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赶会拉洋片儿：八张奇景造就的百年娱乐爆款已成活化石 | 豫记

说白了，让若干人神往着迷的洋片，最初就是在清末民初游走于街头巷尾的民间“武艺儿”：装有八大张神奇景致的木箱，加以锣、鼓、镲为核心的一体化混合音响，外加两条长板凳，一条传了三代人的长扁担，一位娴熟的操作者。这，就构成了流动的电影院。而宋长庄，便是电影院的主人。

文 | 刘阿明

1

“这是啥鳖孙玩意儿，

值得我花十块钱看？”

在春节，赶庙会拉洋片，是宋长庄一年中的头等大事。这段时间除了有不菲的收入，也是其最开心，最能找到存在感和荣誉感的时刻。天命之年的他，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在外过春节。

大年初一大早，宋长庄开着一夜未停的出租车回到家，三下五除二吃光一盘老伴儿为其准备的大餐——饺子，一抹嘴，麻利地将祖传的“家伙事儿”塞进出租车，急忙从尉氏县芦木张村赶往开封市。

接下来的十五天，他将用这套“家伙事儿”风风火火地玩儿一出开年大戏。

三年前，宋长庄拉着他的洋片，参加了开封春晚。尽管只是个跑龙套的，但对于“不安分”“天天瞎鼓捣”的他来说，这可是在乡亲朋友面前绝佳的谈资。

宋长庄在2016年开封春晚

肩挑一根老扁担，摇摇摆摆提溜着两大堆零件，唱着一曲乡间小调，脑后托着一条专属艺术家人设的小辫儿，不论走到哪里，宋长庄都会成为大众的焦点。表演十余年来，“小辫儿”也成了他的专属艺名。

在黑暗凌乱的后台花20分钟组装好这套营生的家伙事儿，宋长庄赶紧请几个帮手儿把所有装备搬到舞台上。

奈何洋片箱过于笨重。在开封春晚有其戏份的这个表演结束后，还未晃过神儿，人家都撤场了，他和他的“伙计们”还未能撤离，瞬间被下一个时代的笙歌燕舞淹没了。

滞留在舞台中间的宋长庄

年复一年，在声画黑科技盛行的年代里，宋的洋片时不时会遭遇此类尬况。一场手脚并用、嘶声力竭的卖力演出后，偶有观众开始咋呼：这是啥鳖孙玩意儿，值得我掏10块钱看?

不过，也有人专门找宋长庄“圆梦”。早先在开封的艰难时代，贫民区中的孩童无缘观看五分钱一次的洋片，直到耄耋白发，寻迹找到宋长庄，热泪盈眶地从小孔中窥见童年的一方海市蜃楼。

2

“我跟你说，早先饭都没的吃，

就是看这！”

老辈儿人对洋片的痴迷，宋长庄深有同感。相比没钱看洋片的穷孩子，宋自小随父亲遛街拉洋片，他是每天都能免费瞅到这一“昂贵”奇景的幸运儿。

八张洋片，打小就被宋看得滚瓜烂熟。到了现在，每当有小孩子前来观望，宋仍会爆出一个骄傲的口头禅：小孩儿，我跟你说，早先的时候，饭都没的吃，就是看这！你老师都没看过，你回去可得写一篇作文……

宋长庄是宋家拉洋片的第三代传人。宋长庄所用的洋片装置和土味唱腔，全是由祖上传下来的。这套老古董究竟有多少年的历史，早已无从考证。

三分靠观看，七分靠听演，拉洋片是极度依赖于人的综合表演艺术。洋片箱再老，充其量也只是表演的载体、工具，若少了拉洋片的守艺人，这套富有时代技艺的记忆的“老箱子”便也会丢了魂儿。

合格的洋片艺人，是这场不用电的“电影”的灵魂性人物。在演出中，洋片艺人要同时充当导演、灯光、音响、放映员、现场互动等角色，在控制画面的同时配合“响器”，对洋片中呈现的内容进行恰到好处的解说。

宋的洋片里，有伊甸园里的奇珍异兽、珍珠宝殿旁正待远航的轮船、维多利亚港错落明灭的灯火、跳霹雳舞的翩翩少年……数百年前囿于围城中的大国小民，对这些遥远的奇景感知，无异于欣赏一部科幻大片，看过都会唏嘘不已。

被人群包围的宋长庄

洋片是极具时代特征的民间表演艺术。时过境迁，当年的洋景早已不再“洋”。而宋长庄扮上一身民国装束，扯响高分贝BGM的同时滑稽地伸缩脖颈，在万岁山庙会凛冽的寒风里招揽观众，特别“洋”。人群情不自禁地围过来，渴望透过箱上镶嵌的几方小孔，一探究竟。

新鲜温热的皮肤争先恐后地在蹭在洋片箱上，摩擦出火花，洋片便于彼时真正复活了。

3

“爸爸，我觉得时间过得真快”

宋长庄18岁丧父。初入社会的宋赶马车、蒸馒头、拉砖土、开拖拉机...在乡野中奋力流浪，他从未想过自己要继承父业。在当时看来，此番“卖艺”是下三滥的职业，“媳妇都不好娶上”。

宋长庄的青年时代

直到成家后的某一天，宋长庄再次扒出了尘封在谷堆和夕阳中的洋片箱。那股腐朽又新奇的味道，让他觉得“不玩就可惜了”。于是，在母亲和妻子的帮助下，他重拾了洋片。2010年，他将这项技艺成功申报了尉氏县非遗项目，2012年成了开封市代表性传承人。

两年前，宋又把自己的儿子推到了洋片箱跟前。

白白净净的小宋同学，垂下修长的睫毛，和着两三声虚弱的锣鼓支支吾吾地学唱。眼前车水马龙好不热闹，他却陷入了尴尬。

宋长庄躲在不远处，默默地观察着儿子。像自己先前的经历一样，他知道儿子需要多锻炼。

小宋同学还年轻，不懂父亲的苦心，只知道这是“早先”的东西，“老宋”玩，他不能不玩。直到后来，他觉得玩洋片也可开心，因为可以赚钱，还可以出去开眼界涨见识。

结束了一天的表演，宋长庄父子携手拆解洋片箱，装车。一碗热乎乎的兰拉下肚后，钻进20块一晚的铁塔旅社。俩人把口袋里的钱全撒到湿潮的被面上，笑嘻嘻地展平，张张地数，眼看着它越来越厚。

“爸？我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快乐的时候过得快，悲伤的时候过得慢。”

“挣钱的时候过得快，不挣钱的时候过得慢。”宋长庄认真地补了一句刀。刨去传承的理想和并未被完全认可的委屈，不管再累，只要赚到钱就行。

十五天后，“辫哥”归家，第一件事，直奔医院看望92岁的老娘。他给老娘瞧了在开封拉洋片的照片，老娘干裂的嘴咧笑起来。

就是这张嘴，摸索着将丈夫的洋片唱腔教给了宋，而宋又用这唱腔赚来的钱，付清了老娘在春节期间住院的医药费。

4

“你在尉氏提‘小辫儿’ ，没有不知道的。”

除了季节性的赶场拉洋片外，宋沿袭了人生中的斜杠传统。日常的县城时光，宋和妻子共同经营自家的田地和出租车生意，令人感叹的是其还有一家像模像样的婚姻介绍所。

县城里的宋长庄，和大伙儿打成一片。表演之外，阅人无数。“你在尉氏提‘小辫儿’ ，没有不知道了。”宋长庄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时刻“被需要”的“中央空调”，为防止有人找不到自己，更是明目张胆地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焊在自家的外墙上。

春农忙，一早换上布鞋，开着三轮儿去田间播种、拔草、打药，拉着二指粗的铁链遛大狼狗，在田间地头和乡亲们嬉笑怒骂。

到了晚上，带上妻子和朋友，在饭店的厅堂通宵喝酒打牌，深夜还不忘在贾鲁河畔吃上几串肥瘦相间的羊腰子。

再到春日渐浓，杨树叶在干燥温暖的风土间翻滚，到了宋长庄父亲的忌日。宋提着一篮子纸钱和鞭炮，去地里给老爹上坟。浸泡在新鲜泥土和知更鸟的叫声中，宋在坟前磕了三个头。

开车行走在麦浪翻滚的田间，宋感叹道，“想早先，拉洋片差点被我老父亲带走啊。能过节是好的。如果不过节，这老人就再也想象不到了。”

春风吹拂着宋的乱发，他说他喜欢这样自由的日子。

5

“你总是要回家的”

如今，宋长庄靠着拉洋片成了快手上的红人，当年唯唯诺诺、面蛋一般羞涩的小宋同学，也长过了父亲的个头，开始穿着洋服，大大方方地敲锣打鼓，和父亲一样熟练地伸缩脖颈、招揽观众了。

恰如观众对“西洋景”的好奇，宋长庄渴望着外面的世界。去年，他如愿带妻子去了趟北京，身穿表演的那身洋红色大褂登上了八达岭长城，和老外合影。

也是在去年，宋打来电话，平淡地告诉我：他的老母亲走了。最后还向在外求学7年的我嘱咐道：父母养你不容易，你总是要回家的。

如其所言，宋无法将自己抛掷到小孔中的花花世界。生活并非洋片里浩浩荡荡的多彩蒙太奇。脱离了小孔，他还是最渴望能在庸常的长镜头前“刺啦一天，刺啦一年”，找到自身价值的“小辫儿”。

如果能安心回来，在春风沉醉的庭院里，同妻子做上一碗当季的槐花炒蛋，和儿子、女儿聊完人生，再到田间地头儿遛遛狗，盘算下马上要开摘的葡萄园。像冬小麦一样，在固定的时间慢慢成长，这可是最幸福不过的事情了。

宋长庄与妻子

当然，宋还喜欢时不时抬头瞅一眼在屋顶做窝儿的小燕儿。他很骄傲地说，燕子只会在好人家里筑巢。也许那头粗糙的长发，不足以印证他能够跻身于阳春白雪的艺术家行列，但他对生活的艺术，是掌控无疑了。

（图片来源于本文作者）

刘 阿 明

豫记驻开封站小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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