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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

来源：花匠小妙招时间：2025-07-24 10:50

“春风猛如虎，种茉莉三棵。”我把发朋友圈当做对生活的记录，就像古代文人随身便携的诗囊，有了点想法随时随地记下来。植树节左右记下的这件小事，短短两个月，已经冒出花苞，再过一个星期大概就能喝上自种自采的新鲜茉莉花茶了。

每年春暖花开，总想种些什么。前两年种了风雨兰，今年种什么好呢？虽说有个植树节的名目，可是作为一介布衣，既无自留地又无芥子园，又能去哪里植树？从网上买了两只花盆，将风雨兰种球分盆，顺便松松土，一盆种不了，多出来的种球还是和去前一样种到公园河边去。还有一只花盆用来种什么呢？第一念是种马兰花。小时候奶奶家屋后桥头有一丛马兰花，初夏开出的紫花十分清秀。后来桥没了，花也没了。只可惜花期太短。第二念是种鬼百合。小时候外婆家窗前有两棵鬼百合，大概率由母亲生前所栽，每年夏天在东窗下自开自谢。后来老屋翻建，花也没了。想了想，还是作罢。最终买入几棵木本茉莉树苗，既能赏花又能泡茶，一举两得。

有人说茉莉娇气，种养格外费心。因为缺乏经验，网购的树苗到手后，我只是放在那里醒了醒苗就入盆栽定了，没有洗根。之后看到网上不少人表示必须洗根，否则九死一生。心想，随缘吧，听天由命吧。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阳台查看茉莉，看看它们有没有“吾命休矣”的意思。日子一天天相安无事地过去。清明之后，从南窗照射进射进来的阳光在一寸一寸日渐后退。

虽说听天由命，人事该尽还是要尽的。茉莉喜阳，为了让一次性筷子那么细长的树苗好好长大，尽快开枝散叶，花吐清芬，我每天都有悉心养护它们，用淘米水适度浇灌，用凝视的目光给予陪伴。据说苹果皮泡水生成磷肥，可促进植物开花，于是如法炮制，给它们增点肥。为了让茉莉尽可能吸收更多的阳光，我有追随着日脚及时挪盆。到了九十点钟，四月的春光终于路过茉莉最顶端的一片绿叶上。转瞬间，阳光行至第两片、第三片叶子，直至所有的枝枝叶叶都沐浴在旭日阳光下。端凝错落参差的新叶、新叶上的斑驳阳光，想起两句唐诗:“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后半句是上小学那会儿经常耳闻的训语，金不金银不银的，那时不怎么有感触。眼前这盆茉莉上移动的光影倒是让我第一次深切领会到春光之金贵。春光摆荡，从来无声，却尽情尽意地在行道树阴下、楼房外墙上浓描浅绘着或繁复或萧疏的大幅水墨画。

日光弹指过，立夏未至，楼下的石榴树已经开花。某天早上如常查看茉莉，惊喜地发现两片小叶夹着三粒极小的花苞，中间最大的一粒也只不过形如苔米。一两日，又络绎冒出小小小小的花苞来，数了数，总共十一粒，其中有两粒目测一周内便会开花，便可泡茶。哎呀，想一想，仿佛已经提前闻到那股茶香，那丝丝花香。

新陈代谢的过程中，有几片叶子渐呈枯败之势。于是取来剪刀修剪，好将养分让给更有生机的枝叶。围着花盆慢悠悠地转过来，又转过去，仔细鉴别，小心落手，比理发师操控的那把剪刀更细致。从前，看到电视剧中退休后颐养天年的老人，天天在阳台上围着两盆花，备备细细拾掇半天，方寸之间，穿花纳锦，像大海捞针似的。以为这是艺术的夸张，又或者人老了就会这样，明明咔嚓咔嚓两剪刀就完事儿，在那里不紧不慢磨上半天洋工。而此刻，我自己竟也在花盆栽大海捞针起来了。

磨着，捞着，想起了爷爷。爷爷这一生，从来不曾追求过雪月风花，亦无附庸风雅的本钱和心思，却在晚年时喜欢上种花，设法谋来各色花秧花籽种在门前。我记得有金盏菊、落叶生根的宝石花、五角星似的茑落花攀援一大片，还有深红浅红的波斯菊。很多个晴天阴天，他一个人静坐在门口，望着亲手种下的这些花儿，会看上很久很久。如果我那时已经懂得“寂寞”两个字，就会给爷爷买几棵茉莉，让他慢慢侍弄去。

之前读南通文人李渔的《闲情偶记》，他在种植部中有写到茉莉，而且是放在压轴的位置，不知是否出自对这一木本植物的偏爱，毕竟，他前后种了三十年的茉莉。在这位充满闲情雅致又喜欢拈花惹草的清初美学家眼中，茉莉是一种天生取悦女子的花。为何这么说呢？因为茉莉晚上开花，使人不得把玩，只好收起来等到女子晨起梳妆打扮时增色添香。而且，好像所有花都没孔，唯独茉莉。这个小孔正好可以让发簪穿过去。种茉莉可取悦女子，因而李渔认为，“妻梅者，止一林逋，妻茉莉者，当遍天下而是也。”谪居海南的苏东坡看见当地女子簪戴茉莉花，回去后写下一句“暗麝着人簪茉莉”。清朝年间，姑苏虎丘盛植茉莉，花农会在夏天将花采摘下来，千盂百盎地荷担入城，沿街叫卖，一路清香，供女子簪戴。

忽又想起《红楼梦》中的贾迎春。这个身份有点尴尬、性格也不怎么讨喜的贾府三姑娘，在观园的众多姐妹花中差不多是个小透明，常常作为配角陪衬着出现。而心肠悲悯的曹公从不以世俗的衡量标尺评判任何一个人物，也没有疏漏任何一个角色。在适当场所，他将舞台上那束长长的光圈调转方向，单独打到她身上:“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只此一句话，便可绘出一幅画，成为迎春不带高光的高光时刻。掬着暗香的安静片刻，显示出这个生性懦弱却又命途多舛的女孩本该拥有的尊严，也描绘出栖息于大地上的每一个人本该书写的诗意。值得细细咀嚼的“又独在”三个字，意味着每年茉莉花开时节，这个内向少语的女孩都喜欢坐到花阴下，度过一段独属于她的静谧时光。这份与花草作伴的清欢，在她薄命寡情的人生中已属上佳。

从前的车马邮件慢，所以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女子那份对镜理云鬓，又慢慢描眉画眼，黯黯思念远乡意中人的情怀，大抵已经失传。朋友曾赠予一支檀木梅花簪，或许我可以效仿古代女子，摘得茉莉穿发簪，美美地诗意一回。或许等明年花苞结得多一些大一些，再串一圈茉莉花手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