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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的无常与不朽

来源：花匠小妙招时间：2024-12-30 11:47

在读这本书之前我曾一度犹豫，并非因为在卷首摘录处瞥见那句几乎可以收进各种爱情箴言荟萃的“软弱者永远无法进入爱情的王国”，只因早听闻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非浅尝辄止者所能赏鉴，担心浅薄如我，擅闯那片魔幻世界的结果只能是轻易败下阵来，而这一点，在我囫囵吞枣般读完其短篇集《世上最美的溺水者》后就已领略一二。然而源于个人近日一次情感战线上的溃败，我饥不择食将这本书作为赖以栖息疗伤的避风港。读完后只觉豁然开朗，仿佛自己迄今接触到的一切关于爱情的文艺作品——那些片面的、单一的，零零散散却仍意图管中窥豹的边角料，都汇聚成了一块完整的版图，版图上大到山峦海洋，小到丘陵河脉，都历历在目、一览无遗，宛如一个融入了人类文明的有机生态系统。

看惯了傻白甜式清新爱情爽文的读者兴许会挂着一脸错愕读完故事的开篇：密闭的房间、杂乱的物件、昏暗的光线、中毒而亡的尸体——一个地道的希区柯克式死亡现场。这哪里是爱情故事，分明是悬疑小说。可开头第一句话，“苦扁桃的气息总勾起他对情场失意的结局的回忆，”确实在设置悬念之余不忘渲染了一份罗曼蒂克的氛围，这也像极了希区柯克的“麦格芬”手法：妻子费尔米纳和旧爱阿里萨曾在扁桃树下邂逅，对此并不知情的乌尔比诺医生却冥冥之中将其与自己满目疮痍的婚姻联系在一起。而对于死者阿莫乌尔的自杀，从其地下恋人的口中我们得到了令人瞠目的答案：他选择死亡，只是为了不愿变老。马尔克斯借这个桥段强调了生命和时间的概念，从而为接下来洋洋洒洒讲述阿里萨和费尔米纳长达五十二年的爱情角逐埋下了伏笔。

扁桃树象征着阿里萨和费尔米纳青年时期的爱情，或者更确切点，是一种浪漫至上的爱情。与此相对的，乌尔比诺的爱情纯粹建立在现实与物质之上，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种稳固的爱情。可阿里萨最后得以让费尔米纳旧情重燃，靠的不是你侬我侬的浪漫情书，而是充满理性的对人生和爱情的思考。那么能否因此就说费尔米纳爱的是乌尔比诺的现实主义爱情？当然不能。举止习惯、婆媳关系、出轨风波......凡此种种使得费尔米纳嫁入豪门后不久便与丈夫生了罅隙。尽管养尊处优，可自幼像母鹿般骄傲的费尔米纳却活得像只被关在金丝笼中的囚鸟，以至于她在看到处境相同的表姐时像是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于是，埋藏于脑海深处的那个在扁桃树下一边假装读书一边偷看她的瘦小幻影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尖。

由此可见，马尔克斯为读者谱写的这场波澜壮阔的爱情角逐，其赛道并不是一马平川的直线，而是一种蜿蜒曲折的轮回。年幼时的费尔米纳尚处于对爱情懵懂无知的状态，面对阿里萨狂热而又充满诗意的求爱方式自然心迷神醉。然而，寄居娘舅的两年时光让耽溺于镜花岁月的费尔米纳变得更加理性与务实，特别是长期处于家庭统治者地位的父亲突然将权利“下放”，使得费尔米纳第一次拥有了掌管自己人生的自由。因此当她满心欢喜地在代笔人门廊信步赏玩，优哉游哉地享受着早该属于她的随性落拓时，阿里萨不合时宜的一句冷言规劝，“戴花冠的女神可不该来这种芜杂之地”，让费尔米纳发现他们二人爱着的其实是各自想象中的对方——他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善解人意、温良宽厚的他；她也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高贵圣洁、不食人间烟火的她。费尔米纳故而心生巨大的反感和悔恨，以致不惜与阿里萨一刀两断。

费尔米纳和乌尔比诺之间的感情则更复杂。尽管乌尔比诺娶她只是看中她桀骜不驯的性情，并不是真正爱她，甚至认为“婚姻的本质不过是两个个性迥异的人靠上帝的无限仁慈才能存在的荒唐的创造。”可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最后却觉得彼此谁也离不开谁，即使他们不确定彼此的依赖是否属于爱情。细细溯源，是婚姻中柴米油盐的琐碎使得名存实亡的爱情得以延续。人们常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可要我说，正是婚姻的旷日持久，在无形的岁月长河中一丝一缕般筑成了爱情的蛛网，使得两人谁也逃不脱对方。哪怕日常的磕磕绊绊会让这张网变得千疮百孔、一片狼藉，可数十年的同床共枕早已赋予了夫妻二人将其修补的固化剂。正因如此，乌尔比诺在临死前竭力想通过含情脉脉的目光向她传递尘封心底已久的爱意，尽管“上帝才知道他有多么爱她”；费尔米纳在乌尔比诺死后一年仍时不时幻觉到亡夫的身影，尽管此时阿里萨已然开始和她行床笫之欢。即使他们不承认，事实上爱情的纽带一直维系在他们之间，从未断裂。

费尔米纳这种见异思迁的表现正是马尔克斯在书中想展现的：爱情并非静止不变，而是流动的、瞬息万变的复杂体。很多人简单地将乌尔比诺比作饭粒子，将阿里萨比作朱砂痣，却不曾想朱砂痣也可能会是蚊子血，饭粒子未尝不能是白月光。试想一下，如果费尔米纳从开始就和阿里萨终成眷属，阿里萨的热情奔放可能会让费尔米纳心生愧疚，继而无法承受，毕竟费尔米纳做不到付出和阿里萨同样热烈深沉的爱。于是她在这份越演越烈的爱中越陷越深，却不知她爱的到底是阿里萨的爱，还是阿里萨本身。这大概也就是张悬在歌中唱到的：“热烈又惭愧，分不清左右。”虽然世俗的规训总会暗示着人们必须择其一人而终其一生，好像谈恋爱就意味着山盟海誓，意味着亘古不变，可纯粹的爱情作为超脱理智之外的情欲，世俗、礼节、规诫这些外物只能抑制其生长，却无法阻止其萌动。所以阿里萨是朱砂痣，乌尔比诺也同样可以是白月光，又何必强分彼此论轩轾？

可阿里萨的622个情人又当如何理解？尽管这个数字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作作者为满足人们的窺淫癖而刻意做出的噱头，事实上书中提到的有名有姓的情妇应该不超过十人。但马尔克斯冒此夸张之嫌也是要就爱情的另一个议题进行深入的阐述：即便灵魂的空虚能用肉体的欢愉借以填补，但灵魂之爱永远高于肉体之爱。所以，阿里萨在经历了无数次的露水情缘后，仍能冠冕堂皇地向费尔米纳起誓，“我为你保留了童贞”——应该加个限定词，精神上的“童贞”。基于这个观点，马尔克斯想把阿里萨的这种看似为礼法所不容的求爱旅程，诠释为一种不朽的爱情，从而有别于费尔米纳所表现出的爱情的无常。在探讨这个柏拉图式的爱情观时，马尔克斯其实也巧妙地做到了首尾呼应：五十年前，阿里萨在船上被一名女子夺去了肉体上的童贞；五十年后同样也是在船上，阿里萨将精神上的童贞与肉体一并献给了费尔米纳，实现了灵与肉的圆融。

不过为了诠释这份爱情的不朽，马尔克斯还是一如既往地用上了暗黑色调的笔触——阿里萨最后的也是最年轻的情人，终于在她与阿里萨的这场南柯一梦的幻灭中饮恨自尽。这段“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虐恋，也像是印证了鲁迅先生那句“绝望之为虚妄，正如希望相同。”但一向重情重义的阿里萨，这回却狠下心来选择将她从记忆里永远抹除。马尔克斯塑造这个洛丽塔式的悲剧也是想借此论证爱情的阴暗面：在爱情面前，一切道德伦理都将沦为附属品。

还有一个值得一提的人物是卡西尼亚，这位其貌不扬的黑人女性可谓是这场轰轰烈烈又如怨如慕的爱情史诗里最清醒的人，也象征着这个污秽颓败的世界里为数不多的女性意识的觉醒。她一直对阿里萨怀揣着伯乐知遇之恩，讽刺的是阿里萨不过是在稀松平常的“猎艳”途中发现了她，把她当成了下一个用于填补自己空虚灵魂的风尘女。但卡西尼亚对于阿里萨的求爱始终保持着“止步于此”的态度，也许她早就看透了阿里萨爱情的实质。可阿里萨每次为情所困，为爱所扰时，她永远是他最为依赖的爱的港湾。这股沁入血肉的暖流让我不禁想到了Joni Mitchell的A Case of You歌词：“在我们的爱转瞬即逝之后，你若需要我仍能在酒吧的一隅找到我。”但这种灵魂伴侣的情愫到底是爱情还是友情，作者仿佛故意模糊了这二者的界限，让人捉摸不定。

小说的最后一章堪称是整个故事的华彩部分。鬓发苍苍的两人高举着代表瘟疫的黄旗又一次驶向了那片腐朽之海，颇具末日逃亡的悲剧浪漫主义色彩。毕竟作者已经揭示了故事的主题：离死亡越近，爱得就越深。明白了这一点，也就理解了阿莫乌尔的选择：流转的生命会引致爱情的无常，我只好用生命的终结来保持爱情的不朽。到这里才顿悟，其实爱情无常也好，不朽也罢，都不过是人生的一种呈现形式。结尾处阿里萨的启航宣誓——“永生永世”这四个字，像是将他与费尔米纳两人的人生状态圈定在了一个静止不动的时空，使我不由得相信，他们这艘沉甸甸的爱情游轮，必将突破一切无常的礁石，抵达不朽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