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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原湖南中古时期的森林，曾住着赣人、野象、水鹿……

来源：花匠小妙招时间：2025-05-24 05:04

有关中古时期湖南那片空旷广饶的低地森林的想象，晚来的宋朝人并未比唐人提供更多的有关森林的知识。反而是生存在湘西的苗民在它们世代居住的土司王城内留下了大量可以参考的动植物遗迹。著作人已佚的《广湖南考古略》记载：" 临武县西山有兽，长丈许，脚跟反向，健走，披发，好笑。《山海经》谓之赣人，即周成王明州糜国所献者。" 马王堆汉墓以及明清时期的老司城曾出土大象、犀牛、水鹿等哺乳动物的尸骨，这生存在中古时期湖南森林里的赣人为何物？

撰文 / 本报记者钱烨

潮湿与溽热是北方汉人对于湖南低地森林的首要印象

▶老司城遗址发掘现场。

中古时期被流放到湖南的汉人（因为在柳宗元看来来到这片大森林的北方人 " 非有罪左迁者罕至 "），他们会发现自己置身于新的天穹之下，由于维度向南偏移，他们在湘中地区高耸的山脉脚下即可见到在北方难以看见的老人星。随着黄昏的到来，洒向北回归线附近的阳光越来越微弱，在干燥的冬季夜晚，漆黑的森林发出陌生的窸窣之声，紧挨着南方地平线的尾端，隐隐的出现了天蝎座的三颗明星，老人星就在它们后面登场。

这颗被誉为是南方仙境指路明灯的星辰，被形象地叫作 " 南极仙翁 "，事实上它在天空的位置距离南极还很遥远，只是长期生活在北方的汉人对遥远而炎热的南方一种想象。在企盼长生的汉代，老人星作为长寿的象征，一直是道家方士们急于了解的对象。

漂泊入湘的李白曾经在衡山上观察过它，" 衡山苍苍入紫冥，下看南极老人星。回飙吹散五峰雪，往往飞花落洞庭 "。

只是有关这片空旷而充满迤逦风景的森林，并不总是给人留下美好的想象。尤其是提到长江以南的森林，总是以瘴气或者潮湿的夏季让人望而止步。晚年在湘江上凄苦漂泊的杜甫更是断言 "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

有关江南森林多瘴气的传言，在北方的政治决策者们应该耳熟能详。正因为听说了南方夏季气候的恶劣，才将自己的政治对手们放逐到北方人无法忍受的森林里去。

瘴气，作为南方森林夏季独有的，具有杀伤力的雾气，始终徘徊在向南迁徙的汉人心头，形成最致命的威胁。这种据说由于极端潮湿天气造成的有毒气体，可以快速杀死途经此地的行人、走兽，甚至是飞禽。有时候瘴气的毒性被归类为楚地的巫术，尤其是在北方的军队向南开进时，这种致命的流言在不服南方水土的士兵间最容易蛊惑人心。

尤其是在郴州、永州，夏季的溽热导致森林中的蚊虫过多，在潮湿的雨季患上疟疾是极有可能的。难怪贬居永州的柳宗元有一种作为囚犯的心理被放逐到这片森林里来。

" 余囚楚、越之交极兮，邈离绝乎中原。壤污潦以坟洳兮，蒹蒸沸热而恒昏。" 夏季湖南南部的溽热是可以想象的，而至于到 " 蒹蒸沸热而恒昏 " 地步委实有些夸张。而后柳宗元又在夜里感叹 " 苦热中夜起，登楼独褰衣，山泽凝暑气，星汉湛星辉 "，说明中古时期湖南南部的森林确实以温暖为主，夏季时未免有些热得过头了。

质地紧密的楠木、榉木曾经被大量砍伐

尽管中古时期的汉人主要关注长江以南森林有毒的瘴气或者溽热潮湿的夏季，但不得不说，北方的权贵们对湖南广饶的低地森林中生长的楠木、杉木等有用之材还是迫切需求的。

广泛生长在湖南高海拔地区的冷杉属乔木可以说地球冰冷时代的遗老。伴随着全球性的降温以及冰雪的长驱直入，冷杉属乔木曾经将自己的家族铺满地球的各个角落。随着冰川时代的结束，它们的踪迹并没有随着冰线退回到北极或者西伯利亚，而是忍受了南方炎热的气候，在高耸的山脉上找到了栖居之所。

在中古时期，有幸看到这些冷杉的北方人不多，它们挺拔的身姿，层层叠叠的针形树叶扮演着北方文人中松树的角色。

与生长在东北或者西伯利亚的松树相比，南方高山上的冷杉数量稀有。但异常紧密的质地让北方的掌权者们视为佳木。时至今日，冷杉属乔木依然是湖南各地林场主要栽培的经济树种，其中有杉木、柳杉等，它们与马尾松一起组成湖南林地中最为常见的经济树种。

唐代在书中提及的南方硬木，因为它们可以制作家具供富贵人家使用。马王堆汉墓中出土的众多木制品，其中有木莲、樟树、杉木、柏木、楸木、枫杨、化香树等。自具芳香的樟木是制作漆具理想的雕刻材料，无论是在中古早期的汉代还是晚期的明清时期，樟木在湖南的森林里都是极容易找到的。

△柚花

而楸木、化香树，这些在湖南的常绿阔叶林中属于落叶树种的乔木，只有在干燥的向阳坡才能找到它们的群落。

真正的名贵木材如楠木、榉木等，需要深入森林的腹地才能找到。经过数千年的砍伐，成材的楠木、榉木的数量已经越来越少，另一种质地紧密的木材——青冈属乔木进入北方人的视野。

与木材相比，竹子也是湖南广饶的低地森林向北方输送的重要用材。尤其对于生活在这片低地森林里的土著民而言，竹子的用处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从竹子制作的篮子、凳子，到生活起居使用的床榻，竹子器具可谓无所不包。对于潮湿、溽热的湘南地区，用竹子搭建的竹屋有通风、干燥的诸多好处。

而分布于湘江流域的斑竹，又是湖南低地森林中众多竹子里最为著名的。相传斑竹是湘水之神也就是舜帝的两位妃子在寻找舜帝遗体时流下的泪水化成的。中古早期贬谪到湖南的诗人，无一例外对这一凄美的传说感兴趣，很容易把这些眼泪形成的斑点与自己流放的命运联系起来。

刘长卿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写出很多吟咏竹子的诗：

苍梧在何处，斑竹自成林。点点留残泪，枝枝寄此心。

斑竹还被制成中古时期家庭使用的毛笔管，斑竹的竹笋也异常美味，被北方的文人大加赞赏。

低调的山茶，被柳宗元引种在苗圃园中

南方到处都有芳香的树木、树叶或者树根，著名的桂树就是中古时期北方汉人最早认识的南方香木之一。柳宗元贬居永州期间就从衡阳移栽十多根桂花树栽种在自己的苗圃之中，并在诗中高兴地的说 " 离披得幽桂，芳本欣盈握 "。

△山茶

桂树作为湖南低地森林中最具芳香气味的树种，在往来南北的汉人口中早就成为这片广饶森林的气味代表。它的花可以晒干，酿制桂花酒，在甘甜之中，自有一股诱人的香气向鼻端扑来，即使放在嘴里品尝，也是极香醇的，几乎盖过了酒香的风头。

我们还无法揣测柳宗元在永州时移栽这十几棵桂树的用意，仅仅从桂树圆融的外形来看，栽种在亭台水榭之处，每到金秋时节飘散的花香，也足以安慰这离家几千里的孤苦诗人了。

在柳宗元的苗圃中，不仅有桂树，他还从山上挖来了海石榴、白蘘荷、芍药、灵芝、白术等。这位贬居一方的地方官员几乎要干起苗圃匠的活来。

海石榴是唐朝人对生长在长江以南低地森林里山茶属植物的统称。在中古早期，前往南方的汉人在冬季穿越横亘在长沙到广州的这片低地森林时，惊讶地发现山道土岭中，腊月冬季竟然开着鲜红的花。用他们少量的植物学比较的方法，中古早期的北方人很快得到这样一种印象，这种红色的花与北方的石榴花很相似，但花朵要大得多。又因此花生长于热带，所以称其为海石榴。

其实中古早期的汉人弄错了山茶属植物的分布范围。作为常绿阔叶林底层的常绿小乔木，山茶属植物一直以来都是亚热带地区的主要树种。对于全省处于常绿阔叶覆盖下的湖南来说，山茶属乔木如同本地的乡土树种一样，品种繁多，到了广州、海南却少有分布。

湖南全境不断起伏的丘陵山地与偏酸的土壤都十分适宜山茶属植物的生长，山茶几乎一年四季都在开花，尤其在立冬之后，与开白色小花的柃属植物一同成为本土蜜蜂的越冬蜜源。

翻看唐代的书籍，与被大量移栽的，同是产于亚热带的柑橘、桂树相比，海石榴很少被作为观赏树种受到北方汉人的青睐。

柳宗元在永州移栽海石榴的实验性举措并未在唐代的诗人中引起太大的关注，这位诗人也未如同举荐橘树、桂树一样向北方的同僚们更多地介绍这种广泛的生长在湖南的树种。

在柳宗元的苗圃中，白蘘荷可谓罕见的草本。对于中古早期的唐人而言，这种姜科植物极少被北方的汉人采集到，虽然它的同类高良姜以辛辣芳香而闻名。白蘘荷就是湘西苗民爱吃的阳荷，其块状的根茎与花皆可入菜，从诗文中看，柳宗元栽培此草本大约是与视为草药的灵芝、白术一样看待，而其本人是否品尝过它独特的味道已属未知。

南岭以南的野象长着粉红色的象牙

我们对中古时期湖南低地森林里的各色动物的认识还是不够完整的。动物的种类繁多，南迁的汉人很少有机会在密林中目睹到它们，而生活在湖南广饶森林中土著人留下的文字记述又非常的少，以至于我们需要借助考古的手段，从湖南中古时期出土的众多动物骨骼中去判定，那个时期森林中的飞禽走兽。

首先，可以毫无争议地说，这一时期的森林里居住着众多的动物，有些是骇人听闻的掠食动物，有些则是性情温顺的有蹄类，有些则长着五颜六色的羽毛。著作人已佚的《广湖南考古略》记载，" 临武县西山有兽，长丈许，脚跟反向，健走，披发，好笑。《山海经》谓之赣人，即周成王明州糜国所献者。" 不知这脚跟反向，游荡在南岭附近的赣人为何物？

在中古早期出土的墓葬中，以马王堆汉墓保存最为完整。出版于 1993 年的《马王堆汉墓研究文集》中由湖南省博物馆的游振群先生执笔的《从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动植物看汉初湖南的气候》一文，详细罗列了墓葬中出土的 41 种植物、33 种动物。

从中可看出，中古早期，分布在湖南低地森林里常见的动物有梅花鹿、大雁、雉鸡、喜鹊、麻雀、鲤、鲫等，而只分布在长江以南森林里的有华南兔、竹鸡、野象、犀牛。

哺乳动物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湖南低地森林中曾经生活过野象与犀牛。关于这两种大型的野生动物，南迁的汉人们对它们的讨论尤其多。

大象曾经在中国有更为广泛的分布，这在上古时期的商代文献中是确定无疑的，北方黄河流域也曾出现它们巨大的身影，只是这种相对温顺的巨型动物，行走在北方的平原上很容易遭受猎杀。到了中古早期的汉代，它们退缩到长江以南的森林里，从湖南翻越南岭抵达广州的途中，偶尔还可见到它们的身影。

大象数量的急剧减少，与北方汉人对于象牙雕刻品的喜爱有关。尤其是生活在南岭以南的野象，听说它们的象牙是粉红色的，尤其受到宫廷贵人们的喜爱。猎杀从上古时期的商代就开始了。到中古晚期的明清时期，无论是在湖南还是更南的广州，人们已经很难在亚热带广饶的低地森林中找到它们的踪迹。

与野象的命运相似，曾经广泛生活在北方的犀牛也在逐渐减少，并向长江以南的热带地区逐渐退却。

犀牛的角用途比象牙还要多，它可以雕刻成精巧的杯子、妆奁、手镯、镇纸、刀柄、筷子、腰板，甚至作为药材食用。唐代的人认为犀角有神奇的力量，有解毒的奇效，甚至可以将周围的溽热的空气冷却下来，让人相信犀牛确实具有灵性。

土司最爱吃什么？鸡的骨头最多其次是家猪与水牛

与中古早期出土的墓葬相比，一份新鲜出炉的考古学报道可能更有说服力，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莫林恒研究员的《永顺老司城遗址出土动物遗存》一书仔细地辨别了元明清时期坐落于湘西原始次森林内的土司王城出土动物骨骼，让我们对中古晚期湖南森林里的动物种类有了更多认识。

水鹿骨骼出土最为意外

永顺彭氏土司王城的经营时间超过 800 年，从北宋时期，在酉水流域数次迁徙后，于元初定居永顺县会溪新城。联系到北宋时期即与北方汉人产生交流，生活在这里的苗人与汉人经历了长久的摩擦之后，终于相安无事地混居在一起。

与早期开发南岭的瑶民比较起来，苗人对于湘西的开发并不晚。与那些向南迁徙的汉人不同，瑶苗两族可以说是当地的土著，在唐代的文献中他们被标以 " 蛮夷 " 相称，与北方高度发达的城市相比，南方广饶而未经开发的森林，潮湿而溽热的夏季，让一个北方人不能不产生偏见。

△老司城遗址发掘出来的水生动物骨骼标本。

对比作为逐客的北方汉人来说，苗、瑶两族可谓这片开阔的低地森林的真正主人。

对于老司城的考古挖掘可以更好地将我们带入中古晚期的那片森林。老司城宫殿、官衙区下水道中出土的哺乳动物骨骼多达 13849 件，其中绝大部分是哺乳动物的骨骼，鸟禽为 875 件，还有少量的水生动物，其中甚至包括盛产于沿海地区的贝类。

与中古早期的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哺乳动物相比，种类多得多，这可能与老司城经历的时间与地理位置相关。出土的哺乳动物包括猕猴、竹鼠、豪猪、狼、狗、黑熊、虎、豹、华南虎、马、野猪、家猪、麝、赤麂、小麂、水鹿、梅花鹿、黄牛、水牛、苏门羚、山羊等 21 种。

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是，云贵高原边缘的老司城并未出土野象、犀牛大型哺乳动物的骨骼，这说明在宋元明时期，湖南的低地森林中，这两种大型哺乳动物已经消失了，退往更加温暖与偏远的越南。

此外，出土的骨骼中，水鹿的出现也出乎意外，无论是马王堆汉墓还是唐代的书籍记载都没有出现这种大型的有蹄类。

水鹿的体型相当粗壮，远看很像是一匹马。它的体型要比梅花鹿大得多，由于喜欢在水边活动，而得名水鹿。与具有斑点的梅花鹿比较起来，它的毛发显得有些粗糙，但健硕的体型让人印象深刻。据说成年水鹿的体重可以达到 150 公斤，在湖南低地森林中，唯有华南虎的体力可以与之较量一番了。

土司王最喜欢吃烤肉

根据唐人的记载，北方汉人不仅掌握了猎杀大象、犀牛等大型哺乳动物，还学会驯养它们的方法，让驯服的大象走在皇帝出行的班列中，是一种炫耀实力的手段。

无独有偶，从老司城出土的动物骨骼来看，虽然野象、犀牛已经消失不见，但对于虎、豹、水鹿等大型哺乳动物的猎杀仍在继续。一方面，狩猎这些哺乳动物可能是生存在湖南低地森林中苗民的传统习俗。另外一方面，苗人中富庶的掌权者们大约也沾染了汉人的习惯，在宴飨上推崇用难得野兽招待外来的使者，这位使者很有可能带着北方掌权者们的意图前来试探土司王城的实力。

在莫林恒对于土司王城出土动物骨骼的研究报道中，我们了解到当地对于大型野兽的狩猎技巧。狩猎的工具分为远程射击工具如弩、枪，近程搏杀工具如矛、叉、刀、剑等。套具有夹子、绳索，另外还有设置陷阱的方法，或者毒药。

狩猎的季节集中在秋冬季节，对于大型的猛兽如虎、豹、野猪等，一般由几人或者十几人组成狩猎队，带着训练有素的猎犬。猎人们十分熟悉各种野兽的踪迹、味道，可以根据脚印、卧痕、分辨、叫声分辨它们的种类与位置，然后就是依靠猎狗的嗅觉进行追踪。发现猎物后，狩猎队会进行分工，如敲锣、守卡、放箭、刺杀等事宜，这主要为了对付大型猎物，而对于野兔、果子狸、豪猪、野鸡等，常常利用火枪，或者套子进行捕捉。

随着时代的进步，清末时期，老司城的猎人们引入土炸弹，这种近代的武器让猎人们在对付虎、豹、野猪时更加得心应手，低地森林中的野兽数量也在迅速减少。

猎人们分工有序的捕杀活动主要是为了满足土司王城的宴飨需求。从宫殿区下水沟出土的动物骨骼劈砍痕迹来看，可以推测这些哺乳动物的烹饪方法以及最常出现在土司王面前的菜肴。

首先，是鸡的骨骼最多，其次是家猪与水牛。为了提高宴飨的规格，土司王的菜单上经常出现野猪、麝，甚至是沿海地区的海鲜。

以牛肉的烹饪为例，目前能够看到的烹饪方法包括炒、煮、焖，与现在煮焖烹饪方式不同。调查报告的撰写者莫林恒认为，明清时期的土司王城在处理哺乳动物的肉类时更多使用烤的方式。至于是不是与现在湘西苗民一样喜欢熏制腊肉，没有更多的证据指向这一点。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通过与湖南新石器遗址出土的猪的下颌骨的大小比较，莫林恒认为老司城内饲养家猪的个体在不断减小，与野猪比较起来，家猪的活动范围更小，且食物单一，在地处原始次森林的老司城，一头家猪饲养一年之后，比现在改良过的家猪要瘦小得多。

可以想见，在如此隔绝于世的苗民疆土，为了满足王城的生活需要，普通苗民在维持日常生活的同时，仍要承受相当重的徭役负担。物种多样的低地森林为这些土著居民提供了丰富的物产，但在长达两千多年的开发、掠夺之后，曾经富庶的森林从广饶的湖南全境退缩到边缘的高山，成为了除登山客以外，普通人再也难以看到的秘境。

责编：姚帅

来源：潇湘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