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年节
2020年新年伊始,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席卷华夏大地,中国近七十年来第一次因为防疫需要封闭九省通衢的特大都市和交通枢纽武汉,在长辈和我的记忆里,这一年的春节是我们亲历的最安静最冷清的一个新春。街道门可罗雀,社区大门封闭,没有了串门拜年,没有了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没有了歌舞升平,只有前线情势紧绷。我们作为普通民众,此时此刻,最大的贡献就是呆在家里不添乱。闲暇下来的时间多了,也就开始联想翩翩。感慨时光匆匆,已然步而立之年,忙忙碌碌,只是碌碌无为;想念往事悠悠,记忆里新春年节,似曾相识,却又一去不返。那些在年节的人和物,那些只属于年节里的味道,依稀浮现。稍作采撷,不曾有沧海一粟惊起一片涟漪的幻想,只是寻求记忆里藏着的为数不多的小确幸。
人生如大海茫茫,我们且行且惜。
1
每到数九寒天的时候,冰棱就开始爬上了窗格子,外面呼啸的西北风经过一晚上和屋里暖气的冷热交换,就形成了各具形态的冰花。每到这个时候,我就知道,新春的脚步就越来愈近。一年一度的春节就要来了,祖父母的家里的厨房的窗户上安装的抽油烟机排风道就会又开始有熟悉的炊烟袅袅了。屋檐下被这热气吹得形成了长长的冰溜子,等到农历二月开春时才会融化掉。这圆锥形的冰凌很坚实,单用双手硬掰是掰不得的,只能拿工具敲碎。行人们冬天一般都对屋檐“敬而远之”,免得找不必要的不自在。比起夏天,我很期盼寒假的到来,因为夏天漫长的暑热和多雨让我始终不适应,尽管在黄土高原上,这种闷热多雨相比于华北平原和岭南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儿时的我还是对于夏天有着不算那么好的印象。我喜欢冬天的到来,尽管冬天晋北的土地上,工业气息浓重,天幕经常雾霭沉沉,空气里氤氲着煤炭的味道。但是一旦降雪,这银装素裹的世界配着新春的气氛和美食的相伴,那就是极好的搭配了。
九十年代的春节,商品经济还刚刚开始起步,对于这个偏居一隅的晋北城市而言,还稍微有些滞后,我们这里粮票才刚刚走进历史的博物馆,属于这个时代式样的六层楼房才开始逐渐地拔地而起,围绕这些建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平房和苏式的三层小楼,俨然一封新旧世界的交替。大家家里逐渐有了些闲钱,就开始时兴装修房间。房间的墙的下半面都刷成蓝绿色的油漆,窗子也从刷着绿色或着褐色油漆的木窗棂开始更换成银色的铝合金框架。大家尽量都赶着过年前就装修好,再选个年前的良辰吉日入住,一家人接着年关摆一桌团圆饭,博个乔迁新居的好彩头。九十年代的物质也逐渐丰富了起来,大鱼大肉不再只是过年时候的奢望,平时也开始不愁吃喝了。街边开始有琳琅满目的副食店还有娱乐场所出现,整个九十年代,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中国要申奥,即将要实现三步走,要建成小康社会,大家对未来都有着不同的愿景,买新房子,孩子上好学校考好大学,大家对于春节的热情,准备年夜饭已经到了不计成本的地步,家家都把自己的拿手菜用能够买到的最新鲜最好的食材来烹饪。我家也不例外。在腊月十分的时候,已经开始早早准备购置年货,然后把家里清扫干净。小时候最讨厌的就是家里大扫除的时候。本来家的面积就不大,清扫还要分好几天时间,而且每次都要把所有的物品挪开。我的书、积木和玻璃球、卡片都会被粗暴堆一起搬到其他地方,之后还得花时间重新整理,对此,我内心是一百个不乐意。母亲是个十分强势的人,是不考虑我的建议的,会直接行动收拾东西,忽略我的哭诉。她厉声呵斥几句话就把我吓得不敢哭了,只得任凭他们把我的玩具丢出去收拾好后再丢进来。父亲做事细致认真,他会先把地彻底扫一遍,然后用手拿着抹布把地板瓷砖都要认真的抹一遍,抹完后沥一下水,再拿干布子把地擦干。这样在我看来繁琐的甚至是有些多余的清洁方式,他一直这么坚持地做。擦完地再擦墙的木制围栏或者是深色漆皮,最后再擦窗户玻璃。玻璃拿着半干半沾水的布子和纸巾一点一点的仔细擦拭,避免有印迹留在玻璃上。山西这个地方是能源大省,各个焦化厂将烟囱高高地伸向天空,向天空排着白色的烟尘。每年擦玻璃的时候都会擦下来一层金属屑,可以拿磁铁吸住。后来有精明的商家寻觅到了商机,专门做了带磁铁的窗户清洁工具,也确实方便了许多。也可见我们这个煤炭大省面对污染的一点窘迫,他是我们山西人生活必须要承载的一部分。某种程度上来讲,这也成了外边人看我们的一种符号。
这几天的家里充斥着洗衣粉的味道,阳台被各种衣物和被褥所占据,遮蔽了阳光的照射。好在冬天的西北降雪很少,气候干燥,搭在这里两三天就可以晾干。把自己家里搞好了,下一步就是父母们会帮自己的父母再做打扫。老式的家属院没有那么大的空间晾衣服,父亲就帮着祖母在外屋按照墙的对角线结实地拉起一根晾衣绳,一端绑在暖气上水的水管上,一端绑在里屋门上梁专门订的钉子上,帮着他们把大件搭在这根绳子上晾晒。冬日的暖阳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窗前的植物也伸了伸懒腰,冬日绽放的蟹爪莲懒洋洋地把绽放的花朵朝向阳光的方位;书架前虽然盖着布,书页却也被阳光晒得早已泛黄;刷着褐色漆的木制沙发也散出木头专门的味道,听着整点报时的钟摆鸣响。这是一年中难得闲暇的惬意时光,祖父点燃了一根香烟,对面柜子的镜子里烟雾一圈一圈的缭绕向上,旁边的茶壶里的热气和着烟雾交相辉映,整个空气里烟味和茶叶的香气混合,一派节日前的清净气氛。
打扫结束后就开始陆续置办年货。有意思的是,在我们这个晋北的城市里,大家最钟情的年货是五谷,比如沁州的黄小米,晋中的高粱,柳林的荞面,朔州的芝麻油还有晋祠的水稻。这边的饮用水取自黄河,盛一碗粗粝的黄河水,将小米洗涤两遍后,再按1:6接水倒入锅内,大火熬开,在小火慢烹,待金黄的小米浮上水面变软,米香四溢时关火就是恰到好处,轻着汤匙慢慢品尝,自然有一股浓郁的五谷风味,啜饮这碗粥表面那层淀粉皮,就像大白兔奶糖的糖衣的质感一般,带着一种淡淡的甜味,着实是味蕾中难忘的记忆。
山西人特别钟情于汤水,作为一个土生土长在三晋大地的军工大院外省人,我们其实也是有着和本土山西人一样的味蕾的。每每此时,我就想起奶奶亲手烧的疙瘩汤,似乎这疙瘩汤配着寒冬腊月和农历新春才别有一番意境。家里的柴火点上,带温度渐起后架上椭圆形的锅,倒上半锅水,待水逐渐烧开,放入切好的西红柿和姜片。将面粉和鸡蛋液混合,拿筷子搅拌成面疙瘩,入锅煮。到了差不多火候的时候,一定要放入山西陈醋,这是这道汤有别于北方其他地区的精髓所在,再放上葱花、芫荽等佐料,一锅热腾腾的汤就出锅了。在太原和晋中地区,这种汤在地方话中叫做“拌汤”。在正餐结束后一碗拌汤是特别带劲的,尤其是在数九寒天,看着窗外的冰霜和呼啸的北风,带着浓浓的醋酸味,每每想到此时,一股晋中特有的味道袭来,同样来的还有画面感,虽然算不上什么乡愁,却也是有几番温暖在。
每到除夕中午,还有一道来自广东客家的菜肴——豆腐饺子。祖父是客家人,上世纪五十年代来到这里工作,同时带来的,是他家乡的味道。好吃的豆腐饺子要自己做卤水点豆腐。爷爷奶奶会自己挑选上好的黄豆,将黄豆浸泡一段时间,和豆腐坊的师傅讲好价格用一下他的磨豆腐设备,磨好后沉淀,搅拌,过滤,再用按比例配置的卤水使得豆腐凝固。再放到蒸笼上,把模具放在笼屉上,铺上笼布,盖上木板那重物压上,用水蒸若干再保持按压时间,豆腐就成型了。做好的豆腐切成适当大小的方格,每个方格中间划一刀,将调好的肉馅放入其中,这就是为什么叫这道菜为“饺子”。做好的饺子放入油锅,便劈里啪啦地炸了起来,炸至淡淡的金黄色后便可以捞出来。静置一段时间后放入砂锅炖制。砂锅中放置好白菜、姜、葱等配料,小火慢炖几个小时,就可以出锅了。熬制的汤汁里带着豆子的清香,又带着淡淡的肉味,着实是一道带着乡愁的菜肴。这一锅我们一点儿也不会浪费,要吃好几顿,就连汤汁都要沾着鱼头和饼子都分掉。这道菜连接了祖父在广东的青春时代和在山西的家庭生活,也一路见证了我的成长。
除了这道菜,爷爷奶奶还会自制腊肉,买好肠衣自己配置肉馅,借用人家的机器将肉馅灌入肠衣中,拉根绳子在厨房挂着。干燥的气候使得腊肉很快就被风干。等到节日时分便可以拿来清炒荷兰豆,正是恰到好处;或者和冬笋相配,也是不错的选择。没有湖南那么的辣,也没有广东的甜,更多是对于北方气候折衷,干燥的气候使得辣不受欢迎,气候寒冷使得对于甜的需求不高,所以香料和肉味搭配,加上盐巴的点缀才能更有吸引力。炒菜,干锅,炖汤,都是这道食材不错的选择。
对于我们家来说,有个不成文的习惯,琳琅满目的菜肴一般安排在中午,而年夜饭主食是饺子,不知道为什么,还总是韭菜猪肉馅的饺子。除夕午餐结束后,奶奶就开始准备馅料。这个季节也不需要用冰箱了,窗外就是天然的“冰柜”,大年三十一早就把肉拿到室内解冻,这个过程叫做“醒肉”。经过一个上午加上中午的时间后,肉刚好解冻,正好可以加入调料做馅料。发面盆里的面团也蓬松的恰到好处,长辈会通过判断面团上的气孔和用手轻拍来判断发酵的程度,然后,就拿出来简单的揉搓。将面团拉成圆柱形,用手或者菜刀分成若干小段,撒上干面粉,再熟练地用擀面杖擀成圆形的饺子皮。每每此时,我便也想跟着凑热闹,她们就让我不要添乱,一边呆着。她们熟练地拿筷子夹起适量的馅料放入饺子皮,将边缘封闭好,再用两手掌一挤,将饺子呈现饱满的外形,放到木制的篦子上。她们要包摆满两篦子的饺子,一顿是年夜晚,一顿是第二天早晨的餐品。约莫到了六七点的时间,奶奶就把整整一篦子的饺子下入烧开的锅中,待饺子从水种浮起来,转小火儿,打一大勺凉水浇入,再等着饺子浮起来,如此三次后饺子就可以盛上桌了。爸爸剥好几颗蒜,用木杵捣碎,撒上盐蔱出水分,倒入碗中。这顿饺子老陈醋可是最佳配角。碗里倒一些,筷子夹上刚才腌好的蒜末,佐餐饺子,总带着一种属于家的记忆。剩下一部分捣好的蒜末,配着拍好的黄瓜,再浇一层炒好的花生,作为佐餐的小菜。除了这些,饺子还要配猪肉皮冻。精心挑选的猪皮先用热水烫一下,然后可以方便用专用的镊子一根一根将毛拔掉,将猪皮仔细清洗后切成小条,加入葱姜蒜八角黄豆等调味品,小火慢熬几个小时,让猪油的胶质同香料很好的混合,自然冷却后放入冰箱冷藏一宿,就成了弹性十足带着光泽的皮冻了,可以惬意地享受咀嚼的乐趣。祖父拿出多年的佳酿精致壶装的汾酒或是绿色瓶子的竹林青,同父亲小酌几杯,一家人其乐融融。
饭后坐在电视机前闲聊,新置办的显示管大彩电占据了一个办公桌的空间,格外的神气。对于很多北方家庭来说,除夕夜的春晚是必不可少的。九十年代春晚也是重口难调,但是相比现在大家对于晚会节目没有什么记忆,那个时代每年至少还是有几个节目可以让人谈论的,第二天的时候就可以在各家拜年的时候听到人们在吐糟。那个时代也没有像今天这么丰富的娱乐媒介,没有手机可以各自刷,没有太多剧可以追,没有互联网,除了围在一起看晚会,似乎也没有太多的选择,这也是难得的团聚时间。以前的晚会能演到很晚,也有不瞌睡的观众跟着尽兴,在1999年实行“黄金周”前,春节只有难得三天的休息时间,大家好容易聚到一起,自然是各种聊天,十分珍惜这一年中最重要的假期,从夜色朦胧聊到天空既白也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
2
“爆竹声声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对于传统的新年而言,爆竹是必不可少的一种符号。九十年代的时候为了建设全国卫生城市,市里宣布禁止爆竹燃放,所以那时的春节拼的是张灯结彩的功夫。每每到春节前夕,每天下午就有人在工厂大门的外卖摆摊挥毫写着金色墨迹的春联,还有一众退休的长者围着书写者观摩其书法。那时候大家都喜欢去买现写的春联,这纸可能没有印刷的那么精致,甚至还有些粗糙,但是却有一番印刷品不可比拟的灵性。用老辈人的话讲,这字里行间,有人情的味道,比那些只会临摹的机器强。这花钱专门买来的手写春联,自然贴起来也是格外的仔细。每每到除夕那天的下午的时候,各家各户就不约而同地开始贴春联,我们家也不例外。祖父母会用面糊做成浆糊,然后带着我拿着餐刀将浆糊均匀涂在春联的边缘,还总是问我,哪一个是上联,应该贴左边还是右边。不过,年幼的我却很讨厌这样的繁文缛节,总是不情愿的被拉过来搬板凳,到后来就是自己踩上去贴,还总是被父亲指点没有贴正,只好在他们指点下修正位置,直到把福字联贴成45°才可以收工。
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就能看到各家精心装饰的灯笼高高挂,五颜六色地闪烁若星火一般。平日里那严肃的方块式的楼房建筑也变得有了各自不同的色彩。夜色下的街道没有了平日里的喧嚣,一派安静的氛围,淡黄色的霓虹灯和闪亮的灯火一静一动,伴着红色灯笼的晕染,别有一番意境在。
千禧年那年爆竹的禁令解封,在城市里沉静了十年的爆竹声再次响起。那是人们卯足劲燃放爆竹的一年,记得整个除夕夜晚,爆竹的声响就没有停过,夜色下的花火不时照亮窗帘,从华灯初上到天空既白。大年初一的一清早,地上满是红色的碎屑,空气里都是火药烟尘的味道,伴着不时吹来的西北风,将地上的纸屑到处飘散。我家也凑热度加入了这个行列。我们这里有个传统,新春的早晨要放“开年炮”,将鞭炮绑在晾衣棍上,将棍子垂在窗外燃放。只有放完鞭炮后,才能开始做早饭。早饭一定是昨晚包好的饺子入锅煮,然后拿出腊月初八开始泡制的蒜佐餐。在窗台上放了二十余天的腊八蒜在寒冷和陈醋共同的作用下,已经变成了浅绿色,在春节这天打开恰逢其时,浓烈的醋味稀释了大蒜的辣味,成为了新春里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味道。热腾腾的饺子也要蘸着陈醋吃,陈醋在这里是非常受欢迎的,刀削面里要放,羊肉汤里要放,莜面卷要蘸,各种地方特色的食材都是要配合陈醋的。陈醋在这里都被开发成了饮料,名曰“醋爽”,做成一箱又一箱的在超市贩售,可见其在这里的受欢迎程度。
初一的早晨早饭结束之后就要赶紧收拾行装到各家去拜年,作为一个军工厂大院,我们这里的街里街坊大都来自五湖四海,大家平时也都相互熟络,街里街坊,家长里短,一派琐事的热闹。一路上遇到各个街坊,大家互道新年好,几番寒暄。我们会到祖父母家附近的几户街坊去拜年,大人坐在一块聊聊,我则是百无聊赖的等着,可能动力就是会有糖果还有压岁钱,不过说实在,压岁钱倒也不会真让我拿走,还得给父母,只是攥在手上的这点时间感觉还是很不错的。女人们扯扯家常,聊聊一年之中的大小事,大家再互相说几句恭维话;老爷们儿点起一支又一支烟,滔滔不绝议论起国际国内形势,话中带着调侃和吹牛,似乎谁都不含糊,都是运筹帷幄的点将人。当然,也不总是我们去拜会别人,父亲的朋友们也会在上午过来到祖父母加拜会,也是几番侃大山,吞云吐雾,然后就拉着父亲去串门了,下午他们就拉着他去打牌了。拜年从早晨一直可以持续到中午吃饭时间,中午饭过后,大人们就又各自拜年和活动了,这个下午就是属于我自己的自由时间。可以约三五伙伴,一同放炮仗。小伙伴们虽然都没有零用钱去买爆竹,可他们总有办法搞到一些。他们把鞭炮一个一个拆开,从中间拆开,露出火药,然后将下一段的引线侧与火药相连,就这样一个接一个连起来。点燃最边沿的引线端,我们本地话叫做“捻儿”,并不会发生爆炸,而是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的烟火接力。燃烧完后的地面会有一条黄绿色的火药痕迹,拿雪擦是擦不掉的,于是就成了和大人们炫耀的谈资。
还有一个炮仗,叫做“黑老大”,包装是个比火柴盒大一些的矩形盒子,盒子上印着一个黑色的剪影,是位蒙着左眼,带着帽子,抽着烟斗的男人,所以大家起了这个雅号。“黑老大”是个长圆柱形的爆竹,包装是黑色的,比火柴粗一些,需要拿火机来点,点着了一后丢出去要等好久才会爆炸,不过声响还是挺大的,所以大家都不禁捂住了耳朵。要么就是把它插到雪堆上面,看谁能把雪堆炸得高。雪堆上的尘土一并跟着炸起来,冒着火药的烟尘,迅速地被冷风吹灭。
说起放炮,大人们有自己的玩法,在工厂里焊接一个炮架子,用来放双响炮,本地话叫“二踢脚”,也有人称作“麻雷子”。到了晚上,他们把双响炮垒好,引线都贴着铁壁,这样就可以通过前一发产生的热量和火星来点燃下一发,实现连环发射的效果。一时间火光闪耀,炸裂的爆竹包装碎片到处飞舞,小孩子们则是跑得远远的,躲在楼道里,透过玻璃看着大人们在一旁抽着烟听着炮火谈笑风生。这个炮架子也不是能够每次都被所有炮仗引燃,有时候结束了还有一两个立在架子上,大人们会等好久才过去查看,确保引线不再燃烧,然后用脚将架子踢到,让炮仗掉出来,然后丢到雪堆里,再在寒风中点燃一根烟静静地吸着,随后再提着架子上楼回去。
夜晚的时分,天空被绚丽的烟火点亮。效益好的工厂会租赁专门的礼花小钢炮,晚上七点或者八点准时向天空绽放。对于小孩子来说,这比不停重复的春节晚会录像有意思,我们趴在窗前,看烟火从几秒一次绽放到火树银花的演进,然后兴致来了,自己也点好香出去燃放。那会儿能买到的烟花不多,最常见的是一款叫做“胜利花”的烟花,像一格牙签筒的样子。引线很长,小孩子们也可以凑热闹去燃放,每筒烟火初始的颜色不同,有红色和绿色两种颜色,后面都是黄色的烟花,持续十几秒后会逐渐熄火。这一支烟花在那个时代也要10元钱,尽管包装看上去很简单,但在当时也算是很奢侈的消费了。虽然那会儿收入并不多,但是母亲总是会给我买好几捆胜利花,燃放后混合着泥土气息的火药味道大抵是儿时记忆的重要一环。
若逢下雪,白雪映衬下的春节同样也是独特的。雪夜暗红色的天空和爆竹的光亮交相呼应,蓬松的雪还是吸音的,爆竹的热潮结束后就是万籁俱寂的世界。清晨的时候就听到环卫人员拿着扫帚扫雪的刷刷声。到了早晨我们出门的时候,雪和爆竹的碎屑已被扫到道路的两旁,除雪剂已被撒到雪面下的冰面上,等待冰面慢慢融化。小时候母亲找工厂的师傅制作了一个木制的雪撬板,总记得过年下雪的时候我坐在雪橇板上,母亲拉着雪橇在冰面上滑行,听着雪橇的刀面在冰面上滑行摩擦的咯吱声,时而遇到小坡,撬面就一跳一跳的,坐在上面总是会颠得蹦起来。道路两旁的槐树被大雪压弯了枝头,寒风袭来那枝头上的雪便随风而飞,在空中卷出漩涡,吹在衣服上,在街灯的反光下,呈现出晶晶的闪亮。
3
年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在北方,这一天的热闹程度不逊色于除夕,嫁入婆家的女子这一天都会带着丈夫孩子来到娘家过年。河北民歌唱曰“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我们这里也不例外,母亲也是早早就备好食材,一家人大筐小筐子提着到娘家。
姥姥姥爷家里孩子多,每到这天,小小的家里就成了欢闹的海洋。大人们张罗着烹制食材,小孩们则是打成一团。姥爷和家里的孩子们个个都有自己的拿手好菜,圆圆的餐桌一次摆不了这么多的菜,要上两次菜才可以。姥爷拿手好菜红烧鱼,鱼肉在他的烹调下入口即化,蒜蓉的添入恰到好处的将鱼肉的味道变得立体。还有他做的梅菜扣肉,扣肉淡淡甜味,肥而不腻,配上梅干菜的味道,带着两广人对于美味的追求。清炖的排骨,配上青笋的清香和枸杞点缀,在整体清淡的基调下还可以分辨出味道的层次感。姥姥下起了手擀面,配上熬好的黄酱和猪肉末,搭配黄豆和黄瓜丝,做成了带着她四九城回忆的炸酱面。二姨夫妇自制调料炖起了羊肉,工序非常的复杂,以至于他俩提前一天就要来到娘家来做准备。精心烹制的食材在保留羊肉的口感的同时将膻味一扫而光。母亲一般会负责饭后的小点心,比如我们百吃不厌的炸糕。提前一天做好的玉米混合面包上这红枣和豆沙混合的馅料,放入蒸锅里蒸熟,静置至室温后放入油锅里油炸至油糕表层爆出蓬松的脆皮。盛上盘后的油糕呈现饱满的金黄色,外层酥脆,里层软糯。于是吃货们便可以开始大快朵颐,大家觥筹交错,空气中混合着白酒和葡萄酒的味道。饭后的茶香中,男人们脸上带着微醺的红印谈得滔滔不绝,女士们则是在一起话家长里短,小孩子们继续打闹,玩得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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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习俗说“破五不出门”,意思是说正月初五前不外出远行,原因可能和迎接灶王爷回来有关系。正月初五这天各家都会出来放炮,这爆竹放好后就可以出门了,同时也就意味着大家要准备回到各地开始上班了,街上的商铺,集市也都要陆续开张了,节日的热闹要等到一周多星期后的元宵节了。
工厂的大门外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走廊,同主干路相通,两边种植了高大的梧桐树,向侍卫一般严肃的列队两旁。也给这里提供了一个布置花灯的极好的地理位置。大红灯笼利用这两排行道树作为杆子连接,垂直拉出一根根线高高挂起。自农历正月初七一开班,就开始陆续在这个走廊里摆放花灯了,工厂的每个单位都会制作一个花灯,各式形态,有红色的灯盏,也有当年生肖形式的灯。各单位的灯前都会表示注明制作单位名称,灯盏下面会系上一串红色的纸,每一张都写着一个灯谜,猜到了就可以告诉驻场的工作人员,他们确认你猜对了还会给发红包。那会儿互联网还处于婴儿时期,没有什么搜索引擎可以查阅。初初识字的我拿着家里长辈蓝色封皮的灯谜书,一个一个的对着书本找答案,找半天却也还是颗粒无收,只能作罢。热闹得时候这条走廊花灯摆不下,就摆到了走廊两侧的小花园里。每每此时,花园的水池也会被重新续上水,摆上灯,营造出荷塘月色的氛围。
三晋大地的元宵节叫做“闹红火”,从正月十四开到正月十六。每天晚上在厂门口这个走廊里,不仅有花灯,晚上正点还有闹红火的敲锣打鼓。敲得震天响的锣鼓带着对新一年的美好憧憬,引得一众人围观喝彩。队伍中间是用煤炭垒起的九层塔,点燃后称做旺火,或者叫社火。火光指向深色的天际,在呼啸的西北风中飘洒出阵阵火星,炙热的火焰驱散了冬日的寒冷,告诉人们,春天的脚步即将到来。
正月十五的灯会吸引着如织的游人,晚上就连旁边的主干道都被游人围得水泄不通,只有交通警在一旁艰辛地疏导。这个灯会自九十年代初开始举办,后来一度小有名气,吸引着操着各地方言的游客来到厂区来观看。尽管花灯造型按照现在的审美来说不算什么,有些“土气”,但是热闹,尤其是节日的热闹对于塞北的人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这里的冬天漫长而单调,气候干燥寒风萧瑟,冬天只能窝在家里取暖,所以这样的热闹的节庆场面是有十足的向心力的。
厂区各单位的花灯经常是每年更换,除了计算机所。每年摆在计算机所前的是一尊观音雕像,虽然一成不变,但是这里总是信众排着队等待着许愿,在浓烈的香火的缭绕下,这边在爆竹喜庆的欢余中,呈现出几分庄严的景象。
母亲总是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所以如果我们错过了十五的灯会,她总是以这句话告诉我们。的确,这天的爆竹和烟花不逊色于除夕晚上,这也是农历新年中最后一天允许放烟火,各家没有放完的火炮,今晚就恣意地燃放。弥漫在空气中爆竹燃烧的烟火中依稀投射出灯会的华丽光彩,让人在朦胧中享受着春节最后的欢闹。
除了我们工厂的灯会,这座城市大型的企业都有自己组织的灯展。那会儿家用汽车还是很小众的,我们都是步行许久到各地看花灯。现在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有汽车了,按理说,应该更能调动起大家参观灯市的热情,不过大家却也早已意兴阑珊,昔日人流攒动的灯会,如今大都歇业不办了,那往日的红火,如今只能在数码时代的短视频里依稀寻味了。可那被美颜和PS所包裹的数码世界里,总感觉和真实的世界有着自娱自乐的距离。时间像潮水一般此起彼伏,而每一波的潮头,都带着属于自己的故事。
2009年02月09日,农历正月十五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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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的6月中旬,一纸通知贴到了这个旧厂矿的小区里,告知居民们即将进行旧楼改造,之前这些建于五六十年代的楼房都要被拆除了,新的楼房在旧楼拆除后才会规划建设,预计盖好也要是三年后了。就这样,这些承载着三十年记忆的地方即将迎来一次蜕变。
1996年,表姑在祖母的家楼下带着我玩的时候,她用钥匙把我的名字刻在一棵杨树上,五岁的我望着高高的泛着青绿色的刻痕,问姑姑什么时候这个刻痕才能真正镌刻到上面呢,就像其他人刻得那样。姑姑笑着对我说,差不多到2000年吧。我说,要等好久哦。她说,是的,没关系,总会等到的。
倏忽间,2000年过去了,2010年也过去了,就连2020年也即将过去了,那棵杨树依然静静这看着这座旧社区的来来往往,不过随着拆迁的持续推进,也将成为记忆里的片段,而那记忆里的爆竹声中除旧岁,窗户上形态万千的冰花,在今天南国冬日的暖阳下,早已是“此情可待成追忆”。而我自己,只是兀自搓搓手,关好门,准备赶新一天的地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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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址: 记忆里的年节 https://www.huajiangbk.com/newsview191718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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