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湘兰
名守贞,明末南京人,秦淮河畔名妓,自幼沦落风尘,以秉性灵秀,能诗善画、轻财重义而居于秦淮八艳之首。因擅画兰竹,故有“湘兰”著称。
马湘兰的名字是从她的艺术成就转化而来的,这在句栏人物历史上,是独一无二的。她一生爱兰,院内种满了各色各样的兰,日日观察,领悟兰深藏的沉稳与悠长,因此创出了一叶兰的画法。现在日本东京博物馆内仍珍藏有她的《墨兰图》,被视为珍宝。
她去世后,不少人托她之名,产生了许多的伪作。一名青楼女子,在艺术上能取得这样高的成就,不禁让人赞叹不已。
秦淮河畔,佳人如云,马湘兰能名列八艳,不是靠她的容貌,而是靠她清雅脱俗的气质和出类拔萃的才华。她除了能吟诗作画外,还善谈吐。与人交谈,博古知今,每能引人入胜。故而,慕名求访者甚多,其中最得马湘兰青睐的就是江南才子王穉登,俩人交谊甚笃,她给王穉登的书信收藏在《历代名媛书简》中。
最初记住马湘兰,并不是因为她名列秦淮八艳,而是在民国时的一本旧书里,那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历代名媛书简》,在里面我看到了她写给王穉登的信。
没过多久,又在一本讲篆刻印款的书里,看到明末著名篆刻家何震的一方印章作品,“听骊深处”,边款是“王百穀兄索篆赠湘兰仙史”。
就因为她的人生路程,始终在这些墨香里,所以看见时空里的她,总能忽略那些脂粉明艳,能在美女群里脱颖而出,绝不仅仅是靠容颜或装扮,她的一生宛如栖身于红尘里的一抹兰。
一切还得回到秦淮河畔。
她这株兰,最初长在章台。确切地说,一直也没能离开。
马湘兰为人旷达,常常挥金济少年,钱财富贵从来都不放在心上。然而要做到这些,除了侠义的性格外,也得手里有银子才行。其实她的姿色并不十分出众,可是她气韵灵秀,《秦淮广记》里的她,神情开涤,濯濯如春柳早莺,吐辞流盼,巧伺人意。
而且她能诗擅画,尤其是画兰,堪称一绝,再借物言志题上兰花诗,有情有致,有形有色,据说她的作品被当时的文人墨客争相高价收藏。
当年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接连三次为《马湘兰画兰长卷》题诗,《历代画史汇传》中评价她的画技是“兰仿子固,竹法仲姬,俱能袭其韵”。
她本名马守真,因为知兰爱兰,又是如兰的气质和性情,所以才有了湘兰这个名字。
她把宅院取名“幽兰馆”,里面种满了各色兰花,她用灵气滋养着,幽兰馆的名气越来越大,慕名而来的人也越来越多,在她二十四岁的时候,流连于秦淮街坊的王穉登走了进来。
02
王穉登是江南才子,曾拜文徵明为师,作为吴门派后期的代表人物,他的书法,草真隶篆皆能,并且能诗能文,著作颇丰,可是历史的河水漫上来,他这些成就早已被掩盖得若隐若现,其实他一生的光泽,也都在衬托在马湘兰的付出上,离开马湘兰的情感,他也就是众多才子里的一个,没有多少特别。
王穉登是烟花地的常客,除了马湘兰,他与薛素素也有几多暧昧。如果要比较的话,王穉登应该更喜欢薛素素多一些,薛素素被誉为明代“十能才女”,显然这个名号更端庄也更了不起。马湘兰是耐看型的,需要细品慢读,读到骨子里才能爱到惊心,可薛素素是一出场就让人惊艳的。
所以王稗登在苏州名匠吴万有那里买了两方端砚,一方给了薛素素,一方给了马湘兰。
给薛素素的那一方宽一寸五分许,高一寸九分许,正堪盈握,而且是砚质甚细,光亮里微微地透着胭脂晕和鱼脑纹,砚周边镌着柳枝。
王穉登一看就喜欢,当场赋诗,特地关照刻上做砚铭:调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点,余润拂兰芝。落款“素卿脂砚王穉登题”。
连搭配的盒子也精致讨巧,选了珊瑚红的漆盒,盒盖里面刻着薛
素素凭栏立帏前的小像,用笔极纤雅,右上篆“红颜素心”四字,左下“杜陵内史”小方印。
余润拂兰芝,王穉登此时看在眼里的兰,是薛素素。
也许马湘兰的端砚质量同样很好,只是因为不如薛素素的脂砚出名,才少了这些诸多形制的描述。但是附加在上面的感情,却丝毫见不到了,更像朋友之间赠送的文雅礼物,要清白它就是云淡风轻,要暧昧,它就是春风拂柳。
在马湘兰这里,是春已来,花将开。她特意提了砚铭:百谷之品,
天生妙质;伊以惠我,长居兰室。百谷是王穉登的字,心意已明,终身所系,愿朝暮相携。
湘兰多才多艺,还通音律,擅歌舞,并能自编自导戏剧,她所教的戏班,能出演全本《西厢记》。
她并不是一个低调的人,她有豪气的做派,花钱如流水,今天不为明日计,从不累心钱财,出入豪车香盖,在家唤婢呼奴,她画着娇袅的兰,其实身上很有几分刚强。财散人聚,她家原本就是欢场地,
多少人来来去去热闹非凡,她营建了一个盛大的舞台,遍邀角色,而后就在一角,凝聚不散的,都是孤凉。
多少人害怕寂寞,于是努力地让自己身处繁华,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却是一场又一场的烟花,开时盛大,散后却浓黑得可怕,拼命地想抓住些什么,不让心里空洞得连回声都落不了地。
二十四岁,身无可系的马湘兰,遇见了王穉登,一株涧边幽兰,遇见了顺溪而下的嶙石,绘上画面,再也不怕风来。
和大多能进入幽兰馆的人一样,王穉登向马湘兰求画,马湘兰当下研墨提笔,为他画了一幅一叶兰。整幅画面仅一叶一花,清幽空灵,无靠无依。
这是马湘兰最喜欢的画兰法。随后在画上题了一首七言绝句:一叶幽兰一箭花,孤单谁惜在天涯?
自从写入银笺里,不怕风寒雨又斜。
她把自己这株孤高的寂寞兰,拱手送了出去。想了想,怕说得不明白,又醮墨挥毫画了一幅“断崖倒垂兰”,同样题了诗:
绝壁悬崖喷异香,垂液空惹路人忙。
若非位置高千仞,难免朱门伴晚妆。
只有对在意的那个人,才会唯恐有遗漏,怕他理解错,怕他不懂,不惜补充了再补充,解释了又解释,不过就为了他能明白心意。
湘兰只想告诉他,她在高崖绝壁,傲世独芳,绝不是随意迁就于人,非得是心意所属,才可落香入尘。换了别人,她何曾这么急迫地表明这些,她怕王穉登把她当成一个卖笑卖艺,不解真情的女子,秦淮河畔的男女,哪一个不是在谈情说爱,哪一个会轻易信为真言。
王穉登是聪明人,这样以诗画表达情意的方式,他不知已经用过多少回,既显文采卓然,又能代表一往情深,谁收到这样的礼物都是心知肚明的欢喜。
他当然能明白马湘兰的意思,然而却假装不解诗情,如常地收了画,客气地说了恭维和感谢。
马湘兰很是失望,心里有隐隐的伤怀,然而却不能表露什么,只差一步,那个爱字没有说出口,便也不可能再说了,她已经够直白,却是白马入芦花,硬是不见了丝毫踪迹,心下也明白他是故意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如果不顾一切说出来,只怕要生生被拒绝了。只当他是有顾虑吧,谁让自己是这样的身份呢,换了谁都得多考 虑一下,如果爽朗地应了,反而显得不真,今晚还对月盟誓,明朝出门就一去不回,这样的戏,秦淮河边一年不知要上演多少回。
这怪不得王穉登,湘兰能理解。爱一个人,总会想尽万般理由替他寻解脱,又会用一万零一个理由劝自己,等他,爱他,唤回他。
王穉登三十七岁了,文学书法圈里略有薄名,但政治抱负只能空谈,至此无官无职,但雄心壮志仍等着厚积薄发。
马湘兰看上他,也是因为文采。
马湘兰有一幅传世的《墨兰图》,孤兰,细竹,坷石。
王穉登写的题跋:秋尧妆楼雨似尘,笔床书卷镇相亲,一枝写出湘皋影,仿佛凌波解佩人。
癸巳闰月,斋头坐雨,阅马姬画兰,走笔戏题。
他们是这样的朋友,同窗赏兰,煮酒对饮,她绘画,他必是第一个赏花者。时间长了,不谈婚嫁,必能修成知己。
马湘兰有性子,不接粗客,只要她觉得这人俗,就绝对不能放进门来。这样势必会得罪人,有一次成了被告,审讯的人就曾被她拒之门外,那人存了要羞辱她的心,讥讽地说:“人传马湘兰了不起,看来不过徒有虚名。”马湘兰当下讥笑:“正因昔日徒有虚名,固有今日不名奇祸!”
她几时怕过这些,遇冰霜,她会比冰霜更冷,最见不得小人得意的那张脸,然而遇到这样的小人,挟私报复,就很麻烦,没完没了,马湘兰脱不了身,正无计时,王穉登来替她解了围。
这样被小人欺负,强撑着心头那口气,其实不可谓不悲凉,但凡有个人可以依仗,他也不至于这么张狂。看见了王穉登,就像冬天里的暖阳,在她身处悬崖孤苦无依的时候,给了一个坚实的手臂。
那一株兰,还得倚石而生。
不久后,王穉登被举荐参加编修国史工作,王穉登欣喜不已,觉得时运已到,可以大展宏图,他对湘兰描绘美好的未来,也说若有荣耀,当与湘兰共享。
这话说得仍然模棱两可,对情人可用,对朋友也可用。
湘兰也不敢再多心,就这样含糊着不说破,总还有希望。她依依不舍,只是写了一首诗相赠。
酒香衣袂许追随,何事东风送客悲。
溪遂飞花偏细细,津亭垂柳故丝丝。
征帆人与行云远,失侣心随落日迟。
满目流光君自惜,莫教春色有差池。
其实她在乎的,何曾是那些荣耀,不过有这点盼头总是好的,她干脆关了门,不再待客,和满院的兰花一起,等着王穉登的消息。
可是王穉登并没有能仕途得意,甚至他连踏实下来的机会也没有,处处遭受排挤,后来眼见前途无望,索性回了江南。
但是他没有来南京,而是把家安在了姑苏,以此告诉马湘兰,此生无望相守。
马湘兰来不及伤感,只是心疼他。她赶去姑苏安慰,此后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过去住几天,老朋友畅谈,有一定度数的爱,但还以一定的敬意为距离。
关于爱,马湘兰肯定爱王穉登,但是王穉登,他爱的是马湘兰爱他的感觉。他的这种感觉给了马湘兰错觉,或者湘兰明白,也情愿一意孤行地爱下去。
这样一过就是三十年。
其间有血气方刚的富家公子,倾慕这秦淮一枝兰,时常赖在幽兰馆不离开。有一次遇见一个讨债的,他一出手就替湘兰还了三十万钱。他是真的想娶湘兰为妻,他拉着湘兰的手,指着滔滔江水发誓,一颗真心,一片深情,此爱不移,唯愿结同心,一生共度。
湘兰也会感动,感动世上毕竟有这样的真性情,她又何尝不真,只是她爱的那个人在远处,即便多年未见,也清晰地停在那,让她的爱时刻守候。
她说,宁有半百青楼人,才执箕帚作新妇。
她已经四十多岁了,那少年才二十,即便不是二十又怎样,年龄相当她也不会嫁。此生不是王穉登的枕边人,她也不会是别人的妻。
别后的日子,多是书信往来。王穉登是她情感唯一的托付。
我读她的信,读着她爱情时的卑微,总会垂下泪水。
她写:临行不得一面,令人怅然,玉体千万调摄,毋为应酬之劳致伤元神也。玄儿叩首拜复。
她写:十年心事,竟不能控,此别更不知相逢于何日也。
她写:屡承垂怜,使贱子感刻肝腑,没世不能忘也。
自做小袋一件、绉纱汗巾一方、小翠二枝、火煉一只、酱菜一盒奉上。又乌金扣十付,致夫人。
外寄西洋夏布直一袋、熟罗汗巾香袋一枚。伴缄又具古镜一面、紫铜锁一把、领一根、香茶二封,幸检入奉尊夫人。
自制五彩大领一根寄夫人,乞笑留。
外青悦一方、鸳鸯袋一枚、香袋一枚、牙杖一对、粗扇一柄奉用。又月下白绫一端奉令政夫人。
她把自己放得那样低,低得都心酸凄凉了,她卑苦地爱着他,连同他的夫人也一同放在心上讨好着。马湘兰的信被清代收藏家装裱成一幅长卷,永久地保存了下来,棕黄古雅的信纸上,墨迹依旧清晰,宛然那段爱情,从不曾消减过。
我不信王穉登看这些书信时可以心平如镜,可以无动于衷。不能不怪王穉登,偏要把这些信留下来传世,让多少人看见马湘兰低到尘埃里的哀楚,她写给他一人的信,就这么天下皆知,也许这是王穉登的平生得意处,秦淮河边那样一个又艳又烈的女子,为他俯身相就,已经到了如此。
谁都看得出,这是湘兰的隐痛,她为此,由着自己,盼了一生,爱了一生。
王穉登给她的回信,她一定舍不得放之于大众,流落在外的,只有一封。
二十七日发秦淮,残月在马首,思君尚未离巫峡也。夜宿长巷,闻雨声,旦起不休。與夫泥没鼾,良苦。见道旁雨中花,仿佛湘娥面上泪痕耳。
原来,也是有想念的。离愁别恨,端然在目,可是一回首,人已是七十初度。他们吴门烟月之期,竟也三十载未偿。
为了这个约定,马湘兰一直不敢老。
王穉登七十岁寿辰,马湘兰无法再平静地等下去,她买了楼船,一路到了姑苏,为王穉登办了盛大的寿宴。
她重新扮装,为他唱待月西厢。积聚了全部的炽烈,一点一点燃烧。
他们已经十六年没见了。
两个月后,马湘兰洒泪而别,返回金陵,已是心力交瘁。张小娴写过,我也信赖爱可以排除万难,只是,万难之后,又有万难,这是我更信赖的。
一个午后,她沐浴更衣,在兰花丛中,平静地与尘世做了最后的相依。
她放手了。也是更牢固地握住,她宁可走在王穉登前面,一生行至最终,王穉登始终都在她心里。
不信她没有过恨。
后来,王穉登在给湘兰的诗集《湘兰子集》写的序中评价她为:“六代精英,钟其慧性。三山灵秀,凝为丽情。”
其实他一直都懂。他深切地爱上湘兰的时候,湘兰已经不在了。一切,也都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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