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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种

来源：花匠小妙招时间：2025-06-29 20:03

3月27日，紫金草合唱音乐会开始前，正在接受采访的紫金草合唱团荣誉团长大门高子。南京日报/紫金山新闻记者崔晓孙中元摄

3月27日，“铭记历史·珍爱和平”——紫金草合唱音乐会现场，大门高子（右三）、孙曼（右二）、陈正荣（右一）合影留念。南京日报/紫金山新闻记者崔晓孙中元摄

3月27日，“铭记历史·珍爱和平”——紫金草合唱音乐会在建邺区少年宫小剧场举行，日本紫金草合唱团与南京紫金草童声合唱团首次同台演出。现场，老人牵起孩子的手共同演唱《紫金草的故事》。南京日报/紫金山新闻记者崔晓孙中元摄

□ 南京日报/紫金山新闻记者张源源

“花的种子哟，来自大海的彼岸，带着期待哟，在这里生根开花。和平的花，紫金草……”

大门高子坐在轮椅上，发如雪，声洪亮。《紫金草的故事》她唱了27年，音符反复流淌，岁月不会返场。这是她第13次率日本紫金草合唱团来华演出。

会不会是最后一次？再多给我一首歌的时间吧。

舞台上，南京紫金草艺术团童声合唱团仿佛听到她心中的呼喊，唱响《友谊地久天长》。大门高子和团员们再度登台，让浑厚融入清亮。仿佛注入青春，这次她站着唱完。

2025年3月27日，中日两国紫金草合唱团首度同台，唱响“和平的花，紫金草”。这一天，距离日本紫金草合唱团南京首演，24年；距离大门高子出生、日本战败，80年。

一捧花种，开出和平之歌

2025年春，紫色花朵爬上南京山野，一如1939年在紫金山麓的废墟间倔强绽放。

那一年，曾任日军卫生材料厂长的山口诚太郎以军医身份重返南京，这座他学生时代曾游历的城市，已沦为白骨露野的人间炼狱。当他行至紫金山下，满目疮痍中撞见绵延如海的紫色花浪。

南京城已化作焦土，生命竟仍在抗争。

他找到这种紫色花的枝干，采摘了十几粒种子，小心翼翼用布包好，放进口袋，归国后在茨城县老宅开辟花圃种下。绿油油的苗子熬过雪花飘飞的冬日，紫色小花盛放在1940年的春风中。

这花来自中国南京的紫金山脚下，获名“紫金草”。紫金草陪伴山口诚太郎走过了被军方撤职、被邻居议论的漫长时光。

他目睹战争残忍，返乡后化身“播种者”，每逢春日便背负麻袋登上火车，将花的种子撒向铁轨沿线的旷野。

多年后，花种撒到大门高子心中。

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夕，大门高子出生，10天后家乡遭到空袭，母亲抱着她躲过一劫。成年的大门高子成为一名小学老师，在东京城里的公园内、野外路边邂逅与自己命运交织的紫色小花。

彼时，将紫金草带回日本的山口诚太郎已经去世，弥留之际紧攥儿子山口裕的手，留下遗训“紫金草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这抹淡紫色，是他毕生的忏悔与祈愿。

山口裕自小在开满紫金草的院落里长大，他清晰记得在日本被多年战争拖得疲惫不堪、人们生活灰暗而沉重的1940年，那一片美丽紫色小花带来的光明和希望。1995年，山口裕记忆中的温暖故事刊登在报纸上。

大门高子走访山口家，从那里拿回紫金草花种，种在家中。接下来的时间里，她花大量时间研究历史书籍，走访、了解、还原山口诚太郎将紫金草带回日本、播撒和平种子的完整故事。

大门高子经过充分调查发现，山口诚太郎值得尊敬，他一贯为人善良，到中国考察后转变了对战争的态度，还因此被撤职。他到处播撒紫金草种子，是发自内心的忏悔祈愿。

大门高子决心以此为蓝本创作歌曲。

1998年，紫金花开的时候，大门高子与作曲家大西进合作，完成由12支曲子组成的合唱组曲《紫金草的故事》。

组曲里讲述着紫金草与日本的羁绊，充满了对战争将人变成鬼的控诉、对噩梦不堪回首的歉意，更有渴望将和平之花铺撒大地的呼喊。12首乐章如12把尖刀，剖开战争惨痛记忆，也让日军士兵的悔罪日记化作音符激荡。

山口诚太郎带回的花种，结出日本遍野的紫色花朵，也孕育出这一曲和平之歌。

大门高子忘不了第一次演出。

50名团员组成的紫金草合唱团第一次在东京足立区小剧场演出，能容纳300人的小剧场坐得满满的。开演前，十多个右翼组织成员出现在剧场外，他们放着喇叭高喊“叛徒”。有人担心想退让，但大门高子厉声回应，“经历过战争苦难的人们，有权利歌唱和平”，坚持完成演出。

坐在观众席上，山口裕泪流满面，歌里是父亲人生的真实写照。父亲太爱紫金草了，他一次次一个人外出播撒，背着花种布袋子的背影深深刻在家人心中。“战争让我们失去了太多，应该把和平留住。”演出后，山口裕的讲话博得热烈掌声。

“在一望无垠的原野上，古老的江河奔流不息。在无边的大海上，鸟儿飞翔在空际。”2001年，合唱团走出日本，在南京高歌。

紫金草，这种原生于金陵的野花，化为和平之歌，回到和平之城。

2001年3月26日，阳光和煦，春风拂面。主题为“不忘历史，面向未来”的《紫金草的故事》演唱会在山西路青春剧场举行。

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夏淑琴、李秀英来了，金陵老年大学的200多名老年大学生来了，听到消息的市民来了，媒体记者来了……剧场内1000个座位坐得满满当当。

夏淑琴、李秀英等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坐在第一排。

演出前，大门高子致辞：“日本军人在南京的所作所为给南京人民造成巨大的创伤，作为日本人，我们表示深深忏悔和歉意。今天，紫金草合唱团的全体团员代表父辈，向你们谢罪！”

说着，大门高子朝着前排就座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幸存者深深鞠躬。

“来南京前，团员们对中国的历史教育和中国人民的心态都很不了解，怕得不到谅解和理解，觉得如果周围人知道我们是日本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们，一开始大家互相提醒，尽量不说日语。事实证明，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南京人民表现出宽宏大量的胸怀，非常热情，能让我们来南京举办演唱会，实在感动……”

大门高子说着哽咽起来，泣不成声。

音乐厅内响起掌声。

这座经历人类历史上极为惨痛的苦难、从焦土之中拔地而起的和平之城里，人们用掌声表达着对反思战争、呼唤和平的肯定。

一片花海，引得万钧回响

紫金花种盛开出“和平之歌”，日本紫金草合唱团接着于中国、世界歌唱，且行且歌24年。

每一次来南京演出，合唱团会与南京的市民、学生进行交流，还到中山码头、汉中门、北极阁等丛葬地凭吊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死难者。

参加南京首演的合唱团团员共有200人，分别来自东京、大阪、金泽、千叶等地区，大部分人年过六旬，最年长者已经80岁。有人把曾是侵华日军的父亲的照片带到南京，代父谢罪。有人走路不便出行要靠轮椅，但执意要来。

他们到紫金草的故乡用歌声谢罪，表达对和平的祈愿——历史不能忘记，也不该被忘记。

每一次演出结束，人返回日本，心的一角继续为南京魂牵梦萦。团员们立下“南京之约”，希望每年都可以到南京演唱。

山口裕在写给南京市人民对外友好协会的感谢信中提到，跟父亲一样，他一直希望把对中国无辜受害者的谢罪和悼念寄托在这小小的紫金草上，相信紫金草合唱团的歌声一定会让更多的日本人，尤其是年轻人反思侵略史，从历史中总结出教训来。

紫金花种开出《紫金草的故事》，组曲又如同花朵一般，绽放在日本各地。越来越多背负战争记忆的日本人，开始成为这支特殊合唱团的团员。

坂东弘美的父亲曾是一名日本士兵，1937年12月14日抵达南京，在南京停留一天就继续行军，那一天在南京看到了惨绝人寰的景象。

2004年，坂东弘美把父亲留下的书信整理出版，她由衷希望父亲那一代人的悲剧不再重演。2001年时她是中国国际广播电台日籍播音员，得知紫金草合唱团要到南京开演唱会，她自告奋勇、分文不取来当报幕员。

今年，78岁的坂东弘美再次出现在南京，歌唱心声。

伊藤一枝的父亲二战中在菲律宾阵亡，她从小痛恨战争，以前总觉得日本是战争的受害者，后来才在紫金草合唱团的歌声中了解到日本曾是加害者。她把歌唱当作致歉。

有小学生，也有80多岁老人，紫金草合唱团最多时吸纳1200多人参加，在福冈、大阪、东京、千叶、茨城、神奈川等地巡演，歌声响彻云霄。

两年前，合唱团开始准备这次来南京的演出，日本各地的紫金草合唱团团员自愿报名，最终60多人成行。他们来自各行各业：史学专家、教师、公司职员等，平均年龄超过75岁，有3位88岁高龄的老人。

3月27日，“铭记和平·珍爱和平”紫金草合唱音乐会现场，钢琴、二胡声起，大门高子坐在轮椅上放声高唱，身后的团员们有的拄上了拐杖，但一开口还是那坚定的歌声。

作为一个日本人，大门高子多年投身于中日友好事业，持续不断地为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发声，热爱和平的心在中日两国同频共振，成为支撑她的巨大力量。

自1999年开始，南京市人民对外友好协会的孙曼就在中国驻日大使馆的牵线下，与大门高子建立联系，并负责合唱团13次来华演出的所有联络沟通。

合唱团团员多田绘里子多年前来南京演出时认识了孙曼，这次特地带来手写信，信里说：“我有20年没有来南京，日本大阪紫金草合唱团的召集人石川先生去年去世，但如今，他的妻子加入了合唱团。”

1999年，大门高子首次到访南京，将一条紫色丝巾作为礼物送给孙曼。这条丝巾曾经飘扬在1998年《紫金草的故事》东京首演的舞台上，又在2025年中日紫金草合唱团同台演出现场，出现在孙曼手中。

时光让人两鬓斑白、胸膛佝偻、走路蹒跚，这条紫色丝巾鲜艳如昨。

南京作家、媒体人陈正荣曾赴日采访，并与日本老兵东史郎成为朋友。

每一次，紫金草合唱团来南京，陈正荣都是台下的忠实观众。2017年，他出版46万字小说《紫金草》，融合历史与艺术呈现出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背景下极致的恶与极致的美。后来，长篇纪实文学《紫金山下二月兰》又出版。

小说《紫金草》扉页上写着“献给山口诚太郎先生、山口裕先生”。这本书被紫金草合唱团团员、精通中文的中野胜翻译成日文，在日本出版发行。

山口诚太郎撒下的那片花种，结出越来越多的“花朵”。

2014年，南京发起“紫金草行动”，真心愿意维护和平的人，都可以在网上申请一枚紫金草徽章。行动吸引来自全球14个国家和地区约2亿人次参加线上公祭，发放超过20万枚紫金草徽章，还汇聚了来自37个国家和地区的近400位国际志愿者，他们通过多种语言传播历史真相，推动和平理念的全球传递。

2018年，《和平之旅——东瀛友人口述史》出版，入书的除了大门高子，还有许多与她一道坚持中日民间和平事业、播撒“紫金草花种”的人们——往返于中日两国之间近百次，为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史实和战争受害者奔走的松冈环；关注战争中日军性暴力受害者，向纪念馆捐赠了“和平大钟”的旅日华侨林伯耀；30年间25次到南京，以植树呼吁和平的“悼念南京大屠杀遇难者植树访华团”成员秋本芳昭；创立“南京事件调查研究会”，对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进行深入研究的日本学者吉田裕；14年间为纪念馆寻找相关历史文物超过1500件的日本僧侣大东仁。

近年来，紫金草系列丛书问世、紫金草志愿者服务队成立、紫金草国际和平学校举办、紫金草和平讲堂开设、紫金草艺术团成立，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期间救助过南京人的国际友人也获颁紫金草和平纪念章。

……

花种遍撒，紫金花开，风中摇曳，引得万钧回响。

处处花开，掀起和平声浪

紫金花海蔓延到哪儿，种子播撒到哪儿。

成立以来，日本紫金草合唱团以年均百场的频率巡演，用歌声叩击历史的回音壁，只要有人邀请，不论多远他们都欣然赴约。

大门高子还记得，北海道大学200人阶梯教室里响起的歌声，即便冬雪尚未消融，合唱团依然带去如春泉流淌般的美好。

从演出观众的反馈中，大门高子越发知道，日本人民，尤其是日本年轻人，对历史史实认知不足，战争悲剧重演的阴影一刻都未曾散去。

教科书中有关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的内容越来越少，追求历史真相的内容越来越少，她心中有一种恐惧。“站在加害者的立场，只要一想到日本对整个亚洲犯下的偌大的罪行，我的心里就非常不安。”大门高子说，她时常想起父母告诉她，一家人如何在战争中艰难保住性命的故事，加害者与受害者的身份撕扯刺痛着她的良知：若不直面“加害”的历史，和平只是虚妄的泡沫。

2001年至今，大门高子13次率紫金草合唱团自费来中国，到访南京、北京、上海等地，合唱团还远赴美国，在纽约留下和平歌声。

2003年，她第一次在冬季来到南京，参加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惨案发生66周年纪念日活动，合唱团一行50多人一同抵达。天空阴沉、寒风凛冽中，团员们胸前佩戴着紫金草纪念章，神情肃穆。

大门高子特地从日本带来以纸为原料编制的紫金草花环，送给宣读《和平宣言》的年轻人。寒冬不是紫金花开的季节，合唱团演出时，如果无法佩戴鲜花，团员们一定想办法展现印有紫金草图案的团旗和专门编织的紫金草花环。

2007年，以山口裕、大门高子为首的日本友人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和平广场撒下紫金花种，这些寄托中日两国人民和平友好心愿的和平之花，在这里年年开花、岁岁结籽。

2009年，由日本友人捐资铸造的“紫金花女孩”塑像在纪念馆和平广场紫金草花园落成，塑像不远处竖了一块牌子，上书“祈愿中日两国永久和平”大字，落款是山口诚太郎。

紫金草合唱团的入团条件很简单：爱花、爱歌唱、爱和平、爱人类。3月26日，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的紫金草花园里，大门高子再一次重申了“四爱”原则。

80岁的她与南京紫金草艺术团童声合唱团年纪最小的成员、8岁的何泉杰一道，种下一棵和平音乐树，并将印着二维码的紫金草卡片系在树上。扫码瞬间，童声合唱“和平的花，紫金草”随春风飘扬，日本合唱团团员跟随旋律放声高歌。

紫金草一路相随中，合唱团团员来来往往，时间残酷，有人离开、有人离世。但只要灯光亮起、音乐响起，《紫金草的故事》就会被高唱。

3月27日，平均年龄超过75岁的日本紫金草合唱团演唱了长达50分钟的组曲，南京紫金草艺术团童声合唱团登台演唱《和平吹拂紫金草》等4首曲目。

当孩子们将《友谊地久天长》曲目唱至一半，日本紫金草合唱团再度登台，老人牵起孩子的手，低沉浑厚的声音和清脆明亮的童声浑然一体。

最后一个音符落定，鹤发与童颜交织，笑容与不舍挂在脸上。他们跨越时间、海洋、语言的阻隔，用歌声拥抱彼此。

每一个歌唱紫金草的孩子，心中也有了和平的种子。

这是龙佳晨的首次演出。2023年由小学生组成的南京紫金草艺术团童声合唱团成立，龙佳晨的姐姐是首批团员，多次在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仪式等重要场合演出。曾经羡慕姐姐能参加合唱团，如今接过“接力棒”，龙佳晨感到兴奋又紧张。为了这次演出，她花了两周时间背歌词，每周三、周日坚持参加排练，“姐姐告诉我，我们唱的是和平的歌，这让我明白了歌唱的意义。而且这次和日本的爷爷奶奶一起唱歌，我很开心”。

大门高子越发坚信，爱好和平的人们心中，“不忘历史、珍爱和平”的紫金草能够直面风雨，生根发芽，蓬勃生长。

曲终，人不散。人不散，歌再起。

当中日两国紫金草合唱团所有曲目演出完毕，曾于2019年赴东京参加第二届东京艺术节的南京市民合唱团在台下齐声高歌。

范玉荣用流利的日语，向大门高子及合唱团团员问好。出生于1945年的范玉荣，与大门高子同岁。退休前，她是南京中医药大学日语教研室主任，曾带队赴日演出，如今在龙蟠虎踞艺术团带领团员排练，全团都会唱“和平的花，紫金草”。

两位八旬老人默契合唱，歌声渐渐聚拢、洪亮，孙曼弹起钢琴伴奏，指挥中村昭一又扬起手臂。

《和平的花紫金草》曲毕，《茉莉花》旋律响起，《大海啊，故乡》《友谊地久天长》《送别》……

一曲接一曲，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