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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之美、恶之艳——波德莱尔与他的《恶之花》（6）

来源：花匠小妙招时间：2024-12-11 18:33

　　前五章链接：（1）（2）（3）（4）（5）

　　存在主义学家萨特对波德莱尔的心理有着细腻而深刻的研究和论述，他写道：尽管波德莱尔有家庭,有同学,但他在人群中总有一股命定的永久的孤独感。他已经把这种孤立设想成一种宿命。这意味着他不限于消极地承受这种孤立并且希望它是暂时的；相反，他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把自己关在里面。

　　从波德莱尔的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出，不只是对待孤独，对于自己所经历的各种各样的痛苦他都紧紧拥在怀里，把它们看成是必不可少、富有价值的人生组成部分，甚至是一座无价的宝藏,用来挖掘深邃的美。

　　悲之美、恶之艳——波德莱尔与他的《恶之花》（6）

　　除了《祝福》中将痛苦比作“最精美最纯粹的甘露”、“唯一的高贵之宝”之外，在《声音》一诗中，波德莱尔更是追溯了这种观点的起源。他用“摇篮在书橱旁”意指自己从小在书堆里长大，他把知识的海洋比喻成“阴暗的巴别塔”，以突显不同语言写下的古老知识那深奥的魔力。从接触那些知识开始，诗人的面前便出现了两种选择，一种是立足于现实生活，尽情享受，另一种则是在虚幻的精神世界中遨游——

　　声音

　　我的摇篮就靠在书橱旁边，这一座

　　阴暗的巴别塔，有寓言、科学、小说，

　　一切拉丁的灰烬，一切希腊的尘埃

　　杂然一堆。我身高只如一片对开的书页。

　　耳畔两个声音。一个狡猾坚定，

　　对我说：“大地是块可口的糕饼；

　　我能使你的胃口跟它一样大，

　　那时你就能获得无穷无尽的快乐！”

　　另一个说：“来吧！跟我梦中游，

　　越过可能的范围，越过已知的宇宙！”

　　那一个像沙滩上的风声一样歌唱，

　　仿佛啼哭的幽灵，不知来自何方，

　　听起来很悦耳，却又令人心惊。

　　我于是回答道：“好吧，甘美的声音！”

　　这时，唉！我的创伤和我的不幸

　　就可以说开了头。在那无边际的人生

　　舞台的背后，在最黑暗的深渊之底，

　　我终于清清楚楚看透奇怪的人世，

　　我成为我那入了迷的慧眼的牺牲，

　　拖着咬住我鞋子的蛇走我的路程。

　　在积极的现实与消极的幻境之间，诗人一“失足”选择了幻境，从此掉入了痛苦的深渊。智慧的果实赐予了他穿透人心的视力，让他看清浮华世界背后的冷酷法则，让他深深触到了现实与梦想的矛盾性。于是，他的见解偏离了普世的价值观，他的灵魂绽放出独一无二的智慧光芒，他对痛苦和悲哀产生了全然不同的情感——

　　从这时起，我又仿佛先知未卜，

　　那么温情地爱上沙漠和海洋，

　　我在哀伤时大笑，我在欢乐时流泪，

　　在最苦涩的酒中品出了美味；

　　我常常把事实当作假象幻影，

　　两眼望着天，跌进一个窟窿里。

　　但声音安慰我说：“留住你的梦；

　　智者的梦哪有疯子的梦美丽！

　　诗的前半部分营造出一种朦胧的悔意，仿佛“梦中游”的选择是个错误，进行到后半段，诗人似乎“勉强”适应了这种错误，懂得了苦中作乐。他能够在哀伤中享乐，能够在苦酒中品出甜蜜，这是他从那些古老的智慧里汲取而来的，也是他在“被蛇咬住脚跟”的痛苦人生路途中领悟到的。

　　直到最后两句，整首诗朦胧的含义才终于揭晓。原来，他对“疯子的梦”并不耻笑、并不惋惜，而是充满自豪！他热爱他的幻想，热爱他的痛苦，热爱一切阻碍了他世俗生活，却推动了他在精神世界探索的神秘因素。

　　悲之美、恶之艳——波德莱尔与他的《恶之花》（6）

　　在《黄昏的和谐》一诗中，波德莱尔将自己眼中所看到的“悲之美”，通过精妙的诗词密码，转译成了人人可读懂的感受：

　　那时辰到了，花儿在枝头颤震，

　　每一朵都似香炉散发着芬芳；

　　声音和香气都在晚风中飘荡；

　　忧郁的圆舞曲，懒洋洋的眩晕！

　　每一朵都似香炉散发着芬芳；

　　小提琴幽幽咽咽如受伤的心。

　　忧郁的圆舞曲，懒洋洋的眩晕！

　　天空又悲又美，像大祭台一样。

　　悲伤是每个人必然有过的经历，且往往是最为印象深刻的感受。歌颂悲伤,并不会加深这种负面感受，因为它并非引发悲伤的源头，相反，它却能够引起人们强烈的共鸣，抚慰心中不为人知的孤独，宣泄那无人可诉的苦闷,追忆那失落前夜的美好，由此令人获得美的享受。

　　以上诗篇将忧郁的情感与芬芳的花朵、优美的圆舞曲，为悲伤着上了优雅迷蒙的色彩，像是一幅紫色的水彩画，令人沉醉其中，想起心中的忧郁，又忘了忧郁中的自己。

　　悲之美、恶之艳——波德莱尔与他的《恶之花》（6）

　　悲哀之中存在着美，美丽底下也隐藏着哀愁，善用辩证眼光看待世界的波德莱尔并不会遗漏这一点。在《面具》一诗中，他就塑造了这样一尊美丽的雕像：她独具“佛罗伦萨风韵”，“出于鬼斧神工”，“微笑肉感而又细腻”，优雅赋予她迷人的魅力……然而，经过一阵仔细的观察过后，诗人却惊呼道，这是一个“双面的妖怪”！

　　原来，辉煌的面庞不过是一张面具，面具之下真实的面庞眼泪涔涔。看到这一幕，诗人迷惑不解地问道，“可她为什么哭？她这完善的美，让失败的人类在她脚下拜倒，什么神秘的恶咬她矫健的腰腿？”

　　悲之美、恶之艳——波德莱尔与他的《恶之花》（6）

　　接着，或许是诗人自己顿悟，或许是雕塑的作者开了口，给出这样的答案：

　　——她哭，傻瓜，因为她已生活过了！

　　因为她还在生活，但她哀叹的，

　　使她两腿不住地发抖的，偏偏

　　就是那明天，唉！明天还得生活！

　　明天，循环往复，明天，无人可逃，即便将生活中所有的丑恶和恐怖一一罗列，都及不上这短短几句话所带给人的绝望。完美的雕像却透露出人们人共同承担的重负——日复一日、没有出路的生活。诗中对于“明日”的恐惧和抱怨，将那个时代对生活厌倦的“世纪病”表现得极尽透彻。它令人无从辩驳，只得久久地审视自己可悲的生活、失去方向的心灵，惆怅又无奈。

　　悲之美、恶之艳——波德莱尔与他的《恶之花》（6）

　　那么，诗人追求的美，是否能够填补这份厌倦，安慰这些苦闷呢？在题为《小丑和维纳斯》的散文中，诗人描绘了一个穿着鲜艳的滑稽服饰的小丑，他伤心地蜷缩在美神维纳斯雕像的脚下，泪眼婆娑地望着女神。文章末尾写道：

　　他的眼睛像是在说：“我是人类中最下等、最孤独的人，被剥夺了爱情和友谊，在这一点上，我连最下等的动物都不如。可是，把我生出来，也是为了让我理解和领会不朽的‘美’啊！唉！女神！请怜悯我的哀伤和狂妄吧！”

　　可是，无情的维纳斯张着她的大理石眼睛，不知凝望着远处的什么。

　　这样的结局无疑令人惊愕——诗人不懈追求的美的女神，原来竟是如此冰冷、无情、不为所动。她就好像是神圣的真理，深邃的奥义，自然界的定律，令人求之不得，却对人类不会有丝毫怜悯。追逐她的人终会遍体鳞伤，不识她的人则会堕入虚无的深渊，那是怎样一副地狱般的画卷啊！

　　在诗人眼中，他一生对美的追求并非一种愉悦的享乐，而是一场场痛苦的、几乎注定失败的战斗。然而，这种希望渺茫的斗争途中所积累起来的苦难，却恰恰是引领他继续前行的能量。也正是这份苦难所汇聚成的作品，让我们一次次感到惊心动魄、酣畅淋漓。他用悲与哀所换来的，是读者纯粹的美学体验，如同伟大的炼金术师，在一次次蒸馏和自我进化之中去除杂质，将最纯净的金块呈现给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