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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世间

来源：花匠小妙招时间：2025-06-25 07:53

梅、杏与桃，同是标识物候的植物，春日里逐次开放，向来深受人们喜爱，也常见于古人的吟咏。三种花里，杏花颜色最为多变：含苞欲放时，为胭脂红色；初绽时，颜色转粉，而后粉白相间，最后变成白色，每有清风徐来，点点飘落如雪。

苏东坡写杏花颜色：“杏子梢头香蕾破，淡红褪白胭脂涴。”大意是杏花花苞在枝头绽开，淡红色褪成了白色，就如浸染了胭脂。在这里，“涴”字用得极佳，恰到好处地形容了杏花颜色的深浅变化。它的本意是“污染、弄脏”，因而可引申为“浸染”——设想一块布料不小心沾了几滴颜料，故而有了几分局部的、无意造成的色彩变化。这个字与诗中的“破”押韵，同时强化了几分无奈和慨叹：杏花花开如世间事，往往花期太短，短暂绽放后便是黯淡了。

不过，以“浸”“染”说“涴”字，并不能言尽其意。与“涴”相较，“浸”字穿透力太强，原指的是逐渐渗透，又是长时间的印染，细微到纤维结构里，让人想到高饱和的颜色，太深、太透。它还暗含了时间的变化，如“草满池塘水满陂，山衔落日浸寒漪。”后一句写的是夕阳落山，余晖浸到水面上，连带表达了长时段的光阴变化。又如“无端星月浸窗纱”，也有时间流转之意，可以想象因深夜无眠而观察到星月转移，微光浸透窗纱，不觉光阴流逝。

与此同时，“染”字则太重了，原是使布帛着色。这自然是有意而为，并且沾染的程度颇深，有“浓墨重彩”之意。李清照词“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将“染”和“浓”并举；辛弃疾词“几许春风，朝薰暮染”，点明了“染”字是大范围的着色。它让人想起油画里颜料的团块，又浓又重，浑然一片，缺了些轻盈和层次感。《千字文》有“墨悲丝染”，墨子见白丝染色不能复归白色而悲伤。四个字出自《墨子》：“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表达了不可逆的深刻变化。《左传》里，公子宋和郑灵公斗气，为了一口鼋汤，“染指于鼎，尝之而出”，酿成大祸——这是故意找茬了，“染指”一词即来源于此。

若不考虑押韵，“沾”字似乎也比较合适。不过它又有些太过轻巧，表达的是轻轻一拭、一拂，如“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湿度也罢，温度也罢，都是轻浅的、轻微的，且有几分矫饰在里面。诗词里多见“沾衣”“沾巾”“沾裳”“沾襟”，表意上大同小异。由此一来，“沾”字写颜色，也是小面积的着色，如白居易“沾黄莺翅重，滋绿草心长”，又如宋人张耒“沾泥新笋白，封蜡煮醪香”。前者写鸟翅的一点黄色，后者写笋尖的一点泥色，都是细部的颜色沾染，又轻又浅。

比来比去，终归还是“涴”字好。不管是程度上，力道上，还是效果上，它的意指都合乎对杏花的观察与想象。它兼顾了一树杏花细腻的色彩与斑驳、偶然的层次——花开有早有晚，由粉至白，节奏不一而富有变化。

与梅、桃相比，杏似乎多了烟尘气。“一枝红杏出墙来”，带着暧昧的俏皮，联系着红尘。杏花丛中往往是发生故事的地方。《红楼梦》稻香村里，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水浒传》里“三尺晓垂杨柳外，一竿斜插杏花旁”，杏花标识了市井生活与饮酒的去处。鲁智深从五台山下来，远远地望见“杏花深处，市梢尽头，一家挑出了草帚儿来”。“草帚儿”是乡间酒店的标记，接着就是吃肉喝酒大闹五台山的事。除此之外，还有杏园雅集：杏子林里，三五好友会凑一场雅集，既是吟诗品画，游戏笔墨，也是人情世故。

杏花总是有着这么一种独特的亲和力，点缀了这样的热闹场面。欧洲文化也是如此。英国小说家劳伦斯描述托斯卡纳的风景：“粉红的房子，粉红的杏花”；梵高记述自己“从一棵奋不顾身绽放的杏树”上折下一个花枝，画了一幅习作，把我们的心都点亮了。无论是文字还是绘画里，见到杏花开了，我们便会从中发现对于世俗生活的热爱与眷恋。这也是“涴”字的另一种引申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