这种变化,是为了更好地表达复杂精致的情感世界,而且还因为音乐性的加入,格律变得更加讲究。在我看来,舒婷诗歌之所以没有散文化,其根子就在于她对宋词长短句既富有变化又讲究格律的领悟和师法。

今天,在纪念朦胧诗的历史功绩时,我们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不加分析地把舒婷前期朦胧诗,等同于舒婷的全部诗歌;或者,把舒婷的全部诗歌都看成是朦胧诗。舒婷迄今为止的全部诗歌,其实是三种不同类型的诗歌,她对当代诗歌艺术的贡献,是多方面的。

舒婷中期的“新古典”诗歌,虽然被遮蔽了二十多年,但这颗“遗珠”,既没有过时,更没有泯灭,反而在21世纪初,焕发出掩盖不住的耀眼光芒。因为中期 “新古典”诗歌的成功经验和前瞻性,对当下现代汉诗的探索者们来说,具有重大的启示和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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