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聊上海:离开它时方知远,走近已在繁花中
原创 iWeekly iWeekly周末画报
十二年前,金宇澄在“弄堂”论坛上发表沪语文章,催更的催更,排版的排版,那就是《繁花》的雏形。后来每每被问及当时的创作状态,他总说那是偶然的、无意识的、“昏睡的”。
金宇澄在接受《周末画报》专访时提到,有些事,若不记录,往后再无人知。如今,他再度进入“昏睡的”世界,犹如当年那样,描摹上海这座原始森林,不过这一次不是用文字,而是用绘画。无论采用何种方式,都是他在试图抵御遗忘。
金宇澄总感到未完成的作品时刻赤裸裸地凝视他,于是常常考虑在这里加一笔,那里改一笔;是抹掉一笔,还是覆盖一笔……正如十二年前撰写《繁花》时那样,一个字,一组词,一句句子,由点成线,由线及面,终于细细密密地勾勒出了那个年代真实的上海生活。
金宇澄,在东一美术馆展厅内
绘画面前仍少年
金宇澄自称“老金”。自小说《繁花》问世,老金频频受邀走上台前,讲《繁花》,讲里面的上海话,讲他在东北待了七年,讲回沪以后在钟表厂、在编辑部里的记忆,还有那陈年的祖宅,以及在这里或那里听到、遇到的往事。有些事,讲的次数多,便成了创作生涯里不可绕过的存在。比如写《繁花》的起因源自一场冬日的偶遇——某天,日近黄昏,街边见一女子正在摆摊,卖小孩衣物,定神一看,竟是昔日“静安寺一枝花”。时光易逝,美人迟暮,往事翻滚心间,顿生动笔的冲动。再比如《繁花》的语言。它并非全是上海话,有意绕过最日常的“侬”(上海话,意为“你”),好让更多读者读来顺畅。还有那些书中的插画。最早画了四张,发在《收获》杂志上。出单行本之后,编辑建议再画一些,于是另添十六幅。“有时,写两万字也描述不清的事,画一张画就够了。”
金宇澄-滑轮-2020-纸本丙烯-119.3x105cm
图文映照下,读者,尤其是年轻读者看得更明白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建的“两万户”,相邻的格子间,排得实在密实,阿宝家从淮海路洋房搬到曹杨新村,是一天一地了;六十年代,影院门口排起长队,阿宝、沪生、贝蒂爸就在这里,天热,影院椅座插一片纸扇,就算解暑了;七十年代初,小毛娘听闻儿子与邻居银凤云雨,随即相中有婚房的春香,她那家居清爽,空间宽敞……这些原本用以补充文字的插图是金宇澄沉下心来作画的起点。
金宇澄-童话-2015-丙烯马克笔-46.9x37cm
近日,“繁花——金宇澄绘画展”在上海东一美术馆展出。展览汇集了他在过往十年间创作的两百余件作品,涉及布面丙烯、纸本彩绘、插画手稿、雕塑等不同创作媒介。其中,创作于1976年的《梧桐与无花果》是目前保留下来最早的手稿,而与《繁花》相关的四十余幅手稿、字体设计等文献首次在公众面前悉数亮相。“基本上,能拿出来展的作品都来了。”金宇澄说。
金宇澄-梧桐与无花果-1976-纸本水笔-9x16.3cm
这是金宇澄今年以来举办的第三场个展。今年二月,个展“错影”亮相上海艺博画廊,呈现三十余件作品。展览引起策展人谢晓东的注意,他托人联络金宇澄,欲以看更多原作。看罢,谢直呼:“金老师,我们做个个展。”八月,个展“繁花”抵达北京南池子美术馆,这一回,参展作品数达百件。展览临近尾声时,东一美术馆执行馆长谢定伟闻讯前往观展,他心生欢喜,随即敲定了十一月的展期。从北京到上海,新展内容扩容一倍,而筹备期不过二十来天。为此,金宇澄找来设计师袁宗磊,在东一美术馆保留原“波提切利与文艺复兴”展的基本动线之下,在装裱和视觉呈现上加以把关,最终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展示了相得益彰的作品。“看起来这个展览筹备已久,其实有匆忙,有巧合。我们都得感谢波提切利。”金宇澄打趣道。
“繁花——金宇澄绘画展”,上海东一美术馆展览现场
上海就像一片原始森林
一年三展的背后,是金宇澄过往十年悉心创作的成果。在《繁花》里过足插画瘾的他并未止步于对地图、分解图、示意图等功能性图像的探索。他尝试过一系列超现实主义的绘画——浪涛卷卷,一台四角木桌立于其上,四周祥云飘飘,红彩蝙蝠飞飞,莲花长得好高好高,连桌上吃食都在跳跃(《午饭》)。方舟载着女性在海面飘摇,重叠的女性,冷粉色皮肤的女性,立着,坐着,朝向观众,朝向远方的白鲸。(《彼岸》《白鲸》)。这些脱离故乡上海的绘画,使观众留意到金宇澄的另一面,那是一片无法被轻易洞悉或简单阐释的精神飞地。
金宇澄写上海,自然也画上海。他说,上海就像一片原始森林,对它再熟悉不过的人,也只能看清周围的植被。所以无论是写是画,他只能瞄准最熟悉的地方:家门口,富民路;经常路过的巨鹿路;作家协会和《上海文学》那里的一草一木;自己的书房;书,《海上花列传》,还有对其至关重要的《繁花》。金宇澄珍视这些“植被”,他反复把玩,不知疲倦。每当灵感闪过,立刻捕捉,将其如画。“我画一幅画时,通常都是要想清楚,它有没有让我激动的东西,如果没有,我画出来肯定不好看。”而与《繁花》相通的是,金宇澄的城市绘画同样建立在虚构与现实之间的中间地带。画里,上海是真实的,街道和建筑是有原型的,表现形式是自由的。
金宇澄-《繁花》插图11-2012-纸本水笔-15.5x19cm
比如作品《北风》。空无一人的街,像科幻电影里的传送带,却是去年春季人们真正经历过的寻常。一双巨手从高处穿过云层,一左一右,将一切包裹起来。建筑变成模型,每个窗口像是白墙上开凿出的孔洞,它泛着幽微的光,里面立着一个一个的人,每个都小小的,不辨五官,不知情绪。万物笼罩在灰蒙蒙的白之中。据金宇澄回忆,这幅作品原是友人送的乔迁礼,一张冬景三联装饰画,已在家悬挂多年,早就萌生“想把它涂掉,画点别的什么”的念头。疫情期间,居家无事,想画,买不到画布,心生一念,顺其自然地开始了。在处理大面积的白、米和灰色时,不满意常有时。由于丙烯颜料速干、易透等特性,往往一笔刚落,底色便显出来,唯有耐心,一层一层地覆盖与修正。仅几处白色屋顶,据说了不下十余次。一日,影星陈冲的哥哥陈川见了这幅画,称这房子“画得扎实”。金宇澄不确定所言“扎实”究竟为何意,但想起了创作时的自己——绘画与写作不同,写到一半的作品很少会挂在墙上,绘画则不然,没到确认收笔的那一刻,未完成的作品时刻赤裸裸地凝视他。在这里加一笔,那里改一笔;是抹掉一笔,还是覆盖一笔。金宇澄常陷入思索,他的判断往往来自直觉。
金宇澄-北风-2022-布面丙烯-56.5x56.5x3cm
相较近两年相对克制用色,《静安寺》或是整个展览中色彩最丰富的绘画之一。作品采取俯瞰视角,寸土寸金的地标静安寺尽在眼下。“手”再次出现。建筑底下,双手环绕。整片建筑群落入盘中餐,被托举得微微抬高。四周的色彩浓郁富丽,超出现实生活里日常模样。金宇澄称,这次难得的用色体验取自一张版画的灵感,创作者来自东欧,原作上起码有四十多种颜色,这对“一版一色”的传统制作工艺而言,是尤为奢侈的创作过程。“当我问版画工作室这是如何做到的。对方说,那里闲适,有的是时间。”这一细节,金宇澄记忆至今。
金宇澄-静安寺-2018-纸本丙烯-43x29cm
用“昏睡的”抵御遗忘
相比五官,金宇澄画手更多。拥抱的手,翻书的手,托举的手,指引的手,掀开饺子还是馄饨皮的手。他很少阐释各个意象的含义,有时依旧靠直觉,认定这里或那里得来一双手;有时则是一种方法,脱离所画之物的实体结构,让画更自由的方法。记得画“爱司公寓”的时候,他陷入难题。那栋建筑是年少时每日走过的,是亲切的、一直想画的,可要把复杂的外立面画得足够精确是有难度的,也是自己无心追求的。这时,“用一只手拎起建筑”的思路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很快进入状态,“手”化解了受困于结构和比例的难题,也为作品增添另一番神采。
金宇澄-太湖石3-2020-纸本拼贴彩铅-16.2x15.6cm
除了手之外,人台模特是金宇澄画中另一常见的视觉符号。它时而被摆在室内,身着一件短旗袍,风飘飘,裙起舞,连窗外的女孩都视而不见(《滑轮》);时而光秃秃地立成一排,不着任何衣物,又或孤零零地跟着一台车,飞驰在寂寥的深夜(《旅行》);它有时给人一个拥抱,用工业的身体贴近活生生的人(《舞蹈B》);有时滑着脚上的滚轮,与裙摆飞扬的女孩共舞。就像手、马、船只等金宇澄长期引入画作的意象,他画人台,有了滋味,便不轻易放下。在刻板印象中依旧冷冰冰的上海,画一个街边日常可见、本没有生命却足够生动的身体。这是金宇澄最初画人台的理由。这一探索,还在继续。
金宇澄-《旅行》四联画(一组四件)2023-布面丙烯-120x100cm.
在所有绘画中,自画像在金宇澄创作谱系中尤为特殊。金宇澄画自画像的缘由并非出自艺术家视觉探索的实验精神,而是来自作家的修为。“一个写小说的人,要有幽默感,有一种自嘲的东西。”他画过不同尺幅的自画像,有的面若闪电,有的眼看要被四面八方的锋利淹没了脸,还有一张被年轻读者误以为是螃蟹。一颗头颅下,几把变形的镰刀。那原是金宇澄的东北记忆。十六岁那年,他如笔下的姝华那样去了东北。姝华看到一位上海女孩被火车锯断了腿,说有女工羡慕她因疾留在了上海。姝华给沪生写信,不必联系了,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姝华没多久就在当地成家,生了三个小孩,失常时,还喃喃“思密达,思密达”。金宇澄在那儿生活七年,曾写信回上海,信里画的便是最初的示意图。上海,离开它时方知远。
金宇澄-自画像1-2019-纸本丙烯-86x66cm
十二年前,许久未动笔的《上海文学》编辑金宇澄在“弄堂”论坛上发表沪语文章,网友催更的催更,排版的排版,那是《繁花》的雏形。《繁花》的成功不在金宇澄的预料之内,每当被问及创作那年的状态,偶然的、无意识的、“昏睡的”——他总这般说道。
金宇澄,在东一美术馆展厅内
十年来,《繁花》收获了大量的读者,喜爱它的人多半为书中人心生惆然,他们盛赞金宇澄是自张爱玲之后又一位将上海城市浸透到书里的作家。读不下去的人原因各不同,有的是因为方言,有的止步于陶陶拉着沪生家长里短的开篇,有的无法认同书中对大部分女性的书写。合上书,荒唐言,荒唐事,如树叶随风飘。书中有句话,大意是,原以为自己是一棵树,结果是一片树叶。金宇澄讲,有些事,若不记录,往后再无人知。记录朝夕,抵御遗忘,文学的作用大抵如此。而在绘画面前,自己仍青春年少,不求技法,不讲笔触,但凭直觉,不设限。
内容源自周末画报1307期
撰文-彭菲
编辑-婳、子秋
摄影-三水
部分图片由东一美术馆提供
原标题:《金宇澄聊上海:离开它时方知远,走近已在繁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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