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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削发」是个文化误解，却让她深入人心

来源：花匠小妙招时间：2025-01-12 01:13

本文基于「篝火营地」与《polygon》中华地区独家授权协议编译，转载请征得同意

作者：Petrana Radulovic

编译：Hurricane

当迪士尼的真人版《花木兰》预告片发布时，我心中做好了失望的准备。从小时候起，我就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 1998 年的动画版《花木兰》，也明白真人版注定和动画版会有很大不同，比如经典插曲的缺席，并将视觉重心放在了武术表现上。但还有一个让我始料未及的巨大差异：电影里的木兰是长发造型。

在原版动画中，有一幕重要场景是木兰毅然用剑削去了自己的长发，女扮男装，替父从军。而到了 2020 年，她挺立于风中，长发飘扬。

与许多第一代亚裔美国人一样，我小时候只是将木兰视为一个巾帼英雄，然而直至多年后才意识到，像木兰这般的中国迪士尼公主是多么屈指可数。《花木兰》是我童年时极为珍重的一份记忆。它是第一部母亲带我去影院看的电影，她同样听着花木兰的故事长大，期待看看美国拍摄的版本会有怎样不同。而这部动画确实极为出色，甚至跨越了文化与两代人之间的隔阂，将我们维系在一起。看着荧幕上的《花木兰》，我心中涌起一种莫名亲切，那是我祖辈所属的文化，我却未曾在其熏陶中长大。

我知道新的《花木兰》不会像《狮子王》一样，基于原版逐帧翻拍。真人版将回归动画版的灵感来源，一首中国古诗 —— 《木兰诗》。这首古代民歌在中国同样有过许多改编作品，但从未有过任何一部进入美国影院。2020 年真人版《花木兰》的制作人 Jason Reed 在接受媒体 SlashFilm 采访时曾提到，动画版中木兰削发的一幕在中国观众看来有些违和，因为这与历史并不相符。而这一次将木兰设定为长发造型，就是为了更忠于史实。

将削发一幕去掉，似乎让《花木兰》与中国文化更接近，却反倒让人感觉怅然若失，这确实有些讽刺。在原版动画中，削发明志是一个西化的镜头，但它所体现出的中式道德观却奠定了通篇的基调，对其视觉语言也有所影响。它隐隐捕捉到了一丝文化交融的感觉，而像我一样的年轻亚裔美国人，都为之深深触动。

为何削发一幕不受待见？

根据 Reed 的说法，中国观众曾公开取笑木兰削发的一幕。在当时的历史下，削去长发并不会让木兰看起来更阳刚，因为中国古代男子多蓄长发。原诗的背景大约在公元 620 年前后，接近唐朝（编注：此处应为作者描述错误，《木兰诗》背景属于更早的北朝时期，据「可汗」，「黑山」与「燕山」等字眼考究，应是描述北魏与柔然之间的战事）。动画中的历史细节却相当芜杂：许多官方概要都将《花木兰》的背景描述为汉朝，但建筑制式和其他细节却更类似近代的明清时期。无论如何，直到 20 世纪之前，中国文化下的男女性都以长发为传统。

不同朝代的发型也有所不同，比方说在清朝，男性都须留辫，即前额剃光，后部编成长辫。但不论发型如何根据审美与政治需求而移易，男子蓄长发的习俗始终不变（仅有佛教僧侣例外，他们会剃度为光头）。在中国传统观念中，长发被认为是神圣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大多数人在成年后就不曾再修剪头发，削发也一度被视为一种羞辱（注：髡型），用于惩戒罪人。

动画版《花木兰》中的削发场景，以及木须的塑造 —— 后者被认为将龙这种神话生物刻画成漫画式自作聪明的角色是种贬损 —— 两者都不受中国观众青睐。《花木兰》采用了一种西方童话式的拍摄手法，尽管制作团队的核心成员曾特地到中国取材研究，其中包括制作人 Pam Coates、导演 Barry Cook、艺术指导 Ric Sluiter、布局监督 Robert Walker 还有动画监督 Mark Henn，但无法否认的是，这些核心成员多为白人。

「尽管我们都很喜欢这次中国采风，包括当地文化与途中所见种种，但等我们归来时，制作的本质上仍是一部西方电影，」Henn 在《花木兰》的官方艺术画册中提到，「我们并不是在制作一部纪录片。但我们仍想尽可能真实地去呈现这一切。」

虽然团队力求真实，也听纳了角色设计师张振益的建议，但到头来，1998 年的《花木兰》仍是不折不扣的美国式动画，只不过是以中国古典民歌为素材。

木兰因削发而大放异彩

尽管削发场景不受中国观众认可，但值得一提的是，木兰却因此从其他「迪士尼动画复兴」时期的公主形象中脱颖而出，更接近《木兰诗》中敢作敢为的巾帼形象。

注：迪士尼动画复兴（Disney Renaissance）特指 1989 年至 1999 年的一段时期，当时华特迪士尼动画工作室根据一些脍炙人口的民俗故事，打造出票房口碑双丰收的几部动画长片，重现了 1930 至 1960 年代的辉煌。该时期的作品有《小美人鱼》《美女与野兽》等。

在动画的制作早期，创意团团迟迟无法决定木兰的性格。「起初，《花木兰》是被当成一部浪漫喜剧来构思的，类似于《窈窕淑男（Tootsie）》」，剧情监督 Chris Sanders 在官方艺术画册中提到。木兰被设定为一个离经叛道的假小子形象，希望逃离包办婚姻的宿命，也向往着小小村落外的广阔天地。这些设定听起来似曾相识？没错，贝儿（《美女与野兽》），茉莉（《阿拉丁》）和宝嘉康蒂（《风中奇缘》）这些迪士尼公主做的都是差不离的事。

「有一段时间，我们走了岔路，并据此去拍摄一部俗套的电影，女孩因为闷闷不乐而决定离家出走，」 Coates 也在该画册中表示，「而在给故事梳理大纲分镜的时候，我们发现这并不是我们所喜欢的女孩 —— 一个因不开心就任性离家的女孩。这并不能让我们对她动情。」

在一个被剪掉的镜头中，木兰的命运甚至真的是「老天注定」的，它被刻在家族祠堂中供奉的一块石碑上，指示了她的姻亲。她将这块石碑摔得粉碎，向族人声明她将亲手书写自己的命运。这个镜头听起来很像皮克斯动画的《勇敢传说》，梅丽达公主参与了将决定自己未婚夫的射箭比赛，为自己争得改变命运的契机。

「她的做法太过激进，有些固执己见，以至于他人很难与之感到共情，」首席编剧 Dean DeBlois 在书中解释道，「这是一种我们都不太喜欢的特质。」

从东亚文化角度来看，一个太过独立自主的木兰也显然与故事不太搭调。在整个西方神话史诗中，「追寻自身命运」一直是用于刻画男性主角的浪漫化技法。在改编《美女与野兽》和《小美人鱼》等童话之初，女主角都是默默忍受痛苦，等待英雄救美的形象，而迪士尼发现，塑造一个更主动果敢的女主角要更有颠覆性与力量感，让她们也能自由追求命运。但《花木兰》并非取材于尊崇「英雄冒险远征」的西方历史，而是一个恪守孔夫子教诲的文化，反抗家族会被视为大逆不道。

《木兰诗（The Ballad of Mulan）》最早著录于公元 6 世纪（注：此处作者描述有误，应是南北朝时期），颂扬了一种忠诚的家国情怀，但这种情怀不仅仅出于对家庭的爱，而是一种对于父母与祖先的崇敬奉献。这种伦理道德体现于克己复礼，传承祖姓，以及照料年迈双亲等行为中。而西方童话中略显激进的个人主义，比如爱丽儿（《小美人鱼》）和贝儿，则不适用于改编《木兰诗》。两者的文化语境与价值观并不等同。

「我停了下来，」Sander 在画册中表示，「心里感到十分厌倦，我想要彻底抛掉这种浪漫喜剧的构想。」

他决定回归《木兰诗》原本的情怀：木兰并非因为渴求冒险的假小子性格而私自离家，而是出于对年迈父亲与家庭的关爱。这个理念得到了工作室成员的一致认同，他们开始重构这部动画。

工作室最先抛掉的是离家出走的镜头，也就是木兰打碎石碑的一幕。DeBlois 重写了一个分镜描述，对主题胸有成竹。这个镜头的描述简洁得只有一段：

木兰明白父亲参军已成定局，内心满怀挣扎。她决定趁夜偷走征兵令，穿上盔甲，削去长发，连夜出奔从军。等到天色亮起，起身的家人才发现她早已离去。

对于木兰的角色而言，这个镜头是成败关键。依照 Sanders 的设想，这个镜头是没有对话的，而 DeBlois 也曾在今年的法国安纳西动画节上提到，他从 1990 年电影《来看天堂（Come See the Paradise）》中的音轨中汲取了灵感，这段充满戏剧性张力的背景乐常用于电影预告片，也助他打开了思路。

《来看天堂》不是唯一启发了木兰削发镜头的电影。DeBlois 还表示他从《死亡诗社（Dead Poets Society）》的高潮镜头中得到了不少启发，当时 Robert Sean Leonard 饰演的 Neil 被父亲带回家，并被告知自己永远当不了一名演员。那个镜头中被风吹得翻飞的窗帘和大片阴影给 DeBlois 带来了许多灵感。

「从她见到自己父母的一刻起，烛火逐渐熄灭，我们的目光随之定格在她神色坚毅的脸上，她开始了行动，」DeBlois 说道，「随后镜头剪接非常动态流畅，运镜角度快速变化，我们希望有一种戏剧性的转场感，于是从木兰偷走征兵令，到削去长发与穿上盔甲这段时间里，她都没有露出正脸，直到最后正式亮相，她已是士兵打扮。」

木兰削发是第一批完成的镜头之一，最终这个镜头也为团队如何运用音效与镜头空间提供了基准参照。

「以《狮子王》为例，这部动画的基准镜头在于开场的演出，『生命的循环（The Circle of Life）』。它揭晓了宏观的故事主题。而对于《花木兰》而言，削发镜头才是那个基准，」当时的华特迪士尼动画工作室总裁 Peter Schneider 在画册中如此表示，「我们知道如何无声胜有声，如何用视觉语言而非人物对话来表现角色，这是一种全世界都能看懂的优雅方式。」

在削发一幕后，《花木兰》的影片制作顺利步上正轨，也为全片奠定了基调。如果当初制作制片人不曾决定改变影片主题，回归原版传说的情怀基调，这一切就不可能发生。尽管削发是一个明显的文化与事实上的谬误，但阴差阳错，木兰也因此成为了东西方文化交融的形象，而这种见解正出于一个亚裔美国人之口。

东西交融的木兰

木兰为了父亲与家庭而从军，但在影片刚开始时，她还只是个养在深闺的少女，在彻底搞砸的相亲事件之后，对自己充满了迷茫。与在她之前和之后的众多迪士尼公主一样，她唱出了自己心中的所想所欲。但她想要的并不是「广阔世界中的自由冒险」或其他东西。她想要的只是让家人为她骄傲，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也无法达到他们的期望。

在最初版的故事中，木兰完全没有这种内心挣扎。而她那充满反叛精神的性格虽在最终版中被减弱了，却仍留有一些痕迹。不过这种天性并没有体现在她如何拒绝父母的安排，自由书写自己的命运上。相反，它流露于木兰如何尽忠尽孝，但仍然选择成为真实自我的决定之中。

这种内心挣扎在许多第一代美国移民后代中尤为强烈，尤其是对于亚裔而言，他们所处的社会秉承着不同的价值观，历史文化也与他们的根源极为不同。

《花木兰》并不是一部很忠于史实的电影，但这些阴差阳错的失真之处,却引起了一个特定群体的共鸣，正如 Vulture 网站上的专栏作家 Gregory Ng Yong He 写到，《花木兰》动画中那些游离的美式元素 —— 包括百老汇式的音乐表现，美式幽默，还有那条吊儿郎当的龙 —— 与中国古典故事的结合，让这部电影向亚裔移民焕发出了别样的吸引力，因为他们很明白「一个人的种族外貌，往往不能反映出其内在文化与价值观的融合」，那种不知自己是谁的内心冲突与落寞。当木兰削去长发，也许对于中国观众来说是不合理的，但对于美籍华人来说，他们最能体会。

作为第一代亚裔美国人，小时候我看这部动画时，对影片中与我相似的种种角色、家庭、食物乃至母亲曾有次让我穿上的传统服饰，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归属感。但我没有意识到其中微妙的怪异之处，直到迪士尼出了另一部动画电影，然而这一次并没有中国女主角。童年时我在花木兰主题的生日蛋糕和玩具的陪伴下长大，后来却越来越少提起。有一次别人问我最喜欢的迪士尼公主是谁，我说是贝儿，我也不明白为何要在这种琐碎的问题上撒谎，但答案却如鲠在喉。

而在青年时再看这部电影，我依然陷入一种似曾相识感之中，但此次不是因为木兰的外貌，而是因为她的情感挣扎。当她对镜自照，不知能否成为家人期望的样子，那种彷徨拨动了我的心弦。木兰只是希望让父母为她骄傲，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她知道自己注定和他们不同。于是她下定决心，削去了长发，替父从军，这既是出于对家人之爱，也是她在用自己的方式让家人能以她为荣。

时至今日，作为成年人来看《花木兰》，她的结局让我感触最深。木兰得胜归来，尽管她已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英雄，却仍不知道家人会作何反应。她近乡情怯。但木兰的父亲拥抱了她，说能有女如此，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荣耀。木兰确实令家族脸上添光，但她的家人看重的不是这些虚名，而是明白这是女儿为了让他们骄傲所付出的努力。这是父母与子女相处的一种默契，介于传统与新生代之间，而我和我的母亲仍在想办法达到这种平衡。一转眼，距离我握着母亲的手，第一次在影院看《花木兰》时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如今重温又是记忆涌上心头，但好在我们还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