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分享李晓云的沙漠情缘

李晓云的沙漠情缘

来源：花匠小妙招时间：2024-12-30 11:49

　　侯钰鑫／文本报记者刘新萍／图李晓云中国科学院兰州沙漠研究所延津实验站原站长、研究员、著名果树专家、硕士研究生导师，先后两次赴日本研修和引进果树优良品种。1988年奉命到延津县沙区建立治沙实验站。坚守阵地十七年，在沙窝里建成占地110公顷的沙地农业开发示范区，研发出开发沙地的先进经验和优良品种，贡献巨大，被誉为“黄河滩上一面旗帜”。

　　她的科研成果曾荣获河南省、甘肃省科技开发进步一等奖一项，二等奖三项，三等奖五项；“七五”重大科研任务先进集体奖；1995年获香港求实科技基金会“杰出科技成就集体奖”；其本人多次被评为中科院先进工作者及省地县先进工作者。其科技专论有40多篇发表在国内外权威杂志上。

　　我曾两次造访黄河故道边的那片沙窝窝，都没见到那个人，那个充满了故事又时时撞击我灵魂的人，让我难以释怀。

　　延津的群众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宁舍一百万，不舍李晓云。”

　　那天是冬至，在惨淡的阳光下，我终于在中科院兰州沙漠研究所的农业实验示范基地———河南延津实验站见到了她。中等个，圆圆脸，没有修饰的头发已经灰白，穿一件随意毫不起眼的外套，一副谦和平静的神态，眼角和额际刻满皱纹，乍一看像位农妇。若不是那副近视镜后面闪着深邃之光的眼睛，她普通得容易让人忽略。她伸出手来，才让我从茧花的硬度感到她的分量和力度。

　　中科院兰州沙漠研究所的研究员、果树专家、硕士研究生导师、延津站原站长，竟是这般羸弱，却又这般顽强。当年同来的14位专家，有的调走了，有的出国了，有的改行了，有的到大学教书了，包括她带的研究生也离她而去了，只有她还像一株沙棘，牢牢扎根在沙窝窝里，坚守着这片前沿阵地。

　　“宁舍一百万，不舍李晓云。”这是在路上我朋友白广武告诉我的当地流传的一句话。他说，近几年，李老师为了帮助当地群众脱贫致富，整日不停地奔走于周边乡村，举办科技讲习班，手把手传授农业种植技术。在两位“身先士卒”并尝到丰收甜头的农民学生带动下，栽培反季节果树的热潮在辛庄悄然掀起，大棚连片，花开四野，辛庄农民由一家一户的经营逐步形成规模化的产业，目光瞄准了国内乃至国际市场。李晓云用科技手段帮助农民叩开了致富之门，走上奔小康的捷径，群众能不由衷地敬重她吗？

　　李晓云一脸谦和的笑，把我让进实验站的平房里，请我品尝沙地里长出的苹果和花生。这里我熟悉，条件比普通农家还要简陋，除了墙头挂了些图片和表格，很难相信这几间低矮、简约、墙皮斑驳的小平房竟是科学家的藏身之处。房间里寒气彻骨，站一会儿脚根发疼。我说：您不在的时候，我早把苹果偷吃过了，又脆又甜！今天，我想接您到个暖和的地方说说话。她现出一丝尴尬和窘迫的无奈，说：“我们搞应用科学的人，一年四季少说330天在沙窝里跑腾，夏天没用过电扇，冬天没生过炉子，惯了。不过，你得看看我们刚开发的大田！”于是，她搬出一大摞图片和文字资料，用手提袋装了，坐上了越野吉普。

　　老大爷乐哈哈地说：“那是，那是，不哩咋能吃上饺子哩！”

　　离开实验站，绕过沙丘东行不远，眼前豁然开朗，好博大辽阔的一马平川！但见田成方，树成行，笔直的土路四通八达，路边的防护林和电线杆经纬交织井然有序，一孔孔机井和地下管道配套成龙，荒漠里一派“禾稼垄亩弥望”的景观。绿油油的麦苗嫩笋般从沙地里拱了出来，组成了生机勃勃的绒毯，抹去了黄沙浸染在这里的千古凄凉，让我感到一种深邃旷远的美！我惊讶地发现，这些尚未铺上柏油的道路，每个路口都栽有路标，写着醒目耀眼的名字：幸福路、惠民路、小康路、致富路、振兴路、胜利路……

　　李晓云开心地笑着，对我说：“这些路名都是村民大会上群众起的！这里原来都是沙岗子茅草坑，脚都插不进去哩！首先是我们实验站制定出开发计划，从新乡市国土局争取到项目投资107万，和白经理合作，搞出一千多亩示范田。周围群众看到了很受鼓舞，要求帮助他们改变面貌。班干村700多口人，只有1000多亩沙荒地，群众穷得喝‘糊涂’。我就帮他们搞规划，跑项目，争取到400余万元投资，由小白的万绿工程公司负责承建，短短几个月时间，就开发出4700多亩平川地，穷村子转眼就富起来了。路修通了，果子卖出去了，家家户户都置了小四轮、摩托车，许多外村人想往班干村迁，山西的大闺女也找上门来当媳妇哩！”

　　我的朋友白广武本是学农的，和几个学农的哥儿们组建了一家公司搞园林工程，惨淡经营。在遇到李晓云后，白兄的公司有了转机。在李晓云的指导下，把经营方向转向沙荒地的开发，取得很大成效。白兄由衷地说：我对李老师是由敬重转向合作的。她对改造沙漠一往情深，对群众呕心沥血，她不仅在技术上指导我，也在事业上支持了我。

　　来到班干村村头，村支书李习增迎了上来，拉着李晓云就往家里让，一群蹲在路沿吃饺子的群众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见到亲人般的喜庆相，几乎要把李晓云“撕拽”零散了。我问一位老大爷，开发沙荒地沾光了吧？老大爷露开耙齿嘴，乐哈哈地说：“那是，那是，不哩咋能吃上饺子哩！”李支书搭话说：俺把李老师当救星敬哩！她帮俺村建了2000亩梨园，年产200万斤早酥梨，发往上海、广州、湛江，大赚一把！还有300亩雪枣，树下零售五元钱一斤！俺能奔上小康路，全靠李老师！

　　我心头怦然一跳，指导豫北一个最穷的风沙县奔小康，4266万公顷沙荒地上有46万农民哪，这是一副何等沉重的担子啊！面前这位年近花甲的羸弱女子扛得起吗？另外，她不再是站长了，仅仅是一个退休的技术顾问，而且，她所在的中科院兰州沙漠研究所已经被兼并而不复存在了，经费没有来路，科研无法坚持，她为何还要以一根独木支撑濒临倒塌的实验站呢？又是什么东西在支撑她还要坚守这片连上级都要抛弃的阵地呢？

　　照片上的她和眼前的她毫无相似之处：“我把最美好的年华都‘嫁’给沙漠了！”

　　来到新乡市长城宾馆，我和白经理把她请进豪华的牡丹厅，让入正席，敬上葡萄酒后，我终于说出了满腹的疑窦。

　　她的神情露出一丝凄惶，转瞬复而平静，现出被理解的感动，用属于她血液中固有的那种火辣辣热烈烈的陕北语调说：我是个性格很要强的人，我从事的是果树研究，果树就是我的孩子，如果不看到它们在沙地上长大成林，开花结果，我死不瞑目。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舍弃了八十老母、家庭和三个儿子，但丢弃不下我的事业。在婚姻方面，我是个失败者。17年前，我来延津除了事业，还为了逃避，对情感伤痛的逃避。我没想到，人会变得那么薄情，十几年的夫妻，还有大学的五年同窗，咋就在我留学日本的一年半里和一个年轻女人搞上了呢？犹如晴天霹雳，我对未来的工作和生活充满惶惶之情。同事们劝我不能便宜那个负心汉！我也曾想不开，在沙坡头的黄河边上徘徊踯躅。一个放羊皮筏子的老人觉出我神色不对，问我有啥心思。我忍不住说出满腹委屈。老人便劝我，闺女，为这样的男人去寻短见，不值！我转念一想，是不值，他不如我，更配不上我，我应当蔑视他而对仨儿子承担责任。正好所里要在延津建站，我就报了名，顾不上到法庭申诉，没工夫替自己讨个公道，强咽屈辱和悲苦，把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托付给母亲，就匆匆赶往延津。实验站来电催促，正是农忙季节，天时不等人哪！捂着流血的伤痛我走向了荒漠。风餐露宿，啃馍馍就凉水，环境再恶劣也能克服。单身女人特有的孤独和凄惶是难以忍熬的。痛苦了，钻到林子里拼命干活，再忍不住就跑到沙丘上吼秦腔……我母亲80多岁了，患有哮喘病，我没能替她熬过药，她还得为我带孩子。仨孩子最小的七岁，还是尿炕的年龄……我实在想得慌，跑八九里路到县邮局拨长途电话，儿子在话筒里哭：妈妈你在哪里呀？我好想你，啥时候回来呀……我曾经把老母亲接到实验站，老人悲苦地说：女子（陕北话，意即女儿），这沙窝窝草蒿蒿哪是人待的地方呀？新乡市一位领导的话让老人感到了自豪：老人家，你养了个好女儿，延津县人民感谢你，新乡市人民感谢你！老人住了几天，无怨无悔地返回了兰州。

　　说到这里，她拿出一张照片递到我面前，那是一个天生丽质的女人，穿着时髦的衣衫和长裙，站在水洗一般的晴空下。她问，你能认出这是我吗？我审视良久，戛然摇头，四十岁的她和五十八岁的她毫无相似之处。她苦笑着说：“我把最美好的年华都‘嫁’给沙漠了！”

　　突然，她抹了一把泪，扯开嗓门吼起一段高亢激越的陕北民歌……

　　她拿出的另一张照片，是她站在实验区一道沙梁上照的，穿着粉红色短袖衫配白底黑点长裙，翻过来，背面题有一首诗，深情而颇具才气：

　　不是不想爱，

　　只因生活的无奈。

　　把头上飘来的那片云，

　　紧紧揽在怀。

　　别，还是松开双臂，

　　让她……轻轻飘去自在。

　　“这是老蔡写的。所里第二次派我去日本搞新品种引进，我回兰州看母亲和孩子。大学一位女同学在甘肃当省妇联主任，给我介绍对象，问我啥要求？我说这辈子都交给沙地了，谁肯到豫北沙荒地，是个男人我就嫁。我认识了蔡忠良。老蔡是四川人，14岁参军，北京测绘学院高材生，因为成分高，被撵到北大荒，当过公社文书和手工联社的社长，在成县和徽县当过县长。这首诗是刚认识时写的。我从日本回来，老蔡问：我要去大沙地，你要我不？我说，那还用问，当然要！你瞧，下面还有一句：欣喜迎云归，良宵致美歉（1993．5．13晚，蔡忠良、李晓云共题照）。这就是我们婚礼的唯一内容。他长我几岁，提前卸任就随我来延津，成了我的保姆，做饭洗衣服，还得帮我写材料。我说，你上当了！他粲然一笑，这叫都督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李晓云幸福地笑起来。我问：他在吗？今天为啥没见到？她说：老蔡不愿张扬，说他是局外人不掺和我的事。其实，只是说说，每年春节回兰州，他都说不来了，可我前脚一走，他后脚就跟来了。今年来也没带棉衣，天冷了，县林业局长的媳妇给他买了羽绒服和背心，他好感动，说这沙荒地把我俩拴住了。

　　当我问及沙漠研究所被兼并后的打算时，李晓云眼泪汪汪，老泪纵横了：“我管不了机构的变更，但我不能放弃自己的责任。我是来治沙的，只要我有一口气，就不能丢下自己的阵地！回龙村要搞风光生态旅游，唐庄老吴要更新万亩桃园品种，我申请了五年返还的成果转化基金，我还得干下去。我不能退却，古楼兰被流沙湮灭的历史不能重演！”突然，她抹了一把泪，扯开嗓门吼起一段高亢激越的陕北民歌———

　　一个巴掌十指指连，

　　十指根根连着心肝肝，

　　日日月月那个又一年年，

　　月缺月圆那个娘把儿盼……

　　（作者为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国家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