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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心境十里荷花

来源：花匠小妙招时间：2025-07-21 00:10

　　何汉杰

　　荷花本是夏季寻常风物，不过因它的叶风姿圆净、花香气幽远、茎纤韧玉立，根滋味清甜、子颗粒饱满，自文人雅士至贩夫走卒，人人爱它皆有缘由。又因它身处水中，更添了几分爱而难近的玄想。在江南旧俗中，人们还将荷花比作仙子，以为阴历六月二十四是它的生日，可见对荷花的喜爱之甚。于是，历代诗人、书家多写荷花。

王宠书《荷花荡六绝句》（局部）

文徵明书《杂花诗》卷《芙蓉》（局部）

王宠《荷花荡六绝句》“秋水，自押鹅”字

王宠《荷花荡六绝句》“十五女儿工数钱”字

董其昌《采莲曲》“边采莲”字

董其昌《采莲曲》“明，风飘”字

董其昌书《采莲曲、乌夜啼》卷（局部)《采莲曲》绢本 24.5cm×242.8cm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人们夏秋赏荷、冬春啖藕，自不必说，还在诗中歌咏它。《诗经·山有扶苏》云：“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汉乐府《江南》歌：“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南北朝《西洲曲》唱：“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王勃《采莲曲》咏：“莲花复莲叶，花叶何稠叠”。至宋而有周敦颐《爱莲说》，云：“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莲遂为“花之君子”。

　　有荷花诗，自有荷花书。智永《千字文》“渠荷的历”之“荷”字便写得柔婉挺立，若有荷花之姿。不过要说写荷花诗，明代书家可谓热衷，有祝允明书《三体杂书诗》卷之《莲花洲辞》、文徵明书《杂花诗》卷之《芙蓉》、王宠书《荷花荡六绝句》、董其昌书《采莲曲》、张瑞图书《莲花赋》册等，一时并起，应接不暇。兹说三种，以见一斑。

　　清气

　　文徵明《芙蓉》诗

　　文徵明《杂花诗》书于八十九岁，是其晚年的代表性作品之一。十二诗分别咏梅花、红梅、腊梅、桃花、梨花、杨花、瑞香、百合、玉兰、栀子、芙蓉等。其中咏芙蓉诗曰：“九月江南花事休，芙蓉宛转在中洲。美人笑隔盈盈水，落日还生渺渺愁。露洗玉盘金殿冷，风吹罗带锦城秋。相思欲驾兰桡去，满目烟波不自由。”芙蓉在水中为荷花，九月江南花都开罢，唯有芙蓉还盛开在水中央。虽有芙蓉如美人隔水开，然而日落之时，百花萧条，仍不免生出莫名愁绪。诗之尾联别出新意，想要驾小舟奔赴相思之人，却因满目烟波而不得自由行动。人生有许多爱而不得之人、欲而不能之事，都不得不在人世的烟波浩渺中舍弃。所谓不自由，必是此岸有所牵绊，那么谁又能得知彼岸就一定不会化为同样的牵绊呢。文徵明晚熟、屡试不第，想必在他勤勉而自律的一生中，有过不少“满目烟波不自由”的时刻。不过最终他还是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之路，成为一代“宗匠”。

　　《杂花诗》之书法是典型的文徵明行楷书样式，硬朗中透出圆润，通体散发一股清气。在用笔上，多露锋，但并不刻意突出笔锋。如《芙蓉》诗起首“九月”二字，笔锋顺势入纸，不过多提按，直接下笔，写出的线条爽利筋道。又如“江”字，所有笔画均不大幅按压，而是自然入纸出纸，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其中右上横画，首尾出尖，宛若莲瓣。结体上，多用曲线，圆转与敛折相结合，如“水”“渺”等字，曲线笔画圆转多姿，而折笔则斩钉截铁，丝毫不滞，于是字的圆转中透出一种清爽的骨力。又如“烟波”二字，圆转的笔画使得整个字形呈团状，但二字左下的切折笔画，打破了这种圆势，增加了字的锐气。章法上，字在界格中，个个独立，少有牵带。如此布局，各字不需借助上下字的体势而形成变化，皆自成一体，连缀可成篇，单字亦精神充足。

　　文徵明的书法所以形成独特的风格在于圆转与方折的巧妙运用，还在于笔画内部的粗细对比。通篇看去，粗细分布均匀，而细看，则每个笔画都有粗细变化，一般而言是两端尖细而中间粗润，于是如同将舒未展之荷叶，各随自身位置安排，却不显堆叠尖刻。正是这样自然的处理，使得文徵明之书在明代注重姿态的书写环境中，独树一帜，成就一种清气周流的风格。

　　风骨

　　王宠《荷花荡六绝句》

　　《荷花荡六绝句》为王宠行草书佳作，其自跋曰：“昨与与之兄谈荷花荡之胜，与之云未识，遂赋六绝句呈览，或可当卧游耳”，可见此卷所书为王宠所作关于荷花荡胜景的六首绝句。

　　其诗写暮霭、水浪、青山、垂杨、溪鱼、紫荇、高树、鹅群等景致，与采莲、行船、归棹、卖莲、押鹅、开筵等情境，仿佛六幅画卷，将荷花荡的胜趣一一托出，读之真可作卧游。此六诗，是为了与与之分享荷花荡胜景，较之今人出游拍照、录视频式的分享，诗句所传达的场景，或不甚直观，却在情味上大胜。其中“吴王城中十万家，赤日搏空蒸紫霞。山人散发弄秋水，自押鹅群兼看花”一诗，首句放眼城中十万人家，二句描绘天气之酷热，三句转而写人之闲散情状，四句则交代人之行为，自壮阔而具实，读之者脑海中自有画图。诗以“自押鹅群兼看花”作结，将人押鹅群的劳作与看花的闲适相融，一种平淡而富有情味的生活便跃然纸面。诗中不说荷花，却将江南夏日的生活写得鲜活可感。一人如此，城中十万人家，想必在这十里繁华、万朵菡萏中有着千万种风情。

　　此卷书法笔力刚健而跌宕多姿，颇见风骨。用笔上，方圆兼施，寓右军手段于鲁公笔法。如“采莲归”三字，“采”“莲”二字起笔圆钝有力，而“归”字起笔则呈逆势出锋；“青山如屏”四字，各字内方、圆笔错落施用，各有意态。帖中字多用颜体行书的篆籀笔法，时而杂置王字一搨直下之法，于是笔端雍容中有流韵，造就一种独特的风貌，如“荡里人家齐卖莲，十五女儿工数钱”一句，“荡里人家”四字流畅中有缓急之变，“齐卖莲”三字则宽绰迂曲，“十五女儿”四字流利而连贯直下，“工数钱”三字则摇曳顿挫。结体上，松紧相济，寓跌宕于沉着。如上述所说“里”“齐”等字中宫收紧而四周开张，“数”字左紧而右松，“钱”字左松而右紧，相得益彰；另有“鹅”字，“我”部之卧钩斜跌而横起，“鸟”部则重笔而扭转，稳险相形。章法上，少字成行，参差错落而成风致。此种章法有颜真卿《裴将军诗》、米芾《虹县诗帖》在前，又有祝允明、文徵明诸大字帖在侧，本不稀奇，但是搭配笔法、结体的参差，墨色的浓重，就显出一种沉雄又疏淡的风骨来。清代书法家铁保跋此卷曰：“雅宜山人此卷于恣肆中神明乎法，用笔有印泥画沙之趣，使香光见之，定拜后尘，况其他耶。”点出此卷书法的恣肆松透，可谓知言。

　　逸致

　　董其昌《采莲曲》

　　董其昌书《采莲曲》，内容为李白诗，其中前四句“若耶溪边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的句子，将清纯明艳的采莲女与照水荷花相映衬，那种清水芙蓉的天然美感，叫人无法不动容。后四句则笔锋一转，写岸上的游冶郎为她们吸引逗留又呼啸而去，徒留一阵踟蹰断肠。清水芙蓉的美好又翻出一层人世的惆怅。正如莲结实而见采，花盛放而有落，不论容颜还是心绪，美好并非永不消逝，甚或昙花一现。空余一塘清水，几多惆怅。

　　董其昌书此诗，大概也曾为诗中的情绪所动，所以写得逸致而多情。董氏书法向以舒朗韵致、淡墨风神而动人，此卷亦不例外。此卷行列之疏，几与字同宽，因此行列之间的相互对比就被削弱，而同行之内数字之间的对比被放大。由此，董氏书写的策略是，几乎每行起笔处都重新蘸墨，继而自然顺下，在行内营造出丰富的视觉差异。如“边采莲”一行，“边”字端庄厚重而独立，“采莲”二字有游丝相接，气息似断而连，“莲”字的末笔作上弯钩，圆转飞动，与上部拉开距离的同时，又以怀抱之势上围，这种疏离而映衬的关系，造就一种疏而不远的距离美感。接下来“女笑隔荷”一行则四字成行，依旧是墨色、笔触自上而下渐至萧瑟，却改变字组关系，中间“笑隔”二字相连，上下润泽的“女”字、渴涩的“荷”字则与之在疏离中顾盼，形成一种新的呼应关系。再下一行“花共人”三字，笔画最简单的“人”字写得最开张，因了墨色的变化而不显得单调。由此，各行内字数的错落、字形的不同，使得各行气息一致而形貌各异。是卷虽书于绢上，却丝毫没有笔端的滞涩，反而让纵逸的笔墨幻化出更为多彩的质地。如“明风飘”一行，“明”“风”二字润透流畅，“飘”字顺势而下，笔墨枯湿相间，真有欲仙的飞动感。

　　董书最精彩处在于行气淋漓的逸致。上述分析足可见之，然而此卷不仅如此，董氏在书写中不自觉地将书写的情绪与诗中的情感勾连起来，写“日照新妆”“风飘香袂”时，那种婉转的流动感，似乎可见采莲女明媚的面容在水中摇曳；写“映垂杨”“紫骝嘶”时，那种大幅的震荡感，仿佛预示着接下来的结局；而落笔写到“空断肠”处，那种翻转的扭绞感，真真是愁肠百结的心绪翻动着逝去的哀伤。书写的节奏暗合了诗中的情绪，有意无意之间，艺术的力量在那一刻迸发。

　　明代书家写荷花诗文，远不止此，不过读此三家三帖，便可见其中感怀与寄托。作为观赏的荷花，因为自身的清洁高雅，及被赋予的君子品格，而备受文人喜爱，书家们读、作、写荷花诗，寄托的是追求君子之风的志向；作为实用的莲、藕，总与采莲人相伴，采莲的劳作因了荷花的风致而颇为不同，于是采莲人的心思便如同荷花照水一般映照在诗文中，劳作至此也更添一层情趣。

　　在书写荷花诗的过程中，书家们以自身的艺术风格，塑造了荷花诗文的多重视觉形象，或清气弥散，或风骨自立，或逸致高标，不一而足。这些形象与人们心目中的荷花形象恰好能够对应起来，于是淤泥中长出的具象的荷花，与墨水里塑造的抽象的书法，实现了精神的沟通。书法家、诗人们在咏荷、写荷，其实亦是咏、书个人情志中高洁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