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叩江南

（来源：浙江文化发布）

夏至将至，江南的梅雨也如期而至。入梅第一天，雨就来得轰轰烈烈。民谚有言：雨淋梅雨头，四十五天无干土。看来今年的“梅姑娘”，体量不容小觑。

宋人陈岩肖曾在《庚溪诗话》中写到，“江南五月梅熟时，霖雨连旬，谓之黄梅雨。”梅雨期的江南，云暗千家，轻雷隐隐，时雨濛濛。此时，枝头梅子日渐泛黄，因此在江南，梅雨季又被叫作“黄梅天”。

在江南人心中，梅雨是恼人的。温度高、湿度大，好多天也看不见太阳，衣物越晾越湿、家具越放越潮、食物越留越霉……但江南的好，也离不开这恼人的梅雨。它是摄影师镜头中的烟雨凄迷，是文人笔下的情思意绪，也是百姓餐桌上的时令风物。

千百年来，梅雨在江南早已超越了气象学范畴，甚至可以说，没有梅雨就不会有江南。

梅雨从何而来？

根据气象学的研究，梅雨产生于西太平洋副热带北边缘冷暖空气交汇的对流活动活跃区。由于冷暖空气在长江中下游流域到淮河以南区域势均力敌、此消彼长，展开了4-5周的进退“拉锯战”，从而形成了一条巨大的雨带。

这条雨带影响的范围，便是气象学意义上的江南。南北宽二三百公里，东西长两千公里，向东一直伸展到日本。中国内陆梅雨区主要涉及的行政区域包含上海、江苏、安徽、浙江、江西、湖北、湖南等六省一市。

乌镇

在浙江，梅雨季多则两月，少则数日即止，一般情况下长达月余。梅雨开始的日子，称作“入梅”，梅雨季结束，谓之“出梅”。

这“入梅”与“出梅”之间，淫雨霏霏，连日不开。明代医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言及，“梅雨或作霉雨，言其沾衣及物，皆出黑霉也。”所以，梅雨还有一个更为通俗的名字，叫作“霉雨”。

虽然梅雨季常常与霉变相关联，但它温柔的雨水却能恰到好处地滋养拔节和孕穗期的水稻。宋末元初诗人方回直言“若无梅子雨，焉得稻花风？”

江南的山水，也因梅雨的涵养，越发灵秀。雨中的西湖，近水含烟，远山如黛，在这样的浩渺烟波里缓缓游走，人是会醉的，哪里还顾得及它梅雨恼不恼人。

西湖 @寻南的旅行

1072年夏，时任杭州通判的苏轼，泛舟西湖望湖楼处饮酒赏景，忽然狂风大作，暴雨来袭，他趁着微醺的醉意，一口气写下了组诗《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第一首便是“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15年之后，苏轼再游西湖，提笔挥出“还来一醉西湖雨，不见跳珠十五年”，由此足可见他对西湖烟雨的喜爱。

江南须有雨，无雨不成江南。江南人也爱雨，写梅雨的诗词很多。

南宋“永嘉四灵”之首赵师秀的《约客》是其中最著名的一首：“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诗中的“家家雨”，不仅下到了屋院内，也落在了人们的心上、情绪中。

北宋词人周邦彦也说“梅雨霁，暑风和，高柳乱蝉多……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梅雨季在文人的心中，是思绪，是情愁，也是偷得浮生一段闲的乐事。

兰亭

雨天好游园。宋代陆游真珠园中遇雨，不慌不忙，欣然赏景。“清晨得小雨，凭阁意欣然。一扫群儿迹，稍稀游女船。烟波蘸山脚，湿翠到阑边。坐诵空蒙句，予怀玉局仙。”

雨中的园林，洗尽铅华，显露出最本真的江南风骨。撑一把伞，漫步园中，亭台楼阁、假山池沼、花草树木，都焕发出平日难得一见的诗意与灵气。

行至园林亭中小憩，观雨听声，心神也随着淅沥的雨滴轻盈遨游。若是偎在青瓦屋檐下，还能观赏到飞泻垂落的大片珠帘。

沈园 @发发日记

雨天好喝茶。梅雨水自古便被奉为烹茶佳水。明代罗廪《茶解》曰：“煮茗须甘泉，次梅水，梅雨如膏，万物赖以滋养，其味独甘，梅后便不堪饮。”

清朝末年，江浙一带入梅之后，家家户户都会清洗所有的瓮缸，收集雨水用以泡茶。

闲饮时，手捧香茗，走到窗前，伴着窗外的滴答声，放空思绪，所有的烦恼仿佛被雨水冲刷，只留下安静的情绪浸染在茶香中。

@清可QINCO

雨天好读书。乌镇有个书馆名叫“晴耕雨读”。晴天耕种、雨天读书，应不同的境遇，平和地去做当下最适合做的事，而非沉浸在外部境遇的“晴雨悲喜”当中，这是江南人的处世哲学。

周作人移居北京时，因书房地势很低，雨天易形成积水的低洼，将其取名为“苦雨斋”，自己则号“苦雨翁”。苦雨斋虽然简陋，周作人却时常在此“把卷沉吟过二更”。《雨天的书》《永日集》等一部部散文、小品文集也从苦雨斋的静思中流出，汇成一条隽永、自然、清新的小溪。

梅雨，因梅子而得名。江南人偏爱梅花，山间水畔遍植梅树，梅子也就成了这里代表性的夏日风物。

梅雨初来时，树上的梅子脆生生、水灵灵的，煞是好看。那鲜鲜翠翠的颜色，唤作“梅子青”。青梅青涩、酸冽，最适合酿酒。

@花言鸟语

入酒时，青梅还是硬朗艰涩，桀骜不驯的样子，直至融化的冰糖，将其甜蜜层层浸入梅肉间，刚烈的酒气再将其熏至半酣，梅子才渐渐起了细微的褶皱，梅酒也有了别样的味道。

梅子酒倒在杯中，酒液呈淡琥珀色，泛着夕阳照水的光泽。抿一口，首先抵达舌尖的，是微微的酸，是融化初夏的甜，而后是浓郁的梅子香，在嘴里弥漫开来，久久不散。

梅雨间歇时，热气始盛，蝉鸣清脆，喝下这样的一杯梅子酒，肚里凉意潺潺，很是畅怀。

梅雨将去时，梅子逐渐成熟，颜色由青转黄。但成熟的梅果味道仍然极酸，难以直接食用，通常会被用来腌制果脯，或者调制饮料。

《本草纲目》记载：“梅实采半黄者，以烟熏之为乌梅。”湖州长兴产的乌梅质量历来被认为是江南最佳，个大均匀，熏出来的乌梅，色泽乌黑，纹理清晰。

乌梅在本草界最大的标签是“收敛生津解烦渴”。利用乌梅浸汁做成的清凉饮剂，便是江南人夏日最爱的古早饮料——酸梅汤。

近两年，浙江省中医院研制的乌梅汤中药代茶饮品也在互联网社交平台上持续爆火，最高一天销售量突破1200万帖，成为当之无愧的“夏日顶流”。

@浙江省中医院

梅雨，亦是霉雨。在没有冰箱、密封袋的年代，高温高湿天气让食物的霉变难以避免。但浙江人却在长久的经验中，悟出了顺势而为的智慧——任食材发酵，化霉为美，成就另一番风味。

做“霉食”最拿手的，当属绍兴人。周海婴在《鲁迅与我七十年》中说：“自从叔叔搬来后，我们的伙食从母亲的半广东半绍兴的菜式，变成彻底的绍兴口味了。记得日常总有霉干菜烧肉、霉千张、霉豆之类。”

霉干菜，在绍兴又叫梅干菜。制作梅干菜要花整整一个月，新鲜的雪里蕻，要先洗净、堆晒几日，然后腌制半月、再沥出卤水，切短晒干，在坛子中贮存起来，就成了梅干菜，这种菜越陈越香，周作人形容它 “有一种旧雨之感”。

宁波也有一味梅雨季的应季菜——霉苋菜梗。宁波人管它叫“汗菜古”。这道菜可谓“臭名远扬”。有些人书写与它的相遇，讲得抑扬顿挫，过程往往是，吃之前屏住呼吸，吃进去却惊为天人。

在美食纪录片《风味人间》中，宁波慈溪人方藕儿每年夏天都会腌制一小坛霉苋菜梗，放在老屋的墙角。在梅雨天湿热的催化下，粗壮梆硬的苋菜梗与卤水发生奇妙反应，其梗芯逐渐变得酥软糯稠。一周之后，霉制完成的霉苋菜梗便能登上饭桌。

霉苋菜梗从坛里取出，常见吃法是蒸。食用时讲究“一含、二啜、三嚼”。小心夹起软乎的霉苋菜梗后，要先将其含在嘴里适应一番，让发酵的咸香唤醒味蕾。待味觉喜欢上这种跳跃的滋味儿后，便啜吸一口苋菜芯，软糯咸鲜、臭中生香的风味霎时间在舌尖绽开，待菜芯啜尽，仍难以忘怀，再嚼一嚼霉苋菜梗的外皮，回味无穷。

《追忆似水年华》里有这样一句话：“当过去的一切荡然无存，唯有气味弥亘。”对许多宁绍地区的人来说，即使离乡再久，梅雨季的味道仍会在心头萦绕。

未曾染梅雨，不算到江南。今年的梅雨季，你会来江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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