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梧桐视野丨纵身入乡野，他们把餐桌摆在了大地上

编辑丨邓诗彦  摄影丨子非  策划丨王振宇

从成都主城区驱车向西四十公里，进入号称蜀中之蜀、天府之腹的崇州地界，停在梁景村 38 组，你能看见一片片起伏的绿野金波。那里就是庄语农场。

如果再看得仔细些，连绵的田地里，向日葵已经盛开，花盘硕大，昂首挺胸。雏鸡正在地里撒欢，它们飞速奔跑，像黄色或黑色的毛绒小球。玫瑰沾上了清晨的露水，格外娇嫩。几位年轻人戴着渔夫帽，裹着防晒袖套，从轰隆隆的三轮车上跳下来，正在摘成熟的瓜果。

庄语农场有诸多特殊之处。比如它的规模，在 700 亩的土地上，有 170 亩粮油作物，80 亩果园，190 亩蔬菜基地，50 亩家禽养殖。比如它的运转，清晨采摘的蔬果会在午后呈上餐桌，子非因此成为成都唯一一家有自建农场的餐厅。

今年3月，子非将油菜花搬进餐厅

当然，还有它的人员构成——如果你在地图软件上找到庄语农场，会在那些夸赞西瓜草莓的评价之下，发现一条留言：“农场都是些小伙子小姑娘，非常难得。”

他们在农场负责不同的工作。有人是农业院校毕业，对有机农业怀抱情怀；有人干脆是农业小白，只是有天发现不愿再去写字楼上班，于是拎上行李，纵身入乡野。从养殖雏鸡到培育鲜花，从农场到餐桌，这是新的餐饮模式，更是新的生活方式。

以下是这些年轻人的自述：

01 “普通人的生活就是这样，

不快进一万倍都没法看的。”

袁福，果树组

我大学是学农业的，毕业后从事了六年果树种植的工作。来到庄语农场是一个机缘巧合，当时正在找工作，看到招聘信息就投了简历，在面试过程中听了很多关于农场的规划——农场未来的发展方向是做有机，正好，我最感兴趣的方向也是有机，所以也是为了这份情怀，来到了庄语农场。

这大概是我工作以来，待过最快乐的一个农场。农场的小伙伴都很年轻，很多都是没有太多基础就进入农业的同事，我们从零开始，一砖一瓦，一沟一垄，一起捡垃圾清理卫生，一起捡石头清理田野，一起肩挑手扛搭大棚，一起牵线搭管给蔬菜浇水，栽植管理玉米迷宫，割草喂鸵鸟……一步一步把这个农场建立起来，让它慢慢走上正轨。

前阵子不是有个特火的视频《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先不说这个故事的真假和其中的各种反转，里面有一句话我感触特别深：普通人的生活就是这样，普通到不快进一万倍都没法看的。

我想，农业就是这个“普通人”吧。

我在农场从事果树种植，目前在庄语农场种植的果树品种有 13 种，时间在这里的消逝会尤其缓慢。果树抽芽，落叶；太阳升起，落下。土地在高温下干裂，雨水又将那些裂缝弥合。人们来到农场，洒下汗水，而后又悄悄离开。四季的更迭，人员的来去，对于农场而言，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在如此缓慢的流动中，好像反而能对生活和工作的细节有更多思考。

说一件有趣的事吧。有一天早上门卫大叔冲洗马路需要用水，他问我有没有钥匙，我说：“什么钥匙？”他说：“就是这个开水的钥匙，我冲洗一下马路。”其实农场灌溉是智能系统，是在手机上操作开关，我就把手机这把“钥匙”拿出来给他开了水。

这件事让我感触很深，门卫大叔很像我父母爷爷奶奶他们老一辈农人，他们对很多“科技”是陌生的，当新、老农人凑在一起的时候，会有很多这样有趣的“碰撞”。仔细观察的话，其实很多看似方便的“科技”对他们并不友好，这个展开来讲会非常长。

当然，我和我的小伙伴只能算是新农人千百面中的一个面吧，“不定式”是新农人带给农业这个存在已久的行业的一场变革，我远没有达到能登堂入室、高谈阔论的水平，安安心心踏踏实实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吧，土地会给我们各种惊喜。

02 “在泥泞与疲惫里，

没有弄丢浪漫。”

谢敏，花卉组

我是农场花卉组的技术员，在农场种植食用花卉和观赏花卉。每天工作就是围绕花卉展开的，培育、扦插、装盆、修枝、浇水、除虫、施肥、采收、切花等等，非常琐碎的事情。

我算是一个农业小白。最早是被“如果你的内心不种满鲜花，就会长满杂草”这样的话洗脑了吧，加上一直比较喜欢花花草草，看到这里有个很年轻的团队在做农业，也没想过自己当时对有机农业一窍不通，头脑一热就提着行李，离开市区，以志愿者的身份来到了农场。

刚来的时候，这里是撂荒三年之后的“百废待兴”，每天就傻乎乎跟着大家后面，开始建设这个农场。每天都是身心俱疲，中途想过放弃，但是一想到长这么大都没有认真去做过一件让自己感动、能拿出去“炫耀”的事情，就下决心一定要坚持下去。

两个月之后再看镜子中的自己，简直不能相认……哈哈，但我还挺开心的，现在我回家过年，肯定是不会有任何人给我安排相亲了。

我习惯下班之后开着三轮车，到农场周边的村子里转来转去，看看村民们在屋里种了啥。我随时随身都带着“修枝剪”，有时看到非常好看的花卉品种，就忍不住黏着人家讨要一支，拿回农场扦插。

有一次下班了我又去村里兜风，遇见了在农场干活的阿姨，阿姨和我打完招呼，立马发动电三轮开溜，怎么喊都听不到。后来她说，以为我是去剪花的，赶紧回家关门去了，看来我已经“臭名昭著”了呀！

话虽然这样讲，但谁家要有花开了，阿姨们总会带到农场来给我看，疯狂“安利”，生怕我不知道一样。

今年夏天特别热，我的花儿们正承受着它们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高温，每天只能从早到晚不停地给她们浇水。好消息是，虽然状态不佳，但依然顽强地在地里生长着。但菊花脑刚采了一次嫩芽就老了，翠菊在花期正盛的时候叶子干枯，滨菊迟迟不开花，玫瑰因为阳光暴晒频繁开出形态各异的花……挺不开心的。

但是呢，目前花卉组还处于尚未盈利的状态。从农场到餐桌，这件事我拖了后腿，只能说目前基本上满足了同事们的鲜花自由吧，让大家在泥泞与疲惫里，没有弄丢浪漫。但距离把鲜花带到餐厅的大餐桌、消费者家里的小餐桌，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03 “做农业的人，和土地朝夕相对，

会变得很谦卑。”

刘欢，养殖组

来农场的初心是什么？不太好说，最早其实来自大学老师给我说的：人，就应该呆在没有天花板的地方。

我在养殖组，眼下的日常工作就是把农场的鸡养好。要胜任这份工作，我觉得学历都是其次的。我是川农毕业的，我师父姓滕，是有二十多年养殖经验、又敢想敢做的“老师傅”，跟着他每天都有收获，把学到的小技巧梳理一下，都能出一本书了。

今年的极端炎热天气影响很大，但我们养殖组一直是稳扎稳打的，前期准备充分，遇到困难了也能更游刃有余一点。我师父对各种风险都打好了“提前亮”——

在停电之前就准备好了发电机，在入夏之前就建好了凉棚，在高温来临之前就做好了降温水帘，在停水之前就打好了水井并且装好了半自动饲养饮水机……根本就没有给鸡苗生病的机会。

现在，雏鸡清晨在地里面跑来跑去觅食，天气热了自己知道回棚里面“避暑”，压根不用瞎操心。

8 月 12 号早晨 8 点我看到了四川日报的《自 2012 年以来，我省首次启动省级层面的三级抗旱应急响应》的文章，虽说应该不会影响到我们，但是一上午都忧心忡忡的。

连续一个月作息混乱，黑白颠倒的我，中午睡午觉的时候梦到断水了，直接惊醒，赶紧去鸡棚里面看，生怕没有水帘降温之后雏鸡会被热坏了。

鸡棚里面，滕师傅淡定地切着菜喂鸡，知道我梦见断水，笑话我：我们用的井水，抽出来那么大一个蓄水池，停水跟我们能有啥关系，睡糊涂了吧你。

除开高温，雏鸡养殖也并非一件易事。

农场气候不同于以往山区养殖，也采用了不同的育雏室结构设计，环境和设施的变化使得温度的管控变得相对未知，而温度对于刚破壳的雏鸡又是重中之重。因此我们需要随时调控各风机和开关膜来调整温度，无论天气凉爽还是炎热，温室温度基本保持在 40℃，在里面工作的难度可想而知。

同时雏鸡饮水饮食上又得是少食多餐，于是全天候的监护成了必需，我和组长 24 小时轮番上阵。

前期养殖宿舍还没到位的时候，我们就住在温室外棚中，随着小鸡成长，温室中粉尘增多、气味增大，我们又搬到了隔壁的仓库大棚。混乱的作息固然让人精神不佳，不过每天看着小鸡们活蹦乱跳的，心中也很是欣慰。

如今已经是八月底了，三个月过去，小鸡们早已不是当初那一个个小煤球，每每看到它们神采奕奕地在草丛间奔跑跳跃，只用“满足”或是“欣慰”也稍显词穷，如今酷暑即将顺利度过，咱们这第一批蛋也将在不久的将来与大家见面，我相信这群鸡崽子们一定不负我们的悉心照顾，为大家带来更具人情味、更有蛋味的鸡蛋。

虽然按照年龄、技能和学识来看，我确实划分在“新农人”这一类，放在四五年前刚毕业那会儿，我肯定口若悬河大谈特谈，但是现在实在不敢大谈特谈什么“使命”之类的东西，我想农场的小伙伴也应该都差不多吧。

做农业的人，和土地朝夕相对，会变得很谦卑。

非要说的话，我认为新农人就是一个纽带，链接着传统和变革。在餐桌急需安全食材守护的当下，我从不因为农场又脏又累的工作而自我怀疑，每当有农场的蔬菜送往客人的餐桌，我都认为那是我们在食品安全道路上又迈进了一步。

04 “清晨的风，路边的向日葵，

鸟叫虫鸣。”

张张，宅配组

刚来农场的时候，用我体会最深的一个成语就是“家徒四壁”，里面的“徒”是只有的意思。整个团队也只有三五个人，后面逐渐“羽翼丰满”起来，颇有“赢粮影从”的感觉。

一年有 365 天，待在农场的时间大概有 345 天，待在家里的时间不足 20 天，农场对于我而言，更像家。

在农场，我做过人事行政，厨师，出纳，采购，配送管理，不是我有多厉害，只是我需要不断变化角色来追逐农场的发展。

说来也挺矛盾的，农业，乡村，诗和远方，听起来是最治愈人心的，符合我们想象中的一切美好。可是自从来到农场，焦虑与日渐增，时常因为自己做的不够好而感到愧疚。

我们的小伙伴都很用心，也很努力，但还是会有问题接踵而至，而且越来越多是单靠大家的努力无法解决的，只能不断地反思、尝试、改进，庆幸的是当一个人的眼里光芒渐淡，总有另一个人把自己的光映射过来，循环着点亮彼此。

我习惯性地早上要去地里巡逻一圈，看看地里作物的生长，以便更好地为客户配送蔬菜。今年夏天，我走在地里。春哥给我打电话，我给春哥说，我现在好难受，我忍不住哭了……地里的好多蔬菜遭受连续的高温干旱天气，都干死了。

去年的夏天，我们在地里搭大棚，钢管有点烫；今年的夏天，我们在地里浇水，水有点烫。我开始埋怨太阳。这就和“看人看久了想看海，看海看久了想看人”有点像，阴天的时候眼巴巴盼着太阳晴天；太阳照久了，又盼着它赶紧下班，别晒蔫了我的菜。

怎么才算是新农人呢？我不太确定，我只知道天微微泛亮的时候，我就听见三轮车传来“倒车，倒车”的声音，小志开始出去采菜了。看了下手机，早上 5 点。

清晨的风，路边的向日葵，鸟叫虫鸣。地里的蔬菜带着露水，西红柿裂开了嘴。

然后我起床，把蔬菜收捡好，再把清风露水、鸟叫虫鸣变成一张小纸条，让蔬菜包的味道有更立体的意义：

“您好呀！我是庄语·子非农场的张张，有一次跟谢超总讨论新媒体，听他提到一段关于您的话：‘在让人着迷的星光之中，重新定义浪漫，感受每一天的非凡意义。’说实话，那一刻我鼻子都酸了，内心情绪复杂。白天，我们在烈日下耕耘，夜晚，我们在星空下守护，原来我们也是一群平凡而伟大的人啊！”

“所以昨天谢超总跟我说，让我给您寄一份小番茄。我当时非常激动，立马跑到地里去摘，结果一进地里，就被太阳轰出来了。太阳落山后，我去地里采摘了不同颜色的小番茄，每种都有不同的风味，希望您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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