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园里,我们占有
Edward Burne-Jones, The Garden of the Hesperides
1869年,布面油画
花园的烦扰——
在花园里,
我们执行占有的行为
作者|Jamaica Kincaid
翻译|杨怡莹
我对花园以及发生于其间的事件的迷惑,始于我与名为意识的实体熟悉之前。我的母亲在我还小的时候教我阅读,她这么做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有一样叫字母的东西。我熟悉词语仿佛它们都全然是它们自己,每一个词语本身即是一个世界,完整且自给自足,而且如果它们愿意或有人如我希望它们如此,它们便能够与其他词语组合在一起。她教我读那本路易·巴斯德的传记,告诉我此人对她煮沸的我每天喝下的牛奶负责,他确保了这一招使我不会感染上叫结核的东西。我从未得过结核,但我得过伤寒、百日咳、麻疹,还有连续不断的钩虫和长虫。我是个“病孩”。我所记得的大量接收自母亲的爱都是在我生病的时候。我有那样美好的记忆,关于她俯身在我上方喂我喝大麦茶(治疗麻疹的),给我喝用她去外面采集到的药草(灌木)缓慢浸泡制作的茶(治百日咳的)。患伤寒的时候,她带我去了医院,儿童区,但她一天探望我两次,给我带来用水果或蔬菜榨成的新鲜的果汁,因为她确信医院不会给我提供妥善的营养。所以我是这样一个爱生病的小孩,能读书但没有任何意识,不知道如何认识以及理解这个自己诞生于此的世界,这个总是充斥着黄色的太阳、绿色的树、蓝色的大海,和黑色的人的世界。
亨利·卢梭, La Charmeuse de Serpents
1907年,布面油画
我的母亲是一名园丁,在她的花园里,维尔图努斯和波摩纳[1]仿佛合二为一了:她会找到生长在她的故乡岛屿(多米尼克)或是她生活并生下我的岛屿(安提瓜)的旷野中的什么东西,如果它让她感到开心,或是它正结果并且果实的味道使她高兴,她会折下树枝(真的她就那样徒手折断它们)或者提取种子(在她美丽的粉色嘴巴里把它从浆状的物质中分离出来并收集)带回她自己的花园,每天漫不经心地照料它们,好像它们依然在野外。树林:花园。在她,野生的和种植的是平等但又相互独立的,共同又分离。我现在在这里所陈述的对当时的我而言并不清晰。我才刚学会阅读,而书本之外的世界我并不知道如何调和。
[1] 维尔图努斯(Vertumnus)和波摩纳(Pomona)是古罗马神话中掌管四季变化及种植、森林的神,二者是夫妻。——本条及以下注释皆为译注
唯一一本我被允许全由自己读而无需任何人关照我的书,就是钦定版圣经[2]。我无需在此处为钦定版圣经而烦恼,但当我遇到这第一本书,《创世纪》,我当即便明白它是一本给孩子的书。一个存在在儿童王国的人,无论这人的年纪多大——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甚至默突舍拉[3]在我看来,也是个孩子。不过先撇开这些,这是一个如此吸引我的创造故事,尤其是那句不断重复的“上帝看着觉得很好”。《创世纪》里的上帝创造万物,每一天结束祂看着它们觉得很好。但是,我想,假使有些东西是好的,是否也会有些东西是不好的,或者不那么好的?这是个问题,不过当时我并不受其困扰,主要是因为我不知如何困扰,也因为这故事:一件事不停歇地接另一件事,直到六天结束,出现了以上帝的形象创造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海里有鱼,动物在陆地上爬行,鸟儿在天空中飞翔,植物生长,而上帝感到所有一切都是好的。
[2] 又称詹姆士王译本(King James Version),是英格兰国王詹姆士一世命令翻译的圣经,于1611年出版,是英语世界比较通行的圣经版本。
[3] 默突舍拉(Methuselah)是圣经里的人物,是亚当的第七代子孙,《创世纪》中说他活到九百六十九岁,是最长寿的人。
这创造后的一周,在第八天,麻烦来了:孤独入侵。于是上帝创造了一座花园,用活水把它分成了四个部分(经典的四线风格至今仍是花园设计中的标准)并且设置了边界,边界划分出永恒的善与恶:生命之树与知识之树。一棵树是用来分享的,另一棵树则是被禁止的。从那以后,我开始看到,在花园本身中,在人类与之产生的整个联系中,伊甸园以同样的方式运作:生命之树是农业,知识之树是园艺。我们种植食物,而当食物过剩、产生财富时,我们便种植沉思的空间,一个对物质生存并不必要的植物园。是对这一事实的认识,使花园在我们的生活和想象中具有特殊而强大的地位。知识之树代表未知,因此是危险的可能性;生命之树是永远必要的,知识之树深刻且神圣地依赖于它。这对我来说不是一个新想法。我可以从我母亲与她所种植之物的关系中看出这一点,她向它们施展的那种上帝般的主宰。她,我记得,并不对植物作那样细微的区分,她只在植物令她欣然时挪动植物,在它们失宠时便将其摧毁。
Athanasius Kircher, Topographia paradisi
1675年
毫不奇怪,我对花园的感情,包括它最令人不安的属性、它最暴力的暗示和联想,都与我母亲交织在一起。作为一个孩子,我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没有她的世界。她是给予我、教会我词语的人。
但花园在哪里,我在哪里?这关于生长之物的记忆,任何东西,外在而非内在的,都留在了我的记忆中——或者我们称之为难以忘怀的、看不见的一缕,坚实地成为我们作为存在的一部分——以及我年轻时生活过的地方,尤其在纽约,我种过:万寿菊、马齿苋、烹饪用的香料、矮牵牛等我熟悉的东西,一切都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我出发的地方。我的这第一批植物种在花盆里,生长在一家仅供应早餐和午餐的餐厅屋顶,那是哈德逊街284号一栋所有权并不确定的破旧建筑,就像我们所有人的命运。对我们自己和我们所行走的大地的所有权,对我们与之分享并且看着是好的的其他生物的所有权,还有对植物王国的所有权,都是不确定的。然而,在花园里,我们实施着占有这一行为。命名即占有,占有是亚当和他在创造上的平等伙伴夏娃的创造者遗留给他们的最源本的反抗。正是他们无视祂的命令的越界行为,导致祂不仅将他们扔进了荒野和未知之中,而且还抛弃了以极大的清晰、决心和目的设计的另一财产:花园!对我,《创世纪》里的花园故事是理解我的花园迷惑的一条路径。
Jan Saenredam after Abraham Bloemaert
The Expulsion from Paradise
1604年,蚀刻版画
花园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样貌是如此被接受,致使我们将其作为疗愈一般的存在。有人说除草是一种安慰、幸福或安定痛苦的形式。花园以某种我永远无法完全理解的方式使管理过多的感觉——好的感觉,坏的感觉——有了回报。花园是一片混乱,或许是因为我的特殊历史,我与百万人共享的历史,始于我们的祖先被从伊甸园暴力移除。他们的故土非洲地区原来就像伊甸园,而他们在“新世界”遇到的恐怖当然可以被视为堕落。你的家园,你出发的地方,永远是伊甸园,那地方就算不完美也是完美的,自那之后发生的一切便中断了你的乐园。
1492年8月3日——克里斯托弗·哥伦布从西班牙启航的那一天,后来他在“西印度群岛”碰见当地土著而发生了致死的遭遇——花园的世界发生了变化。这种努力,在我看来,无论如何,是我们当前生活的世界开始的方式。它不仅影响了欧洲人的家庭生活(伦勃朗画作中的人们从哪里得到他们堆积的财富?),而且突然间他们富裕到可以不再仅仅着眼于食物或生命之树(农业),现在他们可以发展对培育知识之树(园艺)的果实的兴趣了。
Jan Saenredam after Abraham Bloemaert
Adam and Eve before the Tree of Knowledge
1604年,蚀刻版画
突然间,征服者可以做的远超过养活自己,他们还可以看到并渴望除了制造愉悦没有任何用处的东西。当科尔特斯看到蒙特苏玛[4]的花园时,一座拥有的湖泊是现如今墨西哥首都坐落的位置的花园,他没有提到如今我们可以在自己的花园中轻松种植的大量异国花卉(大丽花、百日草、金盏花)。
[4] 埃尔南·科尔特斯(Hernán Cortés)是殖民时代活跃在中南美洲的西班牙殖民者,他征服了层曾一度称霸古墨西哥的阿兹特克帝国的蒙特苏玛二世(Montezuma II),致使阿兹特克帝国灭国。
花园在征服时代具有重要地位,开始于库克船长前往我们现在称为澳大利亚、新西兰、新几内亚和大溪地的航行,其目的表面上是为了观察罕见的金星凌日事件。1768年,库克三次环游世界中的第一次旅行,他带上了植物学家约瑟夫·班克斯和卡洛卢斯·林奈乌斯的学生丹尼尔·查尔斯·索兰德。两人对所见的一切都做了仔细的记录。班克斯认为,太平洋岛屿的面包果会成为西印度群岛英属岛屿上奴隶的好食物,奴隶主关心的是自己的奴隶种植养活他们的食物需要多少时间,而面包果的生长不需要多少栽培。于是太平洋群岛的物种来到了西印度群岛。班克斯还把茶(中华茶树)的种植带到了印度。
接着是刘易斯和克拉克从密西西比河到太平洋西北部的探险。在那次由托马斯·杰斐逊总统授权并受到库克的科学和商业利益启发的冒险中,探险家们列出了许多不为约翰·巴特拉姆所知的植物物种,后者是乔治三世的植物学家,在美国还是殖民地时统治此处。巴特拉姆的儿子威廉也成了植物学家,后来写的一本他自己探索的书,据说影响了华兹华斯、柯勒律治和其他英国浪漫主义诗人。
Maria Sibylla Merian
Metamorphosis Insectorum Surinamensium
1705年,绘本
现在,看看:我想展示我是如何在远离我自己的花园到世界的各个角落寻找它们的,而后我迷失在了文字的灌木丛中。我先在地里播种,发现有时什么都没发生,于是我才寻求书的帮助。我读的第一批书是关于如何制作一条多年生边界或如何充分利用年生植物——这种书适合那些想要增加房屋价值的人——但这些书太无聊了。我发现一本旨在帮助白人女士在20世纪50年代操持家庭生活的旧杂志更有意思(那种杂志,连同一本《比顿夫人的家庭管理书》,值得在屋外的太阳光芒最闪耀的时候花一天躺在床上)。但是,植物,一年生,多年生,按照边界排列,有时根据颜色,有时根据高度,这些都是从哪儿来的呢?那些书没有给我答案。于是一本书引出另一本书,不久我就获得(并阅读)了这么多书,而这给我家庭的开支带来了压力。怨恨,一种与花园有关的并不陌生的感觉,开始了。
我开始用植物的拉丁名来称呼它们,这让我在这本杂志的编辑非常恼火,她让我保证我永远不会学习另一种植物的拉丁名。我非常爱她,所以我发了誓永远不会做这种事,但我确实在继续学习植物的拉丁名称,从未告诉她。背叛,是任何花园的另一特征。
植物如何得名?我看了林奈,事实证明,他喜欢用与植物性格相似的人来命名。淘气,是的,但和标志学说——试图通过使用与身体患病部位相似的植物来医治疾病——并没有太大区别。有天我正思考这个问题,弯下腰欣赏一丛鲜黄连属双叶草,俗名双叶。鲜黄连属双叶草是一种短的林地草本植物,其叶基部有穿孔,因此看起来常常像月蛾,但两片小叶在边缘不完全相同,并且每片叶子不均分:边缘起伏,一个叶片要比另一个大一点。不过,托马斯·杰斐逊——园丁、自由的拥趸、奴隶主,不是经常被形容为分裂的吗?像双叶这样的植物以他的名字命名不合适吗?这个名字是由他的一位同代人,本杰明·史密斯·巴顿起的,他可能猜到了他的真实性格。正是通过这株植物,我对托马斯·杰斐逊产生了兴趣。我读过他写的很多东西,对他有坚定的看法,包括他的《弗吉尼亚笔记》是一则创作故事。
发现植物猎人只是时间问题,尽管这种必然性对我而言并不清晰。看我:我的历史现实,我的祖先记忆,它们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我觉得整个世界甚至在我开口之前就已经认识我了。一个大错误,但还没有大到足以让我从中学到任何东西。植物猎人是曾经捕猎像我这样的人的人和思想的继承者。
我遇到的第一个是弗兰克·史密斯,当然在一本书里。从来没人让我觉得找到一种新的报春花——或任何一种新的花——会和我想象着去中国面见可汗大帝时在加勒比海发现一座新岛屿一样特别。新的报春花比遇到任何征服者都更特别。但史密斯给我的远不止这些。在他的叙述中,我发现他总在不太远的地方攀登一些被雪覆盖的隆起,几天后带着一个登顶或没登顶的成功或失败的故事回来,顺便提及他在一条对英格兰每一个愚昧的灵魂而言都是陌生的隐蔽的溪流岸边发现的植物王国之美。但他给我的另一个礼物是去看一种我或喜欢或不喜欢的植物的愉悦,它们生长在遥远的地方。正是在他的写作中,我发现了我正观看的花园与荒野中的花园之间的距离,从伊甸园中被抛弃的花园在我心中产生了一种渴望,即“走啊去看啊”的想法。去看!
Elspeth Diederix, Miracle #01
2018年,摄影
我从开始的地方结束:阅读——学习阅读和阅读书籍,文字以食物的形式,生活的形式,然后是知识。我母亲也是。我不知道她教我阅读时我究竟几岁,但我可以肯定地说,到三岁半的时候我已经可以正常阅读了。我的这种阅读干扰了她自己的阅读时间以至于她让我上学,但是五岁才能入学,所以她告诉我,如果被问到,记得说自己五岁。我作为一名小说作家的第一次表演?不,一点也不。或许是:我第一次被问到我是谁。而我是谁?在一个理想的世界里,生命之树和知识之树矗立在我面前,在我们所有人面前,我们自问,我是谁?在茫茫众人中没有机会回答的是在安提瓜圣约翰图书馆里的那个女人,那是财政部上方的两个大房间,一栋离海关办公室和货物往来的码头只有几步之遥的建筑物。在码头上工作的装卸工人将一袋袋原糖装上船前往英国,它们将被精炼成白糖,这种白糖太贵了,我们家只在星期天吃,作为一种特殊的款待。我不认识这个装卸工,他是这个女人的情人,而她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吃太多白糖,因为巴斯德博士和他的伙伴早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得出了疾病和食物之间的关系的各种结论(我的母亲成功地使我免于遭受软脚病之苦)。她的名字叫安妮·维多利亚·理查森·德鲁,她出生在英属西印度群岛多米尼加的一个村庄。
Kerry James Marshall, Vignette
2003年,丙烯&纤维玻璃
本文《The Disturbances of the Garden: in the Garden, One Performs the Act of Possessing》作者Jamaica Kincaid,是一名作家,著有《Annie John》《A Small Place》《Lucy》。本文载于《关于花园的必要性》( On the Necessity of Gardening: An ABC of Art, Botany and Cultivation , ed. Laurie Cluitmans, 2021),2020年9月7日首发于纽约客。
《关于花园的必要性》编辑Laurie Cluitmans,出版物与其所策展览“The botanical revolution, on the necessity of art and gardening”同步,出版物是图录的但并不完全是展览图录,展览及出版物均基于Laurie Cluitmans对花园的研究。Laurie Cluitmans目前是荷兰乌德勒支市中央博物馆的当代艺术策展人,也是一名独立艺术评论人。
本书亦可在线下假杂志图书馆(宁波市江北区八号公园三号楼)、假杂志SeP空间(上海市黄浦区局门路八号桥三期6101)翻阅或购买。
「 假杂志 」
关心以图片和影像为媒介的创作者及其关心的世界
并致力于以上内容在不同介质上的呈现
/杂志/出版/书店/图书馆/展览/
以实践表立场,示在场
Ø关注 假书店公众号得更多优惠消息Ø
责任编辑:
相关知识
栀子花近距离地在花园里图片
花童在花园里捧着一束花图片
在花园里生长的草莓图片
光遇在秘密花园里冥想任务攻略 在秘密花园里冥想任务怎么完成
花绿色的头状花序在花园里图片
光遇在秘密花园里冥想任务怎么做
光遇在秘密花园里冥想任务攻略
花园里的土壤改良方法
《光遇》在秘密花园里冥想任务攻略
光遇在秘密花园里冥想怎么做 秘密花园冥想任务攻略
网址: 在花园里,我们占有 https://www.huajiangbk.com/newsview1489734.html
上一篇: 思维导图,让知识之树茁壮成长 |
下一篇: 安徒生童话:天国花园的故事 |
推荐分享

- 1君子兰什么品种最名贵 十大名 4012
- 2世界上最名贵的10种兰花图片 3364
- 3花圈挽联怎么写? 3286
- 4迷信说家里不能放假花 家里摆 1878
- 5香山红叶什么时候红 1493
- 6花的意思,花的解释,花的拼音 1210
- 7教师节送什么花最合适 1167
- 8勿忘我花图片 1103
- 9橄榄枝的象征意义 1093
- 10洛阳的市花 1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