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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人都跑去日本看红叶了

来源：花匠小妙招时间：2024-12-10 02:13

一览扶桑

从日常开始，带你重新发现一个深度日本

记得小时候读峻青的《秋色赋》散文，印象至深的是他在文中自叹，不明白为什么欧阳修作《秋色赋》时，把秋天描写得那么“肃杀可怕，凄凉阴沉”？在他看来，“花木灿烂的春天固然可爱，然而，瓜果遍地的秋色却更加使人喜欢。”后来来到日本，读到明治作家国木田独步的《武藏野》散文，被杂木林另一种秋色的景象所震撼。虽然他追随的是屠格涅夫《猎人笔记》的笔触。

因为是楢树，所以叶子才会发黄。因为叶子发黄，所以才会落叶。秋雨霏霏在私语，寒风冽冽在怒吼。一阵狂风吹过小丘，万千树叶在高空旋转飞舞，宛如群群小鸟，急速飞向远方。等到树叶落尽，方圆数十里的森林，顿然变得光秃秃。湛蓝的冬日苍空，高悬其上。整个武藏野坠入一种莫名的沉静。空气变得更清爽了。秋天的声音，来自林中。冬天的声音，发自林外的远方。

这是日本人笔下的秋色，即不肃杀可怕，也不瓜果遍地，而是秋风扫过森林时的声音，一种强烈的忽近忽远的风声。这种风声，可以把人的思想卷得很深很深，可以把人的记忆带到老远老远。显然，与我们中国人一叶知秋的美感意象不同，日本人是风过知秋。村上春树写过一篇《想想风吧》的随笔，他说他喜欢随风而醒，随风而动，随风而眠。他说让我们在除了风还是风的小岛上，想想风吧。

风过知秋（图｜库索）

在日本，春有樱花，秋有红叶。樱花为云，红叶为锦，早在平安时代就被定格。这日式的“云锦样式”，表明云为春，锦为秋。而一对价格不菲的“云锦筷”，是日本人的最爱。不过，从构造宏大叙事的物语面来看，樱花的内在要素要远胜于红叶。死在樱花树下，是日本人再自觉不过再灵性不过的一个理念诉求和艺术主题。小说家梶井基次郎《樱花树下》的开首句，就是“樱花树下埋着尸体”。有听说死在红叶树下的物语的吗？好像还没有。《源氏物语》里，虽然各帖也能散见观赏红叶的贵族情趣的描述，但与物哀相连的，与死相连的，还是无声飘落的漫野的樱花。当然，我们的一个发现还在于，樱花的树叶，在秋天会变色，变成深红或褐色。虽然樱花树总给人春天和粉红色的感觉，但秋冬的红，恐怕才是它的本来面目。如日本人喜欢的染井吉野樱，比起其他品种的樱花，它在深秋里流溢着艳红的光彩，则属最美的品种。这个时候，如果你去作为赏樱地而著名的东京九段下，川道边的樱花树叶，都变成红色了。

秋天的染井吉野（图｜库索）

日语中的“红叶”一词，主要是指秋冬季节落叶广叶树在落叶前叶色变化的现象。树叶变红，需要有8度以下的最低气温。毫无疑问，“红”字给人一种唯有“红叶”的强烈印象。然而趣味性在于：“红”并不是植物变红的唯一颜色。叶子变红，当然是“红叶/こうよう”，而叶子变黄时，汉字虽然写“黄叶”两字，但发音依旧是“こうよう”。从广义上说，日语“红叶”一词是三种叶色的总称：红叶、黄叶和褐叶。指向的是植物叶色变化现象的本身。树叶变红的植物有枫树（三角枫）、樱树、毛漆树、野漆树、四稜树等；树叶变黄的植物有银杏、白桦、杨树、枫树（一叶枫）、榆树等；树叶变褐的植物有山毛榉树、栗树、叶栎树等。这样来看，枫只是红叶中的一种。日本人将枫叶中红得最美的种类叫做“もみじ”。两片红叶，叶端切入较深的叫“もみじ/红叶”，叶端切入较浅的叫“かえで/枫”。对一片树叶作如此这般的细致区分，也只有日本人了。怪不得梵高说过，日本人知道人的精力和时间是有限的，所以他们不热衷研究无用的帝王史的禅变，不热衷研究无解的宇宙生成，而专事研究树叶的经络与色彩，他们画出了举世闻名的浮世绘。

红叶季的枫树

在万叶时代，万叶人用“黄叶”来作歌。在平安时代，平安人用“红叶”来作歌。据说，欣赏红叶的习俗始于平安时代。通过服装（颜色）的层叠而产生的色彩组合，当时就有“青红叶”“初红叶”“红红叶”“枫红叶”“栌红叶”“黄栌红叶”“黄红叶”“散红叶”等表记，充分显示了日本人对红叶的感悟与喜爱。同时也表明日本自古就是屈指可数的红叶大国。这主要的原因归结于地理环境与风土。除冲绳之外，日本属温带季风气候，四季分明。与世界发达国家平均30.8%的森林覆盖率相比，日本拥有国土面积68.5%的森林覆盖率。而在68.5%的森林覆盖率中，落叶林的就占50%。换言之，日本国土的30～35%都属于红叶尽染区域，拥有世界上最多最美的红叶。这也是欧美人涌入日本看红叶的一个原因。这正如前几年过世的日本文化哲学家梅原猛在《拯救人类的森林思想》一书中说，日本天皇制的长寿和经济的高度发展，这些都算不上日本的骄傲。日本真正值得骄傲之处是到处都是森林。

形容樱花的飘零，日本人创生了“樱吹雪/さくらふぶき”一词。形容红叶的落下，日本人创生了“红落/こうらく”一词。溪谷山川铺满了散落的红叶，方方圆圆就成了深红色的地毯。这是寒冬来临之前，最迷人的也是最后的单色世界。红落的魅力在于，从初秋到深秋，可以欣赏到稍有不同的落叶之气息。就像夏天消退时青草吹出的可感的气息一样。而几乎所有的落叶之光景，亦如画如诗。

被人熟知的京都祗王寺。被平清盛所宠爱的白拍子祗王，最终出家入寺。无人访，露珠干。见这寺院，颓败得难分庭垣，枯零得杂草纷乱。夕景荒芜，令人泪下，潸然总润沾。奥嵯峨的深秋，寒风劲吹，红叶纷飞，堆积满寺院。树影落在地上，尤其是日出和日暮时分，细细长长地伸向远处，让人倍感晚秋的凉意。祗王寺成了日本著名的“红落”观赏地之一。身如烟霭，虚幻如影。怎么看都是悲悯的。藤原定家是镰仓时代的公家兼诗人，在他的笔下，与秋光暮色相配的一定是浦畔的茅舍。他的历史感向人们表明，再伟大的时代也必定会落幕，再是色彩斑斓，也会走向枯萎孤寂。所以他说红叶拥有历史感。红是为了落下。落下堆积是为了被人踩踏。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则是人间的萧索。而同样是诗人而闻名的西行法师，则无法达到这样的思辨高度。虽然他的诗作也很冷很寂，但本质上还是追求躺在樱花树下圆寂的那种斑斓。

冬日枯木

红叶绘出的秋之韵，其实是红叶自身那种不为我们所关注的衰与竭的那个部分。换言之，是缺乏活力，濒临死亡的那个部分。满山遍野的那种深红，那种放眼似锦的绚烂，其实并不是秋的世界，更不是秋的本意。秋，本质上还是在于枯、在于野、在于寂、在于寥。风儿虽弱，却凛凛地吹着。没有活力与张力的红叶，索索直落。冬阳攒射的枯野，木叶尽脱，寒林的枝与干丝毫不萎靡，依旧在冬空里描画出刚毅的墨线，族族刺寒空。日本人虽然不悲秋，但他们思秋。在他们的骨子里，唯有秋色才是日本色的一种张扬。山林渐疏、山骨渐寒、山风渐枯、山草渐衰。芒路中行，万物皆失。远远的，似乎又是近近的，只听“咕噜”一声，有东西落地。哦，那是栗子爆裂后自动落下地来。其余呢，万籁俱静。这是雨止风息的静；这是昏暗檐沟里滴滴答答的静。风过后，能闻到山野里丝丝干枯味。插花家川濑敏郎说，吉野的秋色就是柿子色。一片柿色一片秋。

一片柿色一片秋（图｜库索）

俳圣松尾芭蕉说，石山的石头再白，也白不过秋风。而另一俳句高手正冈子规则给出“古寺/灯火/红叶”的三维意象，增添秋的思考力。王国维在20世纪初旅居京都时，曾写下“为言枫叶胜樱花”的诗句。日本人当然不会这样说。在他们看来，一言胜负，这个物的品和格就会下跌，就会流于平庸。虽然诗人金子光晴说过，新绿（樱花盛开的春季）清纯的山水精气，比什么都能净化日本人的灵魂。不过他们的心灵鸡汤祖师爷兼好法师早就这样说了：世事无常，万物都不足以长久依赖。确实，世上之事，最令人回味的，是始与终的两端。带有清苍之色的月，比纯粹的大满月更有意味。

红叶季的银杏树

生生又生生。营营又营营。落叶，剥脱的是秋之虚幻，还原的是秋之真实。秋的最大真实是什么？不就是万物原本是赤裸着的，袒露着的吗？不就是无用的或不用的外皮全部自行剥光的吗？于是，看到了芒草的叶与穗泛白而干枯。于是，看到了银杏把自己由绿转黄，并脱落自身的黄，只剩下朝天的枯枝头。而到处散乱的落叶，在月光下闪烁，踏在上面，索索作响。这时，人才能最深切地感受着秋以及秋的本质。可不是吗？一株银杏，一树金黄。初冬寒风起，落叶声声。一夜过后，满街生辉。屋顶房檐，无处不落叶，无处不金黄。再有几片红叶相间其中，生出苍凉中的一点喜悦。就像寒风不会吹熄月亮一样，开门一看，满天满地皆月色。

红叶地毯（图｜库索）

在日本，红叶是秋的季语。但随着全球温暖化的不断加深，立冬后看红叶或将成为常态（如今年就是）。为此，“红叶”在不久的将来或许要成为冬的季语。但即便成了冬的季语，红叶依旧是红叶，它不会成为物语的一部分，更不会成为观念的一部分。为此，善于再编辑的日本人就将不含太多内涵的红叶设定成是观光客观赏的对象，而将拥有太多内涵的樱花设定成是国家叙事的物语对象（这就令人想起日本人对茶与咖啡的设定：对来自中国的茶——提升为茶道艺术；对来自西洋的咖啡——打造成简约实用的饮料。前者体现了对“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理解，后者体现了对现代商务精神的理解。）

红叶秋韵（图｜库索）

当然这种设定也不是绝对的。如果说身体是我们拥有一个世界的一般方式，那么景观与景物就是身体的一般方式的一个媒介。身体被新的意义渗透，新的意义又被景观与景物渗透。从这点说，樱花和红叶都具有自己的景观与景物。所不同的是，樱花自身所具有的内在性，先验地内涵了太多的隐喻（メタファー），而这些隐喻，恰恰又是构建日本人物哀与无常情感的原型。与樱花相比，红叶不拥有这些能构筑情感原型的隐喻（虽然它也落叶它也干枯）。毫无疑问，这是红叶自身内在性所使然。不过，红叶外在的溢彩与斑斓，却意外地吸引了为数众多的观光客。而观光客在思想家东浩纪《观光客的哲学》论里，是一群非敌非友的存在，是一种私人性的存在，是不参与当地历史的存在，是不承担公共领域责任的存在。所以，观光客可以是红叶的对象，红叶又可以是观光客的对象。红叶始终是在它的观光客面前，展开它的有限度的浅层次的叙事。

红叶季的京都岚山（图｜库索）

于是，你看，今年的深秋初冬，日本的红叶季比任何时候都火红，红叶观光客比任何时候都拥挤。确确实实，“自由存在于山林”。国木田独步的这句至理名言，就像袒露于寒风中的枯野，再怎么狂吹乱吼，这睡眠就是死死的不苏醒。无奈，只落得春花红叶俱飘散。真可谓夕时雨慢，泪眼阑珊。

姜建强专栏丨寂光院

姜建强

旅日学者

致力于日本哲学

和文化研究

著有《另类日本史》等

（本文为作者原创稿，原题《无奈，只落得春花红叶俱飘散》，文章内容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一览扶桑立场。除特别注明外，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本人拍摄，转载请留言获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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