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湾的枇杷熟了，恰好在五月的第二个星期天。
一串浑圆的金珠子滚上木桌，滴溜溜滚动着，黄而薄的外皮吹弹可破，黑色的花脐，笨笨的，憨憨的。“五月枇杷黄似橘”，无论挂在树上还是采下来，都可亲可爱。
周家湾，村小，弯多，无江无河，只有几口水塘和一条小沟。一不盛产稻米，二不盛产瓜果，但是作为自给自足的江南小村，瓜果家家都有，菜蔬户户不缺，啥都有一点，啥又没有多余的，比如柑橘、茶叶、桃李。早些年，张家有一棵枇杷树，挂果了，小孩子眼馋得不行。于是，李家也有了一棵，马家有了一棵，黄家也有了一棵，我家也有了一棵。
后来才知道，在乡村，在田野，树是会生树的，樟树生樟树，桑树生桑树，板栗生板栗，枇杷生枇杷。只是这样生出的树，有的只长枝叶不挂果，不挂果子的树干格外高大，枝叶格外茂盛。
我家的枇杷树不高大，伸手可摸到树冠；也不茂盛，就三五枝丫，但是它挂果。每到寒露浸透枝干，百花噤若寒蝉时，它开出素素的不引人注目的白色小花，暗香游丝般浮动，引得麻雀在枝头扑棱直跳。暖阳一眷顾，百花睁开惺忪的睡眼，开个稀里哗啦，它却悄悄结出了笨笨的小果。五月，橘子桃李杏尚小而青涩时，它开始穿上金色的礼服，扎上金色的领结，于层层叠叠浓得化不开的绿荫中闪着铜拨儿，仿佛大声地跟你打招呼：嘿，我在这里，看见我了吗？
怎么没看见，那么金黄，那么招摇，老远闪着光，像个显眼包。
周家湾是我娘家，每周必回。
五月的我正忧伤呢。谷雨三候之后，苦楝花开过了，绿潮吞噬着原野，一时间连菜园都是重重叠叠的绿，桃李尚小，小辣椒才吐出肉粒粒，南瓜还刚开了第一朵怯怯的小黄花，生菜鲜嫩又剩不了几蔸了，园里只有几根蒜薹立着旗杆苦苦支撑。
枇杷一成熟，就化解了我的忧愁。看着那摆在白瓷盘中的小金黄，我疑心那圆圆的花脐是墨笔点染上去的，稚拙，晕染，又治愈。“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枇杷洒金，那浓荫，那绿叶，那山岗，开始着色，山水画卷般开始点睛。老爹说，正如山清水秀的村子，一下子有了色泽；我娘说，正如你一回来，这屋子都好看了，亮堂了。
我娘大字不识，可我有时觉得她像一位哲人，说出一句话让我咀嚼半天。比如“我怎么生出一个咯大的人叫我姆妈啰”，比如“百菜不如白菜”，比如“冬吃萝卜夏吃姜，不让医生开药方”……
周家湾，曾是我千方百计逃离的倒春寒，如今是每周必回的必修课。春天看山看水看春花，采笋采蒿采蕨菜。一阵雨，金灿灿的菜花一下子将青春挥霍，谢幕了，好吃的菜薹也告别了日日锅台时，檵木花又开了，好吃的莴笋、生菜也及时接力。檵木化作葱茏，兵荒马乱的时候，泡桐、槐花又开满了山岗，苦楝树将紫色的云霞铺满村寨的屋瓦时，细皮嫩肉的生菜美人迟暮了，旺相的罗汉豆、壮实的蚕豆又充实了碗盏，或煮或炒，都让你唇齿生香。当谷雨三候皆应，山更青，叶更茂，所有草木绿意堆叠富如地主老财时，桃子还是毛茸茸的襁褓，李子青得与叶浑然一体。你以为无花可赏，无果可尝时，山重水复，亮亮闪闪的枇杷又在枝头跳跃，带给你绿树浓荫中又一抹亮丽的色彩。
作为一只在城乡间来回奔波的候鸟，数十个春秋终于看清楚，土地永远在举行更迭的典礼。枇杷一熟，周家湾的草木菜蔬接收到信息，不能一味青葱、翠绿啦，要学着稳重成熟一点。于是青蛙开始日夜擂鼓，燕子开始日日勤工，小甜瓜可劲的生长，四季豆拼命地爬藤，圣女果露出椭圆形的小小身子，草莓直接绽放红唇了，耕田机隆隆地响着，越来越发酵的泥土等着与禾苗的滚烫热恋。
“下周回来菜园里就好看了呀，贝贝南瓜会从翠叶下显怀了，黄瓜长成细长腰身模样的最清脆爽口，头茬辣椒的那个鲜哪……”我娘一边剥着流汁的枇杷，一边诱惑着我，殊不知，她的女儿早已在瓜果草木香的轮回中沦陷。
在归程的弯弯绕绕中，我遥想，若干年以后，我们也许会在某个五月的午后，重回周家湾，重回草木间，成为枝头熟透的金黄枇杷中的一个，轻轻落回那最初的根须。
作者：黄芳（湖南）
来源：达州市融媒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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