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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芋》头里的芋头禅

来源：花匠小妙招时间：2025-05-06 23:06

《传綮写生册》之二《芋》，《八大山人全集》第1册第4页。

一、

八大山人的艺术风格，首先是题材画的常常是些日常生活中的常见之物。比如这幅《芋》，纸本墨笔，纵24.5厘米，横31.5厘米，是1659年八大山人34岁时在其出家地——江西进贤县介冈灯社（今属南昌县黄马乡）所作。这时八大山人在介冈灯社拜颖学弘敏习禅已经6年了。此画左下角钤有一枚朱文椭圆形的“钝汉”印：

在题画诗的末尾、画面的中间还钤有一枚“刃庵”的朱文方形印：

“刃庵”是八大山人早年用的名号和印章。

《传綮写生册》一共十五开，画的都是寻常之物：西瓜、芋头、石榴、墨花、玲珑石、藤月、松等十二开，另有书法三开。值得注意的是，八大山人特地在第三开《书法》中交待了《传綮写生册》的创作由来。

已亥七月，旱甚，灌园长老画一茄一菜，寄西邨居士云：“半疄（菜畦，即菜地的意思）茄子半疄蔬，闲剪秋风供苾刍。试问西邨王大老，盘餐拾得此茎无？”西邨展玩，喷饭满案。南昌刘漪岩闻之，且欲索予《花封三啸图》。余答以诗云：“十年如水不曾疏，欲展家风事事无。唯有荒园数茎叶，拈来笑破嘴卢都。”漪岩仍索三啸不听。十二月松门大雪，十指如槌，三两禅和煮菜根，味颇佳。因念前事为京庵兄作数茎叶于祝釐上，可谓驴拣湿处尿，熟处难忘也。京庵日待维摩方丈，知南方亦有此味，西方亦有此味，以此于卒地折，曝地断，又焉知三月不忘肉哉！诚恐西村、漪岩两个没孔铁槌，依样画葫芦耳。灌园长老题。

八大山人这段话的意思是：

1659年7月，旱得厉害。我这个灌园长老画了一个茄子、一棵白菜，寄给西村居士，题了一首诗：“半块地的茄子半块地的蔬菜，秋天采摘下来供应出家人食用。请问你西村王大老，你的餐桌菜盘里有这些东西吗？”西村先生收到后反复展玩，笑得喷饭喷得一桌子。

南昌的刘漪岩先生听说这件事后，就向我索求《花封三啸图》。我写了一首诗回答说：“时光流水，十年的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我一直想继承、展示我家的传统，却一事无成。唯有荒废的菜园里几根蔬菜，这样随便拿来会让人憋不住地笑出声来的。”可是刘漪岩先生不听，坚持索要《花封三啸图》。

12月松门大雪，人的十个手指冻得像棒槌一样，三两禅和几根菜根煮在一起，味道还是很好的。我想起前面的那件事，于是就在贺帖上为京庵兄画了几根菜叶树枝的普通之物。可以说是驴老挑湿的地方撒尿，因为熟处难忘呀。京庵兄每天侍奉维摩方丈，知道南方也有这种味道，西方也有这种味道，于是在极其偏僻、细小的地方都找遍了，甚至连烂在地里的菜根都挖出来了露在地面的割下了，又怎么知道孔子的三月不忘肉味呀。因为西村、漪岩两个人都是没孔铁槌式的老实人，于是我就对着先前画的茄子蔬菜，依样画葫芦，（于是，就有了这本《传綮写生册》）。

八大山人这篇段话中的“苾刍”，亦作“苾蒭”，即比丘，本西域草名，梵语喻出家的佛弟子。受具足戒者之通称。唐玄奘《大唐西域记·僧诃补罗国》：“大者谓苾刍，小者称沙弥。”唐白居易《东都十律大德长圣善寺钵塔院主智如和尚茶毗幢记》：“前后讲毗尼三十会，度苾蒭百千人。”《西游记》第十三回：“﹝三藏﹞又念卷《孔雀经》，及谈苾蒭洗业的故事。”章炳麟《大乘佛教缘起考》：“时阿难陀与诸苾蒭在竹林园，有一苾刍而说颂曰：‘若人寿百岁不见白水鹤，不如一日生得见白水鹤。’”

其中的“嘴卢都”：撅着嘴，鼓着嘴。元无名氏《杀狗劝夫》第一折：“他那厢吃的醉醺醺，我这里嘴卢都喑喑的纳闷。”

《传綮写生册》中的这幅《芋》，上有题画诗：

洪崖老夫煨榾柮，拨尽寒灰手加额。

是谁敲破雪中门，愿举蹲鸱以奉客。

“洪崖”，南昌城西边的一座山，道家叫逍遥山，又叫散原山（《水经注》）、厌原山（《豫章记》）、南昌山（《太平寰宇记》），晋代始称西山。左右石壁斗绝，飞泉奔注，下有炼丹井，亦曰洪井。相传为洪崖先生得道处。这里有明朝宁献王朱权及子孙的坟地，也就是八大山人的祖坟所在地。

“煨”：原指盆中火，南昌方言，指将食物埋于火堆中煨熟。“榾柮”：树兜，这里指煨火用的小短木柴棒。“寒灰”：已冷却的灰烬。“手加额”：拨火时，火灰会随风而起，此时多会用手加在额前，以挡住灰尘掉入眼中的动作。此处也暗含有额首祈盼之意。“雪中门”：指自己在野郊大雪天的环境，门已被大雪封住了。“蹲鸱”：芋头的别称。

全诗意思是：我在用短小的拨火棒煨烤着芋头，我时刻去拨动寒灰，使火势旺盛些，寒灰四处飞扬，我要用手挡着额前以挡住寒灰掉入眼中。在这种寒冷的日子里，又会有谁来敲这被雪封住的门呢，即使有客来访，也仅能以此赖以裹腹充饥的芋头相送，以尽奉客之道了。

二、

八大山人画芋头这些平常之物，是他现实生活的真实反映。据文献记载，八大山人的父亲死于1644年甲申国变期间。“甲申国亡，父随卒”（陈鼎：《八大山人传》）那个时候，八大躲在西山，除避祸逃难之外，正是为其父亲守孝。所以，洪崖是八大山人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地方之一。《传綮写生册》是一本记叙1644年甲申国变后15年来八大山人颠沛流离生活以及遭遇的总结性作品。诗人守孝之时，只有24岁左右，但画这幅画、写这首诗的时候已是34岁了，因此自称“洪崖老夫”。

这幅《芋》就是一幅生活气息浓郁的画，这首诗是《传綮写生册》中情感鲜明的一首题画诗。八大山人的画和诗，叙述了这一段永生难忘的事情和当时的窘境：大雪天，天寒地冻，煨芋头，一种平常不过的平常之物，一幅苦难人生的生活记录，全诗给人的感觉是一片凄凉悲惨、落魄的景象，也表现了乱世之中的一点人情。

三、

纵观八大山人的绘画，他在多处都画过芋头，比如《个山杂画册》第七开《芋》：

《个山杂画册》之七《芋》，《八大山人全集》第1册，第66页。

画上有题画诗一首：

欧阜明月湖，鬼载盈仓箱。

仓箱似蹲鸱，读易休为王。

据胡迎建先生意见，“欧阜”，即指江西永修县境内的云居山，上有明月湖。

再如《花果册》第2开《芋头》：

《花果册》之二《芋头》，《八大山人全集》第2册，第451页。

再如：《花果册》第1开《芋头》：

《花果册》之一《芋头》，《八大山人全集》第4册，第860页。

四、

为什么八大山人经常去画芋头这种再普通、再平常不过的日常之物呢？八大山人是要表达他“芋头禅”的思想与理念。

八大山人画芋头，反映他这段时期的习禅生活和修禅习得。八大山人说，他在佛门，过着“三两禅和煮菜根”的生活，生活平淡，但平淡中自有意味。八大融道禅哲学精神，强调以光明朗洁的心灵照耀世界，在无遮蔽状态中显现真实。他的这种理念和思想，就是洪州禅的“平常心是道”。

何谓“平常心”呢?即“遇茶吃茶，遇饭吃饭”(《祖堂集》卷十一)，渴了就喝，饿了就吃。该干嘛干嘛，平常自然，这是参禅的第一步。何谓芋头禅？就是洪州禅。当年马祖道一在江西南昌（洪州）提出了“平常心是道”这样一种充满中国特色的佛学理论，日常生活，砍柴担水，种地作田，吃苦耐劳都是佛，即心即佛，所以，中国人的拜佛是强调佛在心中，使自己的内心强大起来，所谓求神不如求己，拜佛就是修心，修身要注重当下，从现在做起，从自己做起，无论生活多么苦，不管处境多么糟，都要以佛的规范要求自己，把自己变成一尊佛，做到立处皆真，随处作主，自作主张。

由此可见，对禅宗而言，茶呀、芋呀、菜呀、果呀，既是养生用具，又是得悟途径，更是体道法门。养生、得悟、体道这三重境界，对禅宗来说，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正是有了这种处世哲学和观物理念，八大山人总以平常物入画，以平常心绘画，在题材的选择、笔墨的表现、境界的创造等方面都表现了这种平常物，贯彻了这样的平常心。正是有了这种“平常心即道”的文化精神，像八哥、灵芝、芋头等才会被八大用来抒发情感、表达情思，如芋头在八大的绘画中，成为八大禅门经历与隐居生活的某种象征，使这一类题材的意义得以延展。在八大的作品里，平常的事物都蕴含了不平常的精神，平常的生活能涌现出深沉的生命感受。

五、

八大山人画芋头、花卉、蔬果这些平常之物，可以看出他早年的艺术风格和书法风格。

这部《传綮写生册》是八大山人最早的存世作品。在《芋》、《西瓜》、《石榴》、《草虫》等自然物象的描绘精准细致，一鸟一虫都栩栩如生，一瓜一芋都生动逼真，当然，此时的八大还是一个初学者，还未摆脱对写实的拘泥，流露出些许模仿的生涩。

《传綮写生册》有题画诗十首俚语及典章并列，语言虽晦涩难懂，但各有交代。三开书法及各题跋的字体，隶书、楷书、行草、章草俱全，虽笔法稚弱，尚未形成后来八大山人自家的体势，但源头活水发源于此，后人从此册页，可对八大山人的书画历程溯源。

《传綮写生册》每页均钤盖有“宋致审定”，第十开《墨花》的外绫边上还钤有“致印”和“宋氏樨佳书画库印”。第一开有“乾隆御赏之宝”、“养心殿鉴藏宝”、“石渠宝笈”的收藏印记；第二开有“嘉庆御览之宝”收藏印记；第八开有“宣统御览之宝”印章。

“宋致审定”和“宋氏樨佳书画库印”、“致印”之“宋氏樨佳”，是时任江西巡抚宋荦的季子。虽然在宋荦的书画进呈目录中，并未明确指明，但从这套作品所钤盖印章的数量、钤盖印章的秩序来看，《传綮写生册》很可能曾在宋荦府收藏，再由宋荦进呈而被清廷皇家所珍藏，再往后，又被作为宫中宝物带往台湾，收藏于台湾故宫博物院。

《传綮写生册》对于研究八大山人的生平及艺术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本文是拙著《不语禅——八大山人的艺术和他的时代》（江西美术出版社2015年版）第5篇第1节。

作者：姚亚平
编辑：陈婷审核：李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