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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牛花，一朵深渊色

来源：花匠小妙招时间：2024-12-26 21:46

一

去年溽暑时节，在花店里买了一盆牵牛花，花朵刚开不多，但朵子颇大。缠缠绕绕团在一起，很不得施展。颜色并非我所喜，是玫红与紫之间的颜色，有些俗丽，并无沉静之致，还好周围晕了一层白边，让这花多了些风致。我所心宜的是宝蓝色、白色和深紫色，都是偏冷偏沉的色调，但不管怎样，看见现成的花开，还有一个个毛茸茸的骨朵儿，心里也就喜悦起来。

细雨霏霏中拎回家，就给它松了绑，牵了几根塑料绳引到花架和空调管子上，想象着它爬满这封闭阳台一角的情形，绿叶代帘，是这样狭窄的空间能达成的最大活泼了。只浇浇水，它真的不管不顾爬了起来，这绿荫荫的藤蔓为我制造了田园一角，短暂欣慰的愉悦。

这架牵牛花陆陆续续开到十月底，我也陆陆续续收了许多牵牛籽，想着来年亲手播撒。种子收了不少，随手包起扔在花架上，越了冬，又至开春。清明一过便去花鸟市场例行采购，买了长方形深盆专播牵牛籽，一粒粒浅浅按在土里，浇透一次水，二十来天，竟发了芽。又过了十天左右间了苗，分了一些苗到另一盆中，便又用麻绳扯起架子来，看它呼噜噜长了。

至六月中旬，叶子已经长得累累层层，却不曾开一朵花，心下有些着急。朋友心岱的花早就开了，她每天清晨拍下新开的牵牛，发在微博上。品种多，亦有串色，大概也不是封闭阳台，串色较容易些，开了白蓝紫粉及间色的牵牛若干，有的圆而滑，有的大而皱，简直丰盛。我急得问她，不知自己的牵牛会不会只长叶子不开花。她淡定答曰：会开的。

心岱改文如先生的诗句应景：“世味都从书里淡，炎威应向花中消。”南京夏天十分凉爽，雨水不断，只是我心下盼得紧。一场连续三四天的暴雨过后，第一朵牵牛花开了。还是玫红颜色，淡白半透明的白边和白蕊，淡薄的明光透着，纤薄大朵，老友重逢的雀跃与放心。

看牵牛花得早起，若阴天，可持续开到下午；若是烈日灼人，开半个上午就要萎谢。多人把牵牛唤作“朝颜”，汪曾祺在《夏天》一文中写牵牛也只一句——“牵牛花短命。早晨沾露才开，午时即已萎谢。”

在我而言，只是每天清晨起床的动力足了许多。迷迷糊糊中睁眼，一想到“牵牛花开了几朵呢”，立刻醒了过来，走到阳台与新开的牵牛打照面，静静看一会儿，觉得夏天可真好。夏天一定要有梅雨，蚊香，西瓜，绿茶，还有牵牛花，否则不算数。

二

最鲜明的关于牵牛花的记忆，是三四岁。盛夏时节，被送到乡下老家，那天偏醒得早，蒙蒙眬眬起来了，随着奶奶到前屋开门，木门吱呀一声，湿漉漉、白茫茫的大雾包裹着整个村庄，一朵带着露水的牵牛花已开到了篱笆上。一个三四岁小女孩，在浓雾和半梦半醒间被送到了一朵花前，与一朵伶仃纤弱的淡粉色牵牛花劈面相对，那一刻的明亮与艳丽惊得小女孩说不出话来。

邓云乡在《旧京散记》中写过牵牛花，老北京四合院的夏日，在天棚石榴浴缸之外，还有随手于院中点种的牵牛花、晚饭花之类不值钱的草花。他似写过“紫色带白边的品种就不错”，一想自己种的可不就是跟他写的差不多么，一下高兴起来。

牵牛花原只是闲花野草，乡间地头、篱笆上、瓦砾场，似越是恶劣环境中，牵牛花偏能倔强存活，它的藤蔓、花朵却那么纤弱楚楚。汪曾祺有一句“穷家过年，也要有点颜色”，我倒觉得，穷家度夏，亦可有点颜色。

邓云乡形容它，觉得“娟娟”二字最为合适，其藤楚楚，其花娟娟，确如此。北京的扬之水说牵牛花是“风致嫣然”。《燕园草木》里头说，圆叶牵牛是绝不可能过冬的，能过冬的是“叶三出”的传统牵牛。

郁达夫写《故都的秋》：“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这花被郁达夫写出了京华的尘味。

“秋赏菊，冬扶梅，春种海棠，夏养牵牛。”邓云乡写老北京夏日的荷花市场，薄暮下远远瞧过去，还能时常看到满清遗老逛花市碰见从前的福晋与格格，半跪行礼的场景。这些心绪渐没落的满清贵胄养不养牵牛花呢？大概也会喜欢的吧。从民国过来的老旧文人雅士喜爱牵牛花的还真不少。梅兰芳、俞平伯、齐白石、叶圣陶、叶灵凤，他们都写过或养过牵牛，甚至收牵牛籽互寄，写信交流开花情况。俞平伯说过“料理园花胜稻粱”，其实牵牛花是上不了园林花事的正谱的，最多算个副钗，但它最能给人那份料理花草闲适而易满足的心情。

三

“牵牛花啊，一朵深渊色。”这句著名的俳句确是能概括日本人对牵牛花无法说明的沉醉。

日本古卷有《牵牛花》册，《千种之花》里也收录好几种牵牛花描图，有传统的三角叶，也有细长叶品种。牵牛一共有六十多种，日本人对其数代培育选种，着实为牵牛花的品类发展作出巨大贡献。一年一度的牵牛花市，更是激发了日本人对此花延绵不绝的热情。

一朵深渊色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最主流的解读是这表达了生死意蕴，或许，牵牛花的形与渐变的色彩，的确能让观花之人瞬间生起禅意。人世深深浅浅，未知如深渊一般的生死喜乐，不借一朵花来叹，又当如何。

牵牛朝开午谢，比朝开夕落的木槿花易逝，对于日本人而言，大约与“樱花情结”有异曲同工之处，生之绚烂与脆弱，都包含在其中。著名的千利休“朝颜茶会”，是茶道大师千利休毁一庭之牵牛花而只留一朵，供于茶室为丰臣秀吉所观赏的故事，初读这故事，觉得极有禅意。

浮世绘中，幼圆的动漫中，清新的日系电影中，牵牛花的身影反复出现。《夏日大作战》中一盆盆盛开的牵牛周列于庭院，如童年梦境般甜美。电影《小森林》中，《夏秋篇》拍了日本的梅雨季，蜀葵和牵牛花的水分都饱足到顶点，牵牛藤爬满山间老树，深绿深浓之致。萩原朔太郎说：“日本文学之趣，多少都有氤氲湿气的浸润。一如日本人居所难免不沾染梅雨天的潮气罢。”这话倒是中肯。

“朝颜”之名光大于日本，很多人以为朝颜便是牵牛，其实，牵牛只是朝颜的一种。有植物达人做过科普——“在日语中，朝颜、夕颜也应不单指，是指很宽泛的一大类花，前者有牵牛及江户时代培育的大量变种等一般是旋花科的花，后者指葫芦、瓠子花等，一般是葫芦科的花。旋花科里也有大家熟悉的蔬菜，比如红薯和空心菜，它们也是早上开，那应该是可以被叫做朝颜的。”空心菜的花，淡白如小牵牛，据说还有清淡香气。牵牛花凑上鼻子去闻，也是有淡香的。（张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