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李的春天

    校园里楼梯旁站着几棵树，叶子是暗红色的，枝干细细长长，到了春天就会开出淡淡的花来。我们都不认识，叫不出她的名字，也没有关心过。

    我也是偶然间问了从事园林工作的朋友，才知道这种树叫红叶李。

    这种树叫红叶李，虽然也是属于观赏性植物，但实在太平凡，撑不起春天。

    且不说她的花形状瘦瘦小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也不说她的花颜色淡红淡白，给人素面朝天的印象；单说她开花的时节就选得极不明智。

    她开花的时候，有“艳若桃李”之中的桃花李花争芳夺艳，她虽也得“李”字，却半点李花的娇俏也无，只平平淡淡地开花；

    她开花的时候，有“红杏枝头春意闹”之中的红杏艳压群芳，她却半点红杏的活泼也无，只安安静静地开花；

    她开花的时候，正是令苏轼“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海棠国色天香般绽放，那形状如美人的耳上珰，那颜色如情人的心头血，她却半点海棠的高傲也无，只老老实实地开花。

    她既没有樱花那似梦似幻的情调，也没有紫薇那如火如霞的气势。哎，总之，每年春天看到它开花，我偶尔瞥一眼那在春光中淡到几乎透明的小小花瓣，就要为她长长地叹息一回。

    红叶李实在太平凡，撑不起春天。

    我想，她如果开在秋冬，或许能收获到更多关注的目光。然而，秋天有隐逸的菊，冬天有坚贞的梅；红叶李又有什么呢？就连夏，也有高洁的荷。何况，就她这单薄的身板，怕大约是承受不来夏的热烈、秋的肃杀和冬的冰冷吧。

    还有几棵红叶李，更是值得同情。不知道当初设计园林的人是怎么想的，竟然把她们和玉兰花种植在一起，这不是寒碜她们吗？那几株玉兰满树的繁花密密匝匝，竟让人感觉连风都透不过去；虽无暗香浮动，却有崇光流转。就连一群老太太，也十分欢喜地来到玉兰树下，摆出各种姿势照相，笑声和花影一样热闹。远处，鹅黄的迎春花羞涩地探出了头，嫩绿的柳条子轻轻摆动满头柔发。

    红叶李却是默默。我不禁为她打抱不平。

    有一天，女儿忽地问我：“妈妈，如果我变成了智障或者残疾，你还会爱我吗？”短暂地诧异过后，我望着她的眼睛，郑重地告诉她：“妈妈会更加爱你。”

    “为什么你不会嫌弃我？”

    “为什么我要嫌弃你？你是我的爱崽崽啊，妈妈怎么会嫌弃自己的儿女呢？”

    “可是，你现在就经常嫌弃我。”女儿不相信地咂着嘴。

    我一下子无言以对，因为，我知道她说对了。作为一个母亲，我真的，经常地，嫌弃自己的女儿，嫌弃自己的爱崽崽：在她洗漱动作很慢的时候，我嫌弃她拖拉；在她不吃某道菜的时候，我嫌弃她挑食；在她拿过手机的时候，我嫌弃她不爱学习；在她和同学出去玩的时候，我嫌弃她不知道珍惜时间；在给她讲解习题时，我嫌弃她笨；在带她和朋友出去玩时，我嫌弃她闹……我虽然从没有对她说过“我嫌弃你”四个字，可是我无数次对她表示了同样的意思！

    原来，我竟然狭隘至斯——看到一个我想看到的女儿，我就会欢喜；看到一个我不想看到的女儿，我就会嫌弃。

    我一直以为自己的深爱至爱，竟然是这样的经不起推敲，脆弱到一句话的撞击就会裂成碎片。我可以告诉她，我想让她更好地成长，经历更美好的人生，不浪费她的青春，不消耗她的光阴……然而不能否认本质上，我是想让她按我的心意成长。

    我的女儿，不就是一棵红叶李么？

    我为红叶李的叹息声和抱不平里，不是深藏着“红叶李比不上别的花那么美好”的心思么？所以才会觉得红叶李撑不起春天，所以才会觉得红叶李争不过玉兰。

    可是春天说过什么？从来没有。

    她不曾因为红叶李颜色不够鲜艳而嫌弃她，也不曾因为红叶李树姿不够婀娜而嫌弃她，更不会因为红叶李和玉兰花长在一块儿就会光顾着给玉兰花送上春光春风！春天的爱，不因为花朵有缺点而放弃任何一朵花；春天的爱，不因为花朵太平凡而嫌弃任何一朵花。

    所以，所有的花在春天里都有自信，不管她是红叶李还是白玉兰，不管她长在路边野地还是种在玉盏金盆。想要开花的尽管开花，不想开花的尽管长叶，连叶子都不想长的，春天就慢慢地等着，等着她想长叶子想开花的时候。因为春天知道，生命的本质，从来不是和别人的比较，而是尽情地绽放自己、展现自己。

    更深入地看来，我们的教育，正缺少了春天般雍容的气度与宽广的胸怀。我们的学生，有多少就是红叶李、蓝叶李、绿叶李啊。我们总是希望他们的叶子能够繁茂一些，总是希望他们的枝干更粗壮一些，总是希望他们的花朵能够更鲜艳一些，总是希望他们的果实能够更丰硕一些……他们不好了，我们就会希望他们做好；他们做得好了，我们就会希望他们做得更好，还会美其名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却忘了，正因为生也有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必要达到“无涯”的“知”的对岸的。总拿着“更美”的花去比对，所有红叶李都是令人叹息的；总拿着“最好”的孩子去比对，所有的普通孩子都会遭人嫌弃的。

    孩子，不管你是不是一棵红叶李，都让我来学习做你的春天吧。我要让自己时刻记着：你从来不需要撑起春天，你从来不需要与人争夺春光；你只要开出你自己的花朵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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