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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蓼生序》译注

来源：花匠小妙招时间：2024-12-25 15:53

《戚蓼生序》在《红楼梦》流传过程中产生过重要影响，至今为人津津乐道。何也？因为此序虽只有五百四十多字，但却高度概括了《红楼梦》的艺术特点、写作手法及阅读理解方法，高屋建瓴，观点独到，对正确理解《红楼梦》具有启发作用。而《戚蓼生序》本身文字典雅优美，文笔如行云流水，也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小品文，读之给人以美的感受。但由于其中存在大量的典故，部分词句存在歧义，晦涩难懂，易生误会，反而被人认为含有索隐之意。为了让读者能正确理解序文，本人试对序文进行注释并翻译成白话文。因学识有限，其中难免有不当之处，还望方家指正。

【原文】

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矣，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二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

【注释】

、绛树、黄华。元·伊世珍《琅嬛记》引《志奇》云：“绛树一声能歌两曲，二人细听，各闻一曲，一字不乱。人疑其一声在鼻，竟不测其何术。当时有黄华者，双手能写二牍，或楷或草，挥毫不辍，各自有意。”

、牍。古代写字用的木片。

【译文】

我听说绛树能同时唱出两支歌曲，一个声音从喉咙里发出，另一个声音从鼻腔里发出。黄华能同时书写两个文牍，左手能书写楷体，右手能书写草体。都是神技了，然而我未曾见过。现要同时唱两首歌而不分喉鼻，同时书写两个文牍而不分左右手，一个声音同时唱出两首歌曲，一只手同时书写两个文牍，此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竟在《石头记》里看到了。哈哈，奇了。

【原文】

夫敷华掞藻、立意遣词无一落前人窠臼，此固有目共赏，姑不具论。第观其蕴于心而抒于手也，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似谲而正，似则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

【注释】

、敷华。敷，布置，铺开。敷华，犹开花。《汉书·礼乐志》：“敷华就实，既阜既昌，登成甫田，百鬼迪尝。”三国·魏·何晏《景福殿赋》：“结实商秋，敷华青春。”

、掞，shàn，舒展；铺张。掞藻，铺张辞藻。唐·萧颖士《赠韦司业书》：“今朝野之际，文场至广，掞藻飞声，森然林植。”清·钮琇《觚賸·圣武成功诗》：“康熙丁丑，今上亲征葛尔丹……还宫而后，在朝者掞藻彰勋，诸体咸备。”

、窠臼，旧式门上承受转轴的臼形小坑。比喻旧有的现成格式或老套子。

、似谲而正。谲，言之迂也，不说直话，绕着弯子说话。《汉语大词典》谲字第二义项：“引申为婉曲，不直言。”如唐·皎然《咏史》：“《五噫》谲且正，可以见心曲。”清·龚自珍《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诗之十五：“戒诗昔有诗，庚辰诗语繁。第一欲言者，古来难明言。姑将谲言之，未言声已吞。”正：“真诚”之意。如《孟子·万章下》：“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对。”《史记·汲郑列传》记张汤“智足以拒谏，诈足以饰非，务巧侫之语，辩数之辞，非肯正为天下言。”

、似则而淫。则：规则、范式、章法。淫有多义，此处作“放纵”、“恣肆”解。如《左传·昭公六年》：“制为禄位以劝其从，严断刑罚以威其淫。”杜预注：“淫。放也。”《书·无逸》：“其无淫于观”，疏引郑玄云：“淫，放恣也。”此句的意思是，虽然《红楼梦》立意命笔谨严有则，但却又不受具体规则束缚，而是驰骋想象，放纵笔墨，充分表达思想和个性。

、微词：也称微言，精当而含义深远的话。孔子作《春秋》多用微言寓大义，故也称“春秋笔法”。《汉书·艺文志》：“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

、曲笔：历史编纂术语。为当权者隐瞒、曲折历史的真相。故为曲笔，与“直笔”意思相反。曲笔的具体表现形式主要有三种：一是不据事直书，有意掩盖真相的记载。二是写文章时故意离开本题，而不直书其事。三是不写自己的情感，而是通过他人对自己的情感来写出自己的情感。

【译文】

该书谋篇布局，铺张辞藻，立意遣词，没有一处落前人旧套，这是有目共睹的，这些暂且不谈。再看其心有所想而手有所写，立意彼处却写此处，眼睛所及笔墨随即写出，虽然婉曲但却充满真诚和真情，立意命笔谨严有则但却又不受具体规则束缚，如同史学家那样，虽表达深刻的思想意旨但其语言却非常简洁洗炼，虽要表达某种意思但却不直接写出而是迂回婉转表述。

【原文】

试一一读而绎之：写闺房则极其雍肃也，而艳冶已满纸矣；状阀阅则极其丰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写宝玉之淫而痴也，而多情善悟不减历下琅琊；写黛玉之妒而尖也，而笃爱深怜不啻桑娥石女。他如摹绘玉钗金屋，刻画芗泽罗襦，靡靡焉几令读者心荡神怡矣，而欲求其一字一句之粗鄙猥亵，不可得也。

【注释】

、绎，理出头绪。由一般原理推出关于个别事物、现象的结论的推理方法。

、阀阅。泛指门第、家世。宋·秦观《王俭论》：“自晋以阀阅用人，王谢二氏，最为望族。”清·刘大櫆《序》：“而世俗以门第相高，往往自矜其阀阅，而轻视他族为小姓。”

、式微：微，通昧。原指天将黄昏，现指事物由兴盛而衰落。有“日渐式微”一词。《诗·邶风·式微》：“式微式微，胡不归。”

、历下琅琊。历下，古邑名，在齐地。现山东济南有历下区。琅琊，古郡名，秦始置，治所在今山东胶南、诸城一带。琅琊王氏，中国古代最知名的家族之一，开基于两汉，鼎盛于魏晋。西晋末年永嘉之乱便举族迁居金陵，衣冠南渡。南渡之后，因对故乡思念的缘故一直都以北土地名为称呼。多情善悟，似指西晋名士王戎。王戎（234－305年），琅琊人，字濬冲。“竹林七贤”之一。长于清谈，以精辟的品评与识鉴而著称。《世说新语·雅量》记载了王戎幼时的一段故事：“王戎七岁时，尝与诸小儿游。看道边李树多子，折枝，诸儿竞走取之，唯戎不动。人问之，答曰：‘树在道旁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可见王戎聪明善悟。王戎也多情。《世说新语·伤逝》载：“王戎丧儿万子，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至所钟，正在我辈。’”王戎的言行正如宝玉情不情的言行相类。

、桑娥。采桑的美女。指汉乐府民歌《陌上桑》中的秦罗敷。全诗写采桑女秦罗敷拒绝一“使君”即太守之类官员调戏的故事，歌颂她的美貌与坚贞的情操。

、石女。古代民间传说中因长久望夫归来而化为石的贞女。望夫石的故事出自《初学记》卷五引刘义庆《幽明录》：“武昌北山有望夫石，状若人立。古传云：昔有贞妇，其夫从役，远赴国难，携弱子饯送此山，立望夫而化为立石，因以为名焉。”唐朝诗人刘禹锡有《望夫山》诗咏此事：“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为孤石苦相思。望来已是几千载，只是当时初望时。”唐朝另一位诗人王建也有《望夫石》一诗咏此事：“望夫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山头日日风复雨，行人归来石应语。”黛玉对宝玉的笃爱深怜与望夫石女对丈夫的笃爱深怜非常相似。

、玉钗。玉制的钗，旧时妇女别在发髻上的一种首饰。金屋，华美的房舍，古有“金屋藏娇”之说，故以“金屋”代指美女的住处。

、芗泽。芗，通“香”。香泽；香气。《史记·滑稽列传》：“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宋·张元干《好事近》词：“斗帐炷炉熏，花露裛成芗泽。”元·虞集《画马》诗之二：“春风十里闻芗泽，新赐金鞍不受骑。”

、罗襦。绸制短衣。唐·温庭筠《菩萨蛮》词：“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清·黄遵宪《拜曾祖母墓》诗：“头上盘云髻，耳后明月璫，红裙绛罗襦，事事女儿妆。”

、靡靡。为多义词，形容迟缓貌、草随风倒伏貌、随顺貌、纷乱貌、柔弱貌、颓靡貌、华美貌、明丽貌、零落稀疏貌、娓娓动听貌等。因前文言描写叙述女子的首饰、住所、香气、衣着等，此处应为形容娓娓动听貌。《世说新语·言语》：“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旧唐书·马周传》：“马君论事……一字不可加，一字不可减，听之靡靡，令人忘倦。”

【译文】

读后试着一一理出个头绪：描写闺房表面雍容肃穆，而实际上却满纸艳冶；描写门第家世表面上富丽堂皇井然有序，实际上衰微之势已现；写宝玉放纵、痴迷，可是宝玉多情而善于领悟不亚于西晋的王戎；描写黛玉的嫉妒、尖酸，可是黛玉对爱情的专一、坚定、深沉，不比秦罗敷和化石之望夫女逊色。其它如描写那些女子的贵重首饰、华丽住处、肌肤香泽、衣着打扮等，娓娓动听，几乎让人心荡神驰，但却从中找不出一字一句粗鄙猥亵之词。

【原文】

盖声止一声，手止一手，而淫佚贞静，悲戚欢愉，不啻双管之齐下也。噫，异矣。其殆稗官野史中之盲左腐迁乎？

【注释】

、稗官野史。古代的一种小官，专搜集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以供省览，后来称小说为稗官，泛称记载逸闻琐事的文字为稗官野史。指旧时的小说和私人编撰的史书。

、盲左。《左氏春秋》的作者是左丘明。左丘明双目失明，故称“盲左”。

、腐迁。《史记》作者司马迁受过宫刑，宫刑又称腐刑，故称“腐迁”。

【译文】

虽然只用一个声音说出，只用一只手写成，然而却能同时做到既放纵又贞静，既悲戚又欢愉，这无异于双管齐下。哈哈，真神奇。难道作者是小说家中的左丘明、司马迁吗？

【原文】

然吾谓作者有两意，读者当具一心。譬之绘事，石有三面，佳处不过一峰；路看两蹊，幽处不逾一树。必得是意，以读是书，乃能得作者微旨。如捉水月，祗挹清辉；如雨天花，但闻香气。庶得此书弦外音乎?

【注释】

、绘事。指绘画。

、挹。舀，把液体盛出来。

、微旨。亦作“微恉”或“微指”。精深微妙的意旨。唐·李翰《殷太师比干碑》：“夫子称殷有三仁，岂无微旨？”也指隐而未露的意愿。宋·陆游《南唐书·周宗传》：“一日，烈祖临镜理白髮，太息曰：‘功业成而吾老矣，奈何！’宗适侍侧，悟微指，乃请如广陵，讽让皇以禪代事。”

、天花。在佛教经典中，“天花”来自梵语，意指开在西方极乐净土的“天界仙花”，亦作“天华”。

、弦外音。原指音乐的余音。比喻言外之意，即在话里间接透露，而不是明说出来的意思。南朝·宋·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弦外之意，虚响之音，不知所从而来。”形容话中有话。

【译文】

然而我认为，作者虽然一笔两意，但读者不要看其描写的表面现象，而要揣摩领会作者描写的真正含义。譬如绘画，画山石画三面，但佳处不过一峰；画小路两条，但幽静处不过路边的一树。只有按照这种办法读此书，才有可能看到书中的精妙之处和作者的言外之意。如同水中捉月，只需舀出水中的清辉；如同观天界洒落仙花，只需闻到香气。或许只有这样才能体会到此书的真正意旨吧？

【原文】

乃或者以未窥全豹为恨，不知盛衰本是回环，万缘无非幻泡。作者慧眼婆心，正不必再作转语，而万千领悟，便具无数慈航矣。彼沾沾焉刻楮叶以求之者，其与开卷而寤者几希！

【注释】

、万缘。指一切因缘。唐·白居易《端居咏怀》：“从此万缘都摆落，欲携妻子买山居。”宋·苏轼《安国寺浴》诗：“心困万缘空，身安一牀足。”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四》：“凡学仙者，必游方之外，使万缘断絶，一意精修。”

、转语。佛教语。禅宗谓拨转心机，使之恍然大悟的机锋话语。如云门三转语、赵州三转语等。宋·陈善《扪虱新话·悟百丈不昧因果》：“某甲对云：‘不落因果，遂五百生，坠野狐身，今请和尚代一转语，责脱野狐身。’”《醒世恒言·吕洞宾飞剑斩黄龙》：“和尚，这四句只当引子，不算输赢。我有一转语，和你赌赛输赢，不赌金珠富贵。”

、慈航。佛教语。谓佛、菩萨以慈悲之心度人，如航船之济众，使脱离生死苦海。南朝·梁·萧统《开善寺法会》诗：“法轮明暗室，慧海度慈航。”

、沾沾。执着、拘执。《三国演义》第七六回：“何今日犹沾沾以叔侄之义，而欲冒险轻动乎？”清·徐瑶《太恨生传》：“且天下岂少良女子，而独沾沾於是耶？”

、楮叶。楮叶又名构叶、谷树叶，为落叶乔木桑科植物构树的叶。“刻楮叶”，典出《韩非子·喻老》：“宋人有为其君以象为楮叶者，三年而成。丰杀茎柯，毫芒繁泽，乱之楮叶之中而不可别也。”后以成语“莫辨楮叶”，比喻模仿逼真或以假乱真。

、寤，古同“悟”，意谓理解、明白。

、几希：不多，一丁点儿，无几，甚少。《孟子·离娄下》：“人之所以异於禽兽者几希。”赵岐注：“几希，无几也。”宋·苏轼《拟进士对御试策》：“则是未能察脉而欲试华佗之方，其异於操刀而杀人者几希矣。”

【译文】

有人以为未看到全书的内容为憾事，这是没有看出前八十回中已经写出了贾府人事的盛衰，书中所叙一切因缘终归象泡沫一样幻灭。而作者自具慧眼婆心，认为不必再给读者更多的解释说明。如果读者能细心领悟，自然会渡过迷津。而那些执着地刻印续书以求从中找到作者原意的人，几乎没有做到开卷而悟。

2013年10月20日于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