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鸣沙文集 | 缉毒题材长篇小说连载 · 梦中罂粟落红尘（第十六集）

第十六集

叶帆在医院里休息了两天后，见身体没什么痛感，便催着主治医生给自己开了出院手续。一回到单位，叶帆便向张凯打听那天晚上具体的抓捕经过。张凯告诉叶帆，那天晚上蒋飞之所以能够在不到一个小时内被说服，配合警方将毛富平引入禅泉寺，这得益于刘真局长和肖坤支队长周密的预判和部署。

抓捕行动开始之前，肖坤就已把蒋婷安排到禅泉寺外招待所的房间里。蒋飞被控制之后，肖坤便让蒋婷跟蒋飞做思想工作。蒋飞和蒋婷自小失去双亲，两人相依为命，蒋飞非常疼爱自己妹妹，他一见到蒋婷落泪，心立刻软下来，加上肖坤恰到好处地点明了利害关系，蒋飞最终答应配合警方诱捕毛富平。

随后，案件审核组开了案件审核意见小组会，会上张凯分析了警方所掌握的所有证据材料。犯罪嫌疑人中只有蒋飞供述了案件事实的经过，毛富平和林宇轩从到案就一直未开口，而那位叫“鬼见愁”的马仔并未参与环岛柳提段的杀人案，其供述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意义。

叶帆细致审阅了蒋飞的笔录。

蒋飞供述，他和毛富平是道上的生死兄弟，他知道毛富平的父亲毛国安被卧底高峰害死后，便同意和毛富平一起实施复仇计划。那天，自己找理由支开妹妹蒋婷，就和毛富平在房内守候。接到赵大力电话，得知高峰马上要到环岛柳提段，蒋飞用气枪击损那两个探头，毛富平就从窗户爬下来到沿江的林荫小道上布局。赵大力开车到现场后故意停车，毛富平就装作想不开要跳江自杀的人，高峰见状下车到林荫小道上劝阻毛富平。毛富平抓住机会，凭借娴熟的擒拿功夫控制住高峰，开枪将其杀害，然后投尸江里。之后，毛富平就示意赵大力开车离开现场。毛富平又通过窗户爬回屋里。等过了十多分钟，毛富平跟蒋飞说，赵大力这个人本来就是个人渣，出租车一定会被其他地段的监控拍摄到，警方一旦锁定赵大力，就会顺藤摸瓜找到他们。毛富平便提议议杀掉赵大力灭口，蒋飞当即同意。于是，毛富平又给赵大力打了个电话，以支付后续的二十万酬劳为借口把他约到月湾公路枫亭段的一条爬山土路的僻静处见面。而毛富平和蒋飞平时喜欢打猎，对那条土路的情况十分熟悉，很快地，毛富平就开着那辆威霆黑色商务车到了约定地点，趁机将赵大力灭口。

叶帆看完案卷，觉得蒋飞的供述与目前掌握的证据环环相扣，对全案证据链条的完善起到“穿针引线”的重要作用。

“张支，我个人认为，虽然毛富平拒不作有罪供述，但锁定毛富平故意杀人的间接证据体系已经形成。但是，毛富平与禅泉寺究竟存在什么样的关系，尚未查清。如果犯罪嫌疑人林宇轩能如实供述其所知道的内幕，案件证据将更加充分，我们也可以挖出更多东西。”

“我同意叶帆的看法。毛富平已准备死扛到底，我们要想办法突破林宇轩的口供。为此，市局从省厅请来几位有名的审讯专家，仍旧无济于事。”张凯说。

接着，大家把话题集中在林宇轩身上，并问及他的社会生活经历。

“经过调查，林宇轩来自东北，毕业于西江大学哲学系。他原来有一位女朋友叫黄诗瑶，他们是同班同学，两人毕业后在西江市一家报社工作。后来，这对情侣接触了毒品并吸毒成瘾，黄诗瑶因注射毒品感染了艾滋病，死于肺炎。林宇轩在一次吸毒中被警方查获，从而被报社开除工作。此后，他对现实生活极度绝望，曾一度沦为街头流乞，后被毛富平收留到西江明珠大酒店桑拿城做事。之后，他到禅泉寺出家，取法名梦悟。”张凯历数了林宇轩的过去。

“张支，我可以试试接触下他。”叶帆说。

“你这么有信心？”

“张支，我现在说不清楚，但我想见下这位僧人，和他聊聊，或许会有收获。”

大家纷纷议论起来，怀疑和惊讶的目光都投向了叶帆。

“那好，我立即向刘局汇报，看他有什么指示！”张凯说完，便出门打了电话。过了一会儿，他进来对叶帆说：“下午，专案组还要去看守所提审毛富平和林宇轩，刘局说你可以跟着一起过去。”

“好，我会尽力而为！”

叶帆觉得，林宇轩也是毒品的受害者，他的人生和最爱的人都毁灭于毒品。这种接受过高等教育具有一定思想深度的人在走错路后心里往往在绝望中夹杂着诲恨，他们的心灵都曾挣扎过，徬徨过。只要触及他们内心最痛的那个地方，他们便会在灵魂巨痛中找到原来的自己。

当叶帆在看守所见到林宇轩时，第一眼观察到的就是林宇轩那双麻木无神的眼睛，他的脸色苍白，只是低头看着地面，似乎听不见这个世界上任何与他无关的声音。

“林宇轩！”审讯人员叫了几遍，他还是不停地玩弄自己的手指头，没有给予丝毫回应。叶帆示意审讯人员停止讯问，自己靠近铁窗，打量了林宇轩许久。

“红尘之中，什么最苦？”叶帆突然这么问。

林宇轩听到叶帆的问话，终于抬起头看了看叶帆。他觉得眼前这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警察的发问方式和语气与其他警察截然不同。

“你说呢？”林宇轩竟说出了第一句话！

“有情世间以'执着'两字最苦！”叶帆看着林宇轩说。

“那你执着什么？”林宇轩反问，视线紧咬住叶帆。

“执着于我失去的一切。”叶帆答道。

“哦，如不介意，说来听听？”林宇轩似乎有了兴趣。

“我的初恋女友死于罂粟花的绚烂和美艳。”

“她的离去和毒品有关？”林宇轩问，脸上顿时变得然白。

“算是吧，她名字叫温婧，她父亲是缉毒警察，有一个毒贩刑满释放后决心报复，要杀她全家。那天晚上……”叶帆娓娓道来，林宇轩静静听着，脸上肌肉开始微微颤动。

“那你恨毒品吧？”林宇轩问。

“恨，必须很！她喜欢罂粟花，经常画罂粟花，也经常用布料裁剪出一朵朵唯美逼真的罂粟花。她说，如果所爱的人和毒品有关，那么只要每天对罂粟花许愿，花之神就会你爱的人带来平安和幸福。但是，罂粟花神没有信守承诺，它站在了魔鬼那一边并活生生吞噬了一个善良的灵魂。”

“我也恨毒品，它毁掉了我，也毁了我最爱的人！”林宇轩说着，又低下头，眼角噙出泪水。

“你有罪！”叶帆说出这三个简单利落的字眼，却带着一股强大的冲击力。

林宇轩突然用戴着手铐的双手托住头，放声大哭。

“你后来为什么出家？”叶帆接着问。

“我……我不敢面对自己，我想到慈悲的佛祖面前祈求对我灵魂的宽恕。”林宇轩泣不成声。

“佛祖是慈悲的，但你应该面对自己，你也有责任面对自己，这是救赎的勇气之体现，大勇者方能真正放下自己，了悟大道。”

“是是是，我……我有罪，我有罪！”林宇轩的身体开始颤抖，他坐在审讯桌上，双手合十，不停地朝天叩拜。

叶帆见此，便随口读出禅泉寺已经圆寂的得道高僧心印法师的《劝修诗》：

苦海轮回无尽头，坐禅悟道亦何求。

一声佛号慈悲愿，四谛明心万恶休。

“你应该知道禅泉寺的心印法师吧？”叶帆问。

林宇轩点了点头。

“我刚才读的是心印法师的《劝修诗》，它就刻在禅泉寺法堂的墙壁上，想必你经常看到。我在西江《一日禅》佛学杂志上读过一个故事，说的是年轻时候的心印法师在南方云游途中遇到一个走投无路的潜逃的毒贩，那毒贩坐在一条偏僻山路的石块上，准备拔枪自尽。心印法师见状上前问他为什么想不开。那位毒贩惊慌中用枪指向了心印法师。

心印法师从容地说，‘年轻人，如果杀掉我能够让你有重新面对自己的勇气和信心，那尽管开枪，我是个云游四方的行脚僧，无亲无挂，不会给你带来仇恨！’

毒贩握着手枪的手颤抖了很久，最终放了下来。他说自己现在不仅被警方通缉而且还被其他毒贩追杀，只好暂避深山。现在随身携带的干粮吃完了，又身无分文，眼看就要饿昏过去，与其如此痛苦倒不如用子弹了断，多少可以痛快一点。心印法师听后，把自己化缘来的斋食给那个毒贩吃个饱。

毒贩吃饱后，问心印法师为什么在枪口下一点也不紧张。心印法师说，‘出家人是了悟生死的人，生死本身就是因缘造化使然，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法师说完，那毒贩突然扑通一下跪在心印法师面前，请求心印法师带他剃发出家，跟随法师一起云游修行。心印法师对他说，‘苦海茫茫，你能迷途知返确属难能可贵，但是你尘缘孽障未了，佛祖还不能眷顾你。剃发出家之人首先须得敢于面对自己，才能真正放下红尘中的那个我，才能真正看破红尘眷恋，才能最终达到六根清净，性空心明。’

那个年轻人听后，朝心印法师磕了三个头后就出山到公安机关自首去了。三十年后的一天，有位云游的僧人到禅泉寺找住持心印法师。

眉须斑白的心印法师看见眼前这位僧人手上捧着一株刚刚从土中拔出的罂粟，内心大为不解，便问‘同修捧此物来敝寺所为何事？’

那位僧人回答道‘此物开花结果，被世间贪婪之人采撷后炼成鸦片，流毒人寰，祸害无穷。我云游路上见到此物，它竟对贫僧说它现在大彻大悟，发誓要在佛国净土里扎根，开花结果后磨成药方用以医治人间苦痛，算是洗脱罪孽，浴火重生。’

心印法师笑道‘同修说笑，此物生在原野，岂能通晓人语？’那位云游僧听后亦哈哈大笑，说‘法师云游时候在山路上遇到的那个迷途少年原本也不懂佛语，不通佛理，但此刻他却能身披袈裟，慈悲渡人。三千大千世界，万物皆有佛性，岂能以是否通晓人语为界？’

心印法师顿时明白过来，立刻引那位云游僧入寺，共同研修佛典，教化世人。那位云游僧就是心印法师的大弟子慧明法师，也就是禅泉寺的第二代主持。

他原本就是山路上那个自认为走到绝境，内心彻底绝望的年轻毒贩，在心印法师的开导下去投案自首，二十多年牢狱生活结束后，也剃发为僧，开始修行精进，救渡世人。

慧明法师能够真正从罪域里走出来，是因为他最终确立了敢于面对自我的勇气，炼就了了超越自我的坚强意志，从而使得他大悟彻悟，佛法修为登峰造极，成就一代高僧！”

林宇轩含泪听完整个故事，许久没有说话，忏悔的目光中慢慢流露出一股坚毅的力量。“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说！”林宇轩口中终于迸出这句话，叶帆心中绷着的石块一下子放松下来，其他两位审讯人员一齐向叶帆投来赞许的目光。

接着，审讯人员开始详细问明案件事实经过，林宇轩毫无保留地把所知道的一切全部供出。他交代，自己被毛富平收留后，就一直在桑拿城帮毛富平做事，期间，他也替毛富平把一种叫“罂粟之泪”的新型的合成冰毒卖给有毒瘾的顾客吸食。后来，每逢想到自己因吸毒失去最爱的人的痛苦经历，他内心就会饱受折磨。经过一番挣扎，他便想去出家为僧。毛富平便把他介绍给禅泉寺的现任监院梦觉法师，也就是毛富平的伯父毛国泰。在毛国泰和毛富平实施复仇计划的过程中，毛国泰安排他值守寺院的山门，为毛富平完成计划后撤回寺院开门做内应。

“那你知道毛富平给你的毒品是怎么来的？”

“不知道，我们这些马仔给毛总做事，从来不多问，毛总怎么安排就怎么做。”

“毛富平什么时候开始叫你拿冰毒给顾客吸食？”

“就是我在桑拿城呆的那段时间。”

“毛富平经常叫你给顾客送那种冰毒？”

“也不是，吸食冰毒的那几个顾客好像和毛总很熟悉，感觉像道上的兄弟！”

“你每次一般能从毛富平那里拿到多少冰毒？”

“不多，就是两三小袋，一般只够那几位顾客吸食。”

“那你见过毛富平给其他人卖过或者提供过毒品吗？”

“没有！”

“根据你的了解，毛国泰有没有接触过毒品？”

“这个应该没有，梦觉法师知道我吸毒的经历后还一直劝我不要接触毒品，他常跟我说，罂粟花的眼泪本是镇痛良方，是人类的贪婪把它酿制成鸦片和海洛因的。”

“你认识蒋飞吗？”审讯人员问。

“认识，蒋飞是桑拿城的副总经理，他不但射击水平很高，而且喜欢研究枪械，他曾在我面前炫耀他会造枪，他还跟我说过他给毛总造过一把手枪。”

“那你知道蒋飞是如何参与这次复仇计划的？”

“计划实施之前，毛国泰曾叫我、毛富平、蒋飞三人一起到他的禅房里，交待复仇计划的具体实施环节。毛国泰安排蒋飞负责适时破坏环岛柳提段的监控探头，因为他知道蒋飞以前是射击运动员，能够准确有效地破坏目标。”

“毛国泰在实施复仇计划中做了哪些准备性的工作？”

“我记得毛国泰经常晚上化妆后开车到沿江北大道环岛柳提段查看现场情况，并亲自画了一张现场地图，毛国泰做计划部署的时候，还拿出来给我、毛富平、蒋飞一起研究。”

“那你知道毛国泰这张地图放在禅房的哪个位置吗？”

“这个我不清楚！”

“你认识出租车司机赵大力吗？”

“不认识！”

“毛国泰禅房里还有什么秘密吗？”叶帆突然想到什么，这么问。

“他禅房里好像有个小的地窖，我有一次在深夜上厕所的时候经过他的禅房，看到他禅房里的灯还在亮着，我就偷偷凑到门缝上看个究竟，只见他把坐垫移开，接着竟然把地板搬开，往里面取出一本厚厚的宣纸信笺册，然后拿到桌上开始用毛笔抄写什么东西。”

“根据你对毛国泰的了解，他这个人平时喜欢做什么？”

“他平时除了修禅打坐，就是喜欢写字，有时候会写了一整个晚上！”

“你还知道什么有关他的事情？”

“哦，我记起来了！他喜欢画罂粟花，画过几幅很唯美的画，画面是一个女人坐在罂粟花丛中微笑。画上的那个女人很年轻，也很漂亮。我觉得这个女人应该和梦觉法师有什么渊源，要不然梦觉法师不可能把她画得这么逼真，这么动情。”

“你还知道什么？”

“我所知道的就这些了！”林宇轩想了一阵子，这么说。

听完林宇轩的供述，叶帆心里暗自欢喜，自己平时所积累的有关佛学的知识竟然能够在关键时刻转化成一把开启灵魂暗室的神秘钥匙，让眼前这位原本对生活万般绝望的人敞开心扉，勇敢地面对罪过。

而林宇轩供述中所提供的线索将对案件的全面侦破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现在审讯组要做的是赶紧向刘真局长汇报，由他安排专案组下一步的行动！

2017年9月19日上传于江西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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