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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蘼花开（小说）

来源：花匠小妙招时间：2024-12-10 08:49

作者：姚静

　　　　一

　　徐四仙和余成明有一腿，这在江洲镇已是不鲜的新闻。

　　徐四仙对此毫不避讳，她时常在办公室里嗲声嗲气地给余成明打电话，对同事们那一双双屏息静气竖直了的耳朵视若无睹。当面徐四仙只把余成明唤作“喂”或是“哎”，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亲昵态度；在人前打电话时她却一迭声地叫“成明、成明”，大有恃宠而骄的味道。

　　徐四仙是赶上好时代了。在旧时通奸的男女叫“奸夫淫妇”，是要捆绑起来装进猪笼沉潭以正世风的；就放在四十多年前偷情女子也是被世人唾弃，人们会在她胸前挂一只破鞋敲锣打鼓押了去游街的。如今时代给他们披上了一件新外衣，叫作“情人”，不但好听了许多还带几分煽情。社会进步了，人身自由了，想上谁的床纯属个人私事，通奸者大可理直气壮地问：你管得着吗？

　　宽容原宥的社会环境让徐四仙这类女人如鱼得水，她们尽可以大张艳帜地做人情妇。

　　徐四仙不但不遭人鄙视，还有人暗暗羡慕着：余成明是江洲镇教办主任，和他有一腿的女人不就是余二奶奶了吗？

　　数学老师孙小梅就处处讨好着徐四仙，仿佛虔诚的佛教徒到寺庙去进香，不敢怠慢立在庙门两边的小鬼，指望着他们在大神面前美言几句呢。孙小梅的爱人时常到外地出差，每一次孙小梅都会再三嘱咐他买双份礼物回来，其中一份常常是不等隔夜就给徐四仙送去。同事们经常看到孙小梅和徐四仙系着同样的丝巾，戴着同样的手镯，孪生姐妹一般；平时孙小梅家里有什么好吃喝，她也会给徐四仙留一半。孙小梅恭维徐四仙的经典语录是：“徐姐啊，看看你这肤色才知道什么叫'肤如凝脂’，我恨不是男儿身啊！否则一定非你不娶。”一旁有尖酸刻薄的便接过话茬儿：“你可以去做变性手术嘛。”引得大伙一阵哄笑。

　　校长对徐四仙也敬让三分。他明白自己不过是教办主任手下的一个走卒，朝荣夕毙只在人家一念之间，自古妻不如妾，这徐四仙左右着枕边风的风向呢，岂能轻易得罪？学校里评选优秀教师，每一次他都不会把徐四仙拉下，竟然也没人有异议。或许是大家都知道了这样一条潜规则：优秀的老师被奖励算不得本事，不优秀的老师被奖励才是真有本事。

　　学校雇用了一个临时工做门卫。这门卫和一般看门的不同，据说是某领导的远亲。老师们骑车出入学校大门时他就跷起二郎腿闭着眼假寐，没人敢劳动他来开大门，唯独徐四仙远远骑车过来他不但忙不迭跑去开大门，还会哈着腰目送一程。

　　这上至校长下到门卫的种种关照，其间微妙徐四仙自然心领神会：余成明是一棵大树，她是靠着大树荫庇的一株小草。这世间许多事一经说破便让人觉着透心的寒凉。

　　徐四仙不是没有想过登堂入室，这大概是每一个情妇的理想，可是有许多事不在她的掌控之中，于是她聪明地闭紧了嘴巴，从不对自己非妻非妾的身份抱怨。

　　至于当初徐四仙怎么上了余成明的床则有着不同版本的说法。

　　一种说法是当年徐四仙还在她的老家清水村小学教书时，她常常是上半天在学校里教书，下半天就跑回家去做农活，因此她的教学成绩很是糟糕，职称也就一直在原地踏步。眼看着其他老师的职称都蹭蹭往上升，工资也跟着往上涨，犯了愁的徐四仙就想着法儿去勾引教办主任余成明。

　　徐四仙是一个长相俊秀，腰身丰腴的女子。她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把即将下班回家的余成明堵在了办公室里。那天她特意穿了一件紧身薄衫，领口开得很低，曲线毕露，一双丰乳如同两只透不过气来的小兔子在薄衫下挤撞欲出。

　　据那一天最后一个下班的人说，他离开时看到徐四仙和余成明并排坐在主任办公室的沙发上说笑，可是当他走到楼下再抬头往上看时，主任办公室的门和窗帘竟已悄然掩上，整幢大楼静悄悄的，仿佛空无一人。那人不由地佩服：这个女人不简单，真是手到擒来啊！

　　不久之后徐四仙的职称问题解决了，紧接着她从清水村小学调到了江洲镇完小，结束了半天教书半天务农的生活。

　　随着这一版本的流传余成明办公室里的那张沙发也一度引人注目，走进他办公室里的人都忍不住暗暗打量那张沙发，思忖着那场艳事怎样在这狭小的地方发生？

　　另一种传言是说余成明从师范学校毕业时分配到荒僻偏远的清水村小学教书。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有门路的老师都纷纷调走，农家子弟余成明只能任凭山村寂寞单调的生活一点点啃噬自己的青春。徐四仙就在这时候到清水村小学当了代课老师。刚刚高中毕业的徐四仙如一朵徐徐绽放的花蕾，她的美丽和活力点亮了余成明昏暗的日子。两人很快就情愫暗生，从眼波流转到拥抱抚摸，余成明没费多大功夫就把徐四仙哄上了床。然而肉体带来的欢悦就像晨光中的露珠，总是不能够长久，很快余成明就陷入深深的懊悔中，他感到自己对徐四仙的贪恋如同饮鸩止渴，好不容易跳出“农门”的余成明并不想娶一个农村女子为妻，这意味着他又把根扎回泥土里去了。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余成明认识了苏菲。苏菲在县妇联工作，更吸引余成明的是她的父亲是江洲县县长。余成明忍痛割舍了徐四仙，开始不惜余力地追求苏菲。

　　在男人的眼里苏菲是算不得一个女人的。苏菲长得矮小干瘪，有人背地里给她取了一个绰号：桃胡儿。苏菲确实像一枚没到秋天就风干了的果子，丰满于她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梦想。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都会觉得硌得慌。

　　事实证明余成明是聪明的。他和苏菲结婚后，在岳父的提携下一路官运亨通，先是当了清水村小学校长，没过多久就提升为江洲镇教办主任，管辖着全镇二十多所学校，谈不上可以翻云覆雨，也可谓能一呼百应了。

　　仕途的顺畅却难以弥补余成明心底的缺憾，经历过徐四仙那样丰腴饱满、蜜桃般汁水四溢的女人之后，苏菲便是一块挂在房檐下年深日久，水份尽失的腊肉，她令余成明兴味索然。

　　余成明抑制不住地爱去清水村小学。他去的次数多了，老师们都慢慢看穿：检查工作是幌子，来看徐四仙是真。于是只要余成明一踏进清水村小学的办公室，老师们都纷纷找借口往外溜，偌大个办公室里只剩下余成明和徐四仙四目相对，叹造化弄人，惜情缘太短，过去的千恩万爱刹那间复活了。

　　徐四仙知道自己和余成明的种种绯闻在四处流传，她不但不恼，还暗暗高兴，她希望这些真真假假的流言传到余成明老婆耳朵里去。气质儒雅，仕途如锦的余成明把她的农民丈夫李强比照得不堪入目，徐四仙盼望着一场家庭地震，在一切土崩瓦解之后上她才有机会重塑人生。

二

　　李强能娶到徐四仙为妻，他的岳父徐旺才功不可没。

　　那一年在清水村小学代课的徐四仙好不容易读完了函授大学，眼看着就要转为公办教师了，在这节骨眼上徐旺才却逼着她嫁人。

　　徐家有四女一男。徐旺才对四个女儿的养育十分潦草。每一次他老婆生孩子时，他总是隔着窗户问一句：“是男是女？”一听里面大声说：“是个千金。”他长叹一声掉头就走，该挖地就下田去，该砍柴就上山去了。对徐旺才来说女儿们的出生就如同家里添了只小猫或小狗，他连个名字也懒得给她们取，任由老婆把连串儿出生的四个女儿叫作了大仙、二仙、三仙和四仙，弄得一个家仿佛山神庙似的。

　　徐四仙两岁的时候她的弟弟终于出生了，徐旺才欢天喜地，他放了一大串鞭炮，大声向村民们宣布：“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随后他摆酒设宴请先生来给儿子取名。那先生闭目掐指算了半晌，取了一个单名：曌。

　　徐曌小时候学写自己的名字很是费了些力气，他在心里埋怨父亲为何不像姐姐们那样给自己取一个简单明了的名字？他没有从这个笔画繁多的名字里感受到深重的父爱。

　　徐旺才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徐曌的身上，他盘算着将来把四个女儿统统嫁掉，家产只留给儿子一人。大仙、二仙和三仙都如徐旺才所愿在二十岁时嫁了人，没在徐家多呆一天，到了徐四仙却卡住了。徐四仙先是初中毕业时不肯回家务农，哭闹着继续上了高中，谁想她高中毕业了还是不肯回家务农，又跑去当了代课老师。每个月领着百十元的代课费，却把她的心性养高了，这四乡八寨的小伙子竟没有一个能入她的眼。转眼徐四仙就二十八岁了，她弟弟的儿子都快要上小学了，她却连个人家都没有寻下。兄弟媳妇害怕这个大姑子真要老在娘家了，便常常打鸡骂狗，找茬闹事，想着法儿要把徐四仙逐出家门。女大不中留啊！徐旺才也越来越觉得徐四仙碍眼，他就自作主张给徐四仙订下了一门亲事。徐四仙自然是一万个不情愿，可徐旺才给她下最后通牒：“你想要继续当代课老师，就先把婚结了；要是不结婚，这代课的差事老子一定要把你戳脱了。”

　　徐旺才原本是觉得对得起徐四仙的，他给女儿找了户百里挑一的好人家。李强是独子，父母双亡，留下一幢青砖大瓦房。徐四仙一嫁过去就当家作主，谁的脸色也不用看。可是一年之后徐四仙就转正了，成了真正的人民教师。人算不如天算，徐旺才后悔不迭，他那如花似玉，手捧铁饭碗的女儿竟然下嫁给一个农民为妻。可这时候徐四仙和李强的女儿已经呱呱落地。

　　李强自然是十二分地珍惜这天赐的福气，他把徐四仙菩萨般供奉在心尖上，徐四仙指东，他绝不敢往西走半步。可是他的俯首帖耳在徐四仙看来只是窝囊无能。徐四仙调到江洲镇完小后就提出了离婚，她带着女儿住进学校宿舍，从此再也不肯回清水村的家。

　　清水村的叔伯婶子们撺掇李强：“仙女也怕赖汉缠”，你把脸皮抹下去缠她，你好赖是娃娃的亲爹，她能忍心让娃娃打小就缺爹少娘？

　　李强便厚着脸皮三天两头去找徐四仙。进城后的徐四仙一改原来朴素的模样，她衣着讲究，打扮时髦，更加显得光艳逼人。相比之下李强越发灰头土脑，站在徐四仙面前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缩手缩脚。李强的窝囊相令原本同情他的人都哑然了，孙小梅公然为徐四仙叫屈：“这样的男人早就该离了。”

　　徐四仙见了李强冷着一张脸只当不认识。

　　日子一天天流逝着，一点点打磨着李强的耐心。

　　一个周末李强打电话给徐四仙说他同意离婚，但有些事要当面谈清楚了。

　　徐四仙信以为真，早早让母亲把女儿接回乡下去，自己在宿舍里专等李强。

　　李强进了门二话没说就把徐四仙摁倒在床上，他一年多没碰过徐四仙了。在李强的经验里做爱是夫妻关系的润滑剂，肉体交缠的极度快乐会把所有的不满和怨恨冲散。李强想只要徐四仙还肯和他睡觉这婚就离不了，只要能保全这个家，徐四仙和别的男人勾勾搭搭他可以睁只眼闭只眼。李强满腹的委屈无奈化作了不可抑制的欲火。

　　毫无防备的徐四仙突然被李强压在了身下，心里又惊又气。李强身上汗酸、口臭和烟味混合成的气息让她恶心，想到自己竟和这样埋汰的男人同床共枕许多年，她悲从中来，越发拼了命地挣扎，乘李强不备就朝他的胯间狠狠踹了一脚。

　　李强炽热勃起的下身猛然间受此一击，痛得他呦呦叫着滚倒在床上。

　　徐四仙乘机打开房门一溜烟儿跑了。

　　李强在床上翻滚着痛哭，因为疼痛，更因为徐四仙黑了良心，竟能下如此毒手，哪里还见半点夫妻情份？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李强的哭声渐渐弱了，他翻身坐了起来，看了看胯间的命根：它有些红肿，蔫头蔫脑，好像在埋怨李强害它吃了苦头。李强捡起扔在床脚的裤子穿上。呸，他对着徐四仙挂在墙上的照片吐了口痰，吸溜着鼻涕回清水村去了。

　　第二天，李强把院门一锁扛着一卷铺盖走了，从此没了音讯。

　　半年后徐四仙一纸诉状递到法院要求离婚。因为李强下落不明，法院的传票无法送达，只好在报纸上登了一则离婚公告。徐四仙暗自发笑，她知道只有小学文化的李强这辈子都不会看报纸的，这则公告和没登一个样儿。果然公告期限到了，李强连个影儿都没现，徐四仙如愿以偿地离了婚。

　　徐四仙自由了，人们仿佛看到她朝着主任夫人的位置迈进了一大步。孙小梅对她更加殷勤，恨不能和她同穿一条裤子须臾不离。

三

　　徐四仙离婚是人们意料中的事，但余成明突然陪着老婆苏菲在街头散步却是大大出人意外了，看着他们一副老夫老妻熟稔自然的样子，人人心里都犯了嘀咕：这苏菲是在装聋作哑还是真的不知道老公有外遇？

　　人们疑惑的目光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扎在苏菲的身上，她的脚步偶尔会踉跄一下，但她很快镇静下来，带着惯有的养尊处优的笑容和熟人们打招呼。

　　徐四仙离婚的消息传开后，苏菲便隔三差五要求余成明陪她去散步。余成明开始并不乐意，苏菲便鼓动儿子，母子俩一起撒娇说：“你一天到晚都忙着工作工作，陪我们一会儿不行吗？”

　　余成明只好时不时陪她们母子到户外走一遭。

　　散步这出戏是演给徐四仙看的。

　　苏菲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余成明就经常深夜不归，打他的手机总是关机。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黑夜里苏菲独自拥被而坐，不祥的预感笼罩着她：余成明在外面有女人了。不久妹妹苏芹听到了关于余成明和徐四仙的种种传言，证实了苏菲的预感。

　　那一刻苏菲的五脏六腑几乎要被愤怒和嫉妒焚毁。想当年余成明进苏家时不过是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下小子，穿件西装都不晓得要把袖口的商标摘掉，是苏菲的父亲悉心栽培，手把手教会了他为官之道。眼下苏菲的父亲刚刚退居二线，余成明就开始在外面拈花惹草，可见是个不仁不义之人。苏菲对引诱余成明的徐四仙更是嫉恨交加。她擦干眼泪往门外冲去：“我去找那个贱女人，她当老师的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

　　苏芹义不容辞：“姐，我陪你去。”

　　姐妹俩拉开房门却见母亲立在门口，她显然已经听到了一切。

　　苏菲的母亲和苏菲一样的矮小瘦弱，不同的是母亲的眼睛如一潭古井，有着看不到底的深邃和宁静。

　　母亲问：“你们要去哪里？”

　　“妈，余成明在外面有女人了！”苏菲的话音里带了哭腔。

　　母亲低声却严历地说：“都给我回去。”

　　苏菲苏芹退回到客厅里，只见母亲慢条斯理地坐到沙发上说：“你们的爸爸二十六岁那年提了干，从此他的官就一天比一天做得大。就像一朵花儿开得盛艳了，自然会引来狂蜂浪蝶。当年觊觎你们爸爸的女人可不少啊，可到头来怎么样？至始至终能留在他身边的女人只有我。”

　　苏菲苏芹第一次听母亲说这样的话，懵懵懂懂不知母亲所言何意？

　　母亲点拨她们：“狂蜂浪蝶你不去计较，它自会风流云散；你若是去和那个女人较真不但把流言坐实了，还会失了自己的身份。”

　　苏菲凄凄地问：“那我该怎么办？”

　　母亲说：“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还和从前一样把余成明侍候好。时候到了，他自然会回心转意。”

　　苏菲惊叫：“装着不知道？这怎么可能？”

　　母亲看着因愤怒而脸颊绯红的苏菲，失望地说：“你真不像是我的女儿。余成明是你爸爸一手栽培起来的，他马上就要当教育局副局长了。这样一个前程不可估量的男人，你甘心把他拱手送给别人？现在你该做的不是哭闹而是想法子守住他，守住这个家。”

　　母亲的话醍醐灌顶般点醒了苏菲：是啊，守住余成明，守住这个家才是最重要的啊！

　　苏菲的婚姻保卫战打响了。她每天下班回来，就一刻不歇地做家务：打扫卫生，洗衣做饭，辅导儿子做功课。余成明不论何时走进家门都能看到窗明几净，娇儿绕膝；打开衣橱都能找到干净平整的衣服，鞋柜里总是放着擦得锃亮的皮鞋……

　　有时候余成明吃完晚饭，换上干净衣服，对苏菲说：“我去单位处理点事情，可能要晚一些回来。”

　　苏菲明知他要去徐四仙那里，却陪着笑说：“路上小心。”

　　当房门“砰”的关上，苏菲就跌坐在沙发上暗自垂泪。

　　在那一段日子里苏菲不可收拾地爱上了王菲的歌___《红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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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有时候，

　　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

　　等到风景都看透，

　　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这词儿令苏菲蚀骨伤怀，余成明的风景何时看够？

　　余成明和徐四仙的关系维持了一年又一年，苏菲忍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徐四仙离了婚，苏菲才慌了神，她去找母亲讨主意。

　　母亲轻摇着一把旧绸扇说：“再忍忍吧，我活了六十多岁还没有见过能够天长地久的婚外情。”

　　“天长地久”这四个字让苏菲惊悸，她的目光停在母亲手中的旧绸扇上，她记得那曾是一把绘着红桃绿柳，鲜艳明媚的扇子，如今退却成一团灰暗了，苏菲感到自己和这把旧绸扇一样正一天天老去。

　　苏菲和余成明并肩走在街上，偶尔她会亲昵地挽住余成明的胳膊。苏菲只想让徐四仙知道她的家是一座牢固的城池，没人能够攻破，可是她的心却没着没落，像一只放飞了的氢气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破了。

　四

　　离婚后的徐四仙忽然觉得日子悠远漫长起来，上完课，吃完饭之后便是难以打发的空闲。想念余成明便成了她每日必修的功课。

　　情人不可能像丈夫那样按时归家，余成明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来，徐四仙唯一能做的就是精心地打扮自己，让余成明不论何时推门进来看到的都是一个漂亮妩媚的可人儿。余成明大多数是在夜里来，徐四仙就给自己买了好几件睡衣，有性感妖娆的，有典雅端庄的，有中式的，有西式的……每天夜里她安顿女儿睡下之后就认真洗漱一番，然后换上一件漂亮的睡衣，她知道自己丰腴的胴体在这些漂亮睡衣的遮掩下影影绰绰，总是让余成明欲罢不能。但更多的时候，她等到半夜也听不到余成明的脚步声，楼道里是一片漆黑的寂静，这种时候徐四仙就落寞地站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心里既疼惜又鄙视，往往会垂下泪来。徐四仙想起很久以前从书上看到的一句话：“以色事人，色衰爱驰”，写的是古代帝王的妃子以色事君，却也同样让徐四仙惊心：多少婚外情起于肉体的诱惑也止于肉体的厌倦啊。

　　徐四仙真正替自己感到不值是为了一件小事。

　　女儿参加作文竞赛得了第一名。徐四仙兴冲冲到菜市场买了许多菜，她准备做一顿丰盛的晚餐为女儿庆贺。一切准备就绪后，她打电话给余成明，邀他一起来为女儿庆贺。没想到电话里余成明说：“不行，今天是苏菲的生日，我必须回去。”

　　徐四仙的心一下子就坠入了冰窖。老婆的生日，儿子的生日，还有大大小小的年节……一年中有许多个日子余成明是雷打不动要回家去的。徐四仙渐渐感到了做情妇的悲哀，情妇不过是主宴过后端上桌来的一道甜点，可吃可不吃，可有亦可无。没有婚姻的保证，在她枕边发尽千般誓的余成明终究是一座随时会化去的冰山。

　　可是离婚对余成明而言是一个更改他人生的大手术，他岂肯轻易而为？徐四仙得了失眠症，在一个又一个漆黑的夜里她辗转反侧：是想办法让余成明离婚娶自己还是就此放手去开始新的生活？

　　就在徐四仙一筹莫展的时候，孙小梅却给她带来一个惊天的消息：苏菲得了乳腺癌。徐四仙脑袋上的两只耳朵都惊得不翼而飞了：你说什么？孙小梅小声说：听说她的乳房里发现肿块，乳头都开始溢脓了，医生说是癌症的症状。

　　徐四仙的心活泛起来：真是天可怜见呀！

　　徐四仙不是一个幸灾乐祸的人，可是那指日可待的幸福太诱人了，她的眼角眉梢都溢出欢喜来。她立即掏出手机想打电话给余成明求证，刚拨了两个数字又忍住了，这种时候她应该做的是等待，等待苏菲的病情慢慢恶化，等待苏菲的生命一点一点地消失，等待着丧妻的余成明出现在自己面前，什么都不用说，只给他温柔的抚慰就够了。

　　孙小梅不断给徐四仙带来苏菲的消息：苏菲的病情严重，已经转到省城大医院做手术去了。

　　徐四仙扳着指头算：一天、两天、三天……苏菲该出院了，她应该开始接受化疗，慢慢地她开始掉头发，然后是一天比一天消瘦，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徐四仙有一个姑妈就是死于乳腺癌，这个慢慢死亡的过程她太熟悉了。

　五

　　苏菲在做手术前忽然提出要和余成明离婚。

　　苏菲的母亲极力反对，女儿身患重病已是不幸，再离了婚，岂不是雪上加霜？苏菲恳求她：“我的日子不多了，你就让我做一回自己吧。”

　　苏菲从小就佩服母亲。母亲无才无貌却嫁给了英俊潇洒、身居要职的父亲，苏菲知道这是因为在母亲的身上有一种远远超过美貌的力量。苏菲也因此对母亲言听计从，对余成明的婚外情她一直隐忍不发，妄图像母亲一样用温柔贤淑来维系她的婚姻。

　　可是现在苏菲病了，种种迹象表明她得的是绝症，她的温柔，她的贤淑都妄费了，她最终不得不让位给徐四仙。几年来，她装聋作哑，把家变成了一个舞台，每天真真假假扮演着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现在她累了，她要罢演了。

　　苏菲躺在病床上，耳边回旋起王菲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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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有时候，

　　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

　　等到风景都看透，

　　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这一刻苏菲才想明白，这一首歌误导了自己，等待一个看透风景的男人回归是一种自虐，是一种犯傻啊；这一刻苏菲也才觉悟到母亲的一生其实也是不幸的，她拚死固守的不过是头顶上那一圈官太太的光环，在一次次的宽容，一次次的谅解之后，这光环底下到底还有多少真爱？这恐怕是连母亲也不敢自问的。

　　苏菲的哥哥和妹妹都把苏菲得病的原因归咎于余成明，他们认定是多年的郁郁寡欢吞噬了苏菲的健康。怎么能便宜了这个忘恩负义的人呢？末了还留给他一个丧偶续弦的好名声。斟酌再三，他们便一致支持苏菲离婚。

　　站在苏菲的病床前，面对苏家人责怪的目光，余成明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一只愚笨的鸵鸟，把头埋进了沙堆里就以为万事大吉，他所做的一切就像那藏不住的鸵鸟屁股，苏家人看得是真真切切；余成明后悔不迭：苏菲是自己的妻子，是儿子的亲妈，茫茫人海中只有这个女人是和自己血肉相连的。苏菲的离去将会撕裂他的整个人生啊！

　　余成明扑通一声跪在了苏菲的床前：“苏菲，你原谅我吧，就算看在儿子的份上。我今后再也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了，我发誓。”

　　苏菲眼神空荡荡的：“今后？我还会有今后吗？”

　　余成明不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苏菲就不肯做手术。余成明无奈，只好签字。签完字，苏菲的父亲客气却面无表情地说：“你走吧，苏菲不想再看到你，我们全家人也都不想再看到你。”

　　没有苏菲的父亲余成明也许就永远留在清水村小学当孩子王了，怎么可能有今天的风光？忘恩负义这顶帽子是如此的沉重，它压得余成明抬不起头来。

　　失去了才懂得珍惜，这是一句老得长了绿苔的话，而余成明是从未想过会失去苏菲的，他以为苏菲是一条会一辈子跟定他的影子，对于终身相随的东西，人们越发不懂得去珍惜。

　　余成明没有离开，他固执地守在苏菲的病床前奉汤侍水，尽管苏家人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尽管苏菲一次次冷漠地把脸转开，余成明毫无怨言，这一切都是他该得的惩罚。

　　在医院四处弥漫的消毒水气味里，余成明认真地审视自己的内心：你到底想要什么？钻头觅缝寻得的顶戴花翎，漂亮女人的投怀送抱，这一刻全成了过眼烟云，只有妻子儿子才是最宝贵的，他们中不论是失去哪一个都会让余成明痛彻骨髓，是真正的骨肉剥离啊！

　　余成明向单位请了长假，他关掉了手机，断绝和外界的一切联系，他全身心地守护在苏菲的床前。

　　手术后的苏菲越发瘦得皮包骨头，她躺在病床上像一具蜡像，没有血色没有生机。她的病理切片化验结果还没出来，但亲人们都感觉到她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都在背地里悄悄流泪。余成明心里残存着一丝侥幸，像一个罪大恶极的杀人犯，明知罪不可赦，却依然企望法官的一念之仁，赐个死缓。

　　在全家人的泪眼中苏菲的化验结果出来了，她体内的肿瘤竟然是良性的。

　　苏菲的这场病让全家人经历了一场大悲大喜的生死体验。而苏菲自己恰如浴火的凤凰，她变得豁达坚毅了。余成明从她脸上看到了一种陌生的神情，莫名的恐慌掠过余成明的心头，苏菲不再是原来那个毫无主见一切全凭父母老公作主的小女人了。

　　没有人知道苏菲心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像清风拂过草地，像小溪漫过山岩，清爽怡人的情绪让她觉得生活是如此的美好，她不但可以健康地活着，还拥有了一个离异女人的自由，一条崭新的路在她脚下铺展开，沿路的景象是她从未见过的。再也没有暗夜里的哭泣，再也不用去猜疑嫉妒，再也不用去等待一个负心的男人回头，新的生活令苏菲满怀喜悦。

　　六

　　余成明和苏菲结婚时没有买房，他们一直住在苏菲的娘家。回到江洲后，苏菲坚持要余成明搬离苏家，她说：“我们不再是夫妻了，你还住在我的家里就不成体统了。”余成明只好搬到单位宿舍里去住。

　　徐四仙听说余成明被逐出苏家心疼得缩成一团，她急忙给余成明打电话，她要余成明住到自己家里来，反正他们俩的事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结婚对他们俩来说是迟早的事情。

　　先前徐四仙几次给余成明打电话都被告知关机，没有想到这一次电话那端悦耳的女声明确告诉她：你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余成明换了电话号码，徐四仙懵了。

　　徐四仙亲自跑到余成明的宿舍去找他。余成明的宿舍总是门窗紧闭，任由徐四仙把门敲得震天响里面都悄无声息。

　　电话打不通，宿舍里没人，余成明从徐四仙面前蒸发了。

　　徐四仙不知道余成明回到江洲决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她断绝关系。

　　余成明虽然搬离了苏家，可他三天两头地回去，去看看儿子，看看苏菲的父母，每一次他都言辞恳切地请求他们的原凉。渐渐的苏菲的父亲有些同情余成明了，他也是官场中人，自然更能理解余成明：一个男人，你如果只会在家里围着老婆和锅台转，老婆会看不起你，别人也自然看不起你；可你一旦有了点出息，老婆稀罕你了，别的女人自然也会动你的心思。苏菲的母亲心里也有些动摇，如果不是苏菲得了这一场病，她说什么也不会同意苏菲离婚的，现在苏菲的病好了，余成明也有了回心转意的表示，是该劝劝女儿复婚了。

　　苏菲父母态度的转变让余成明看到了一线希望，他知道苏菲的父亲当了大半辈子的官，家里家外他都习惯了说一不二；苏菲的母亲向来也是官太太作派，不喜欢别人拂她心意的。苏家的子女很少有自己做主的机会，他们一向对父母言听计从。总之是自己做错在先，该让苏菲使使性子的，余成明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苏菲的谅解。

　　苏菲另嫁他人的消息便令余成明瘁不及防了，他只觉得耳朵里一阵轰鸣，刹那间失去了思辨的能力：怎么可能？苏菲会另嫁他人？希望像一盏华丽的大吊灯从天花板上脱落，稀哩哗啦摔在了地上，留下一地破碎的疼痛。

　　平日里不声不响的苏菲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她要嫁到省城去，她的结婚对象竟是她的主治医生。

七

　　苏菲的主治医生叫杨俊—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

　　在余成明夜不归宿的漫长黑夜里，苏菲时常靠上网打发时间。

　　苏菲的网名叫怨东风，杨俊的网名叫离人。他们在一个QQ群里相遇。

　　那是一个飘着雨的夜晚。夜深了，群成员列表上的头像都暗了，只有怨东风和离人的头像还亮着。

　　怨东风问：“怎么还不睡觉？”

　　离人答：“你不也没睡吗？”

　　怨东风：“我睡不着。”

　　离人：“我也是。”

　　怨东风：“那我们聊聊。”

　　离人：“喜欢《西厢记》吧？”

　　怨东风：“你怎么知道？”

　　离人：“'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这是莺莺的唱词。”

　　怨东风：“你也喜欢吧？'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也是出自《西厢记》嘛。”

　　……

　　那是怨东风和离人第一次长谈。

　　从那以后，怨东风和离人经常在网上聊天。慢慢地怨东风知道了离人刚离了婚。他前妻是个漂亮女人，她红杏出墙，拆散自己家庭的同时还让离人蒙受羞辱。离人说：“对一个男人来说妻子的出轨比离婚更有杀伤力。”这句话令怨东风唏嘘不已，对一个女人来说丈夫的出轨何尝不是最痛的伤害？怨东风告诉离人自己的不幸只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不回家的人。因为素昧平生，他们都心无遮挡，都说出了各自对爱情对婚姻最真切的感受和最真切的疼痛。都是受过人生重创的人，他们互相抚慰着，互相鼓励着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寂寞的夜晚。

　　后来苏菲病了，她在网上留言给离人：我病了，或许好不了啦。我担心的是当所有的QQ头像都暗掉的夜晚，谁来陪你聊天？

　　苏菲写下这句留言的时候，她翻看了和离人所有的聊天记录，发现不知不觉间竟和离人聊了近两年的时间。两年啊，七百多个夜晚，竟是这样一个未曾谋面的人陪自己度过的。在余成明和徐四仙情浓意切的时候，离人劝慰苏菲：要坚持住啊，就为了你的儿子你也要守住你的家。在苏菲对人生心灰意冷的时候，离人对她说：父母需要你的关爱，儿子需要你的抚育，我们网友需要你的睿智风趣，你不知道啊，和你聊天是件多么有趣的事。离人就这样一路扶持着苏菲，和他聊天也成了苏菲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件事。有时候没时间上网，临睡前她也要打开电脑看看，她知道离人会留给她一句温暖的话，她常常还给离人一个调皮的表情。

　　苏菲给离人留言后好多天都没有上网，直到来省城就医前，她打开电脑，一登录QQ，就看到了离人的留言：你得了什么病？快告诉我，我是医生。后面是离人留下的电话号码。苏菲看到离人每天都留下一句话：快联系我。苏菲读出了离人的焦急，她记下了离人的电话号码，但没有和他联系，她想自己一个将死之人何必再去惹人牵挂。

　　苏菲出院时，主治医生杨俊向她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后，随手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个电话号码递给她：“这是我的电话，有什么情况就和我联系。”

　　苏菲接过那张纸片一看就愣住了，那是离人的电话号码。杨俊见苏菲神情有异，就问：“怎么了？”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苏菲轻声念了出来。

　　杨俊愣了一下：“你是……”

　　“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杨俊一下子抓住了苏菲的手：“为什么一直不和我联系？我都以为你……”

　　像两个久别重逢的故人，他们相互凝视的眼睛都有些潮湿了。

　　杨俊请苏菲吃晚饭。

　　苏菲说：“应该是我请你，感谢你治好了我的病，更要感谢你陪我度过了那么多个寂寞的夜晚。”

　　杨俊说：“要感谢就感谢那颗瘤子吧，感谢它是良性的，更感谢它把你带到了我面前。”

　　苏菲说：“我的体内还有另一颗肿瘤，也一起被你切除了。”

　　杨俊不解：“还有一颗？我只切除了你左乳房内的一颗纤维瘤。”

　　苏菲灿烂一笑：“我的婚姻才是一颗真正的恶性肿瘤，它长在我生命中十多年了，在你给我做手术的前两天我离了婚。”

　　杨俊看了苏菲一眼，说：“那这顿饭还真该你请。”

　　苏菲小女孩似地欢呼：“好啊！”

　　杨俊告诉苏菲他的婚姻和苏菲的婚姻如出一辙，他笑着说：“我俩真是同病相怜，都是被人负了的人。”

　　杨俊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他不问世事，不求闻达，他的世界就由书斋和手术台组成。在医院里他站在手术台前一台接一台地做手术；回到家后他就一头钻进书房里看医学资料。他的前妻慢慢厌倦了这个由书斋和手术台组成的世界。她嘲笑杨俊说：“医生和和尚是同行，人有了肉体的痛苦就去找医生，有了精神的痛苦就去求和尚，你们都是替人消灾解难的。”

　　在杨俊聚精会神地做手术的时候，这个漂亮的女人便频频去和情人幽会。妻子的不轨败露之后，杨俊选择了离婚。

　　经历了前妻的背判，杨俊对漂亮女人有了一种不自觉的警戒，相貌平平的苏菲却能给他一种安全自在的感觉。苏菲的善解人意，苏菲的温柔敦厚，苏菲的不张扬……他渐渐发现了苏菲的诸多好来，空闲时便会给苏菲打一个电话，问一问她的病情，诉一诉自己的烦闷。后来他们竟是每天都要通几次电话，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心里就没着没落的。

　　杨俊和苏菲就像两只受伤的鸟儿憩息在一起，互相舔舐着伤口。不知不觉他们心底曾被背叛掐灭的爱情，就像废墟瓦砾间的小草，纤弱却坚韧地生长起来。

　　原本苏菲和杨俊说好了暂时不公开两人的关系，都是过来人了，不像小年青那样迫不及待，可是苏菲的父母开始轮番地劝她和余成明复婚，苏菲不得已说出了和杨俊的事。杨俊也及时从省城来到江洲，正式向苏家提亲。

　　面对这突然冒出来的乘龙快婿，苏菲的父母都有些茫无头绪。苏家算是官宦人家，苏菲的父亲当到了县长，哥哥苏强和妹妹苏芹的丈夫都是正科级干部，最不济的余成明好歹也混了个教办主任。在苏家人眼里优秀的男人都是能在官场上左右逢源，翻云覆雨的。杨俊是文绉绉的一介书生，他离苏家太遥远了，但很快他们发现苏菲最适合嫁的就是杨俊这样的男人，当他们俩在一起时，一个笑容，一个眼神，无一不流露着天衣无缝的默契，好像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好多好多年了。

　　苏菲的母亲活到老，似乎这才发现好男人不一定非得当官，像杨俊这样不也很好吗？

　　在家人的祝福声里苏菲和杨俊举行了婚礼。这一次苏菲的头上没有了县长千金的桂冠，她挽着杨俊的手无比踏实心安，杨俊娶的是一个离了婚的平常女子。

　八

　　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江洲镇完小校园里的两棵樱花开得如锦似霞。市教育局的领导前来检查工作。已经当上市教育局副局长的余成明坐在主席台上，徐四仙在台下静静地看他，感觉他苍老了许多。徐四仙幽幽地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的苍老是为了苏菲吧？没有嫉妒也没有恨，徐四仙知道她的下半辈子该另作打算了。

　　和余明成的一场聚散，徐四仙是上天入地的滋味都尽悉尝到了。情妇是比妻子更经不起抛弃的，被抛弃了的妻子至少还能得到人们的同情，而被抛弃的情妇就像一口吐到马路边上的痰，令人嫌恶，令人避之不及。

　　徐四仙曾经忠实的追随者孙小梅如今总是高昂着头，矜持得像一个公主，不要说是礼物，现在她连笑容也懒得奉送给徐四仙一个了。校长脸上的笑容还在，只是充满了暧昧。没有旁人的时候他会用手抚摸着徐四仙的肩膀，怜惜地说：天冷了，你要多穿点。有时候甚至会偷偷在徐四仙的屁股上捏一把。校长的心思徐四仙自然明白，一个女人一旦有了不检点的名声，就像鸡蛋有了缝，苍蝇蚊虫都会蜂拥而来。学校的那个门卫如今见了徐四仙也跷着二郎腿闭起眼睛假寐……

　　徐四仙有一个堪称闺密的女同学在省城工作，她了解到徐四仙的处境，就建议她换一个环境。

　　徐四仙一筹莫展：“我还能到哪里去？”

　　那女同学心直口快：“嫁人啊，你又漂亮又年青，可走的路多了。”

　　徐四仙看看镜中的自己，皮肤依然白皙，虽然眼角有了浅浅的皱纹，却也多了一分成熟的韵味来。她含糊其辞地答应了那女同学给自己介绍对象的事。

　　不久那女同学就打来电话说给徐四仙物色到一个离了婚的男人，叫她抽空到省城一趟，见个面。

　　在一个周末徐四仙便带着女儿到了省城，她在一家茶室里见到了那个男人。

　　第一眼看到那个男人，徐四仙的心就像灌了铅似的往下坠：这不是另一个李强吗？不过比李强多了一个职业罢了。徐四仙心里又酸又涩，心里百般不甘，可又能怎样？再回江洲去，看那些白眼吗？

　　徐四仙强打起精神，对那男人矜持一笑。那男人个子不矮，却是个秃顶，数得清的几根头发点辍着的头皮仿佛刚炒完菜的锅底，油汪汪的；他鼻孔里的鼻毛却长势很好，像两丛茂盛的葱般探了出来。这个人身上的毛发像是在和主人开玩笑：该长的地方不长，不该长的地方偏要长。这男人的工作，在徐四仙看来也不甚理想，他是一家单位的小车司机。

　　让徐四仙哭笑不得的是她根本没有把这些感受说出来的机会。那个秃顶男人只是略坐了一会儿，放在他面前那杯茶还没凉就起身走了：老天！他竟然没有看上徐四仙。事后他对徐四仙的女同学说：“我干吗跑那么远去找个半老徐娘？找个黄花闺女还差不多。”这话让徐四仙倒了好多天的胃口

　　女同学安慰徐四仙：“没事儿，下次我给你介绍个更好的。”

　　徐四仙原本是没必要伤心的，她压根儿也没有看上那个男人，可是那个男人抢先表达了看不上她的意思，这样一来被淘汰的屈辱就强加在她头上，这让她很窝火；而一个秃顶男人都看不上自己，这又令徐四仙十分的沮丧。

　　在回江洲的路上，徐四仙心情郁闷，女儿乖巧地用随身听放歌给她听。女儿放的是王菲的歌《红豆》，那慵懒随意，又曼妙空灵的歌声吸引了徐四仙：

　　……

　　有时候有时候

　　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

　　相聚离开都有时候

　　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

　　徐四仙顿时喜欢上了这首歌，这歌词像佛家的禅语，能点破人心头的迷津。是啊，一切都会有尽头。余成明是徐四仙爱的尽头，是徐四仙生命中最后的一朵荼蘼花，此花谢后，再无花开。这是自然的规律也是人生的规律。

　　徐四仙自然是不会知道，数年前她和余成明情浓意切时苏菲就是听着这首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的，只不过她们喜欢上了这首歌不同的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