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分享 文锟:老院子 | 夜航船·散文

文锟:老院子 | 夜航船·散文

来源:花匠小妙招 时间:2025-08-02 20:27

文锟,文学爱好者。创过业,做过职员,闲暇时间喜欢读书。

老院子

文/文锟

一大早,我正准备送孩子去幼儿园,出门时接到了三舅打来的电话,要全家回老院子聚餐,我下意识想要拒绝。三舅说老院子就要拆了,最后再回去看一眼吧。

枣树

自从姥娘走后,我就再也没进过那个院子,谈不上抗拒,仅仅是不愿意去回忆罢了。以至于短短地七八年而已,姥娘的脸在我的脑海里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然而在梦里,姥娘的面容依然格外清晰,清晰到脸上的皱纹都一如当初。就像是姥娘从来也没有离开过,她只是被卡在了时光的缝隙里,直到被所有人遗忘,以及那棵陪伴了她大半生的枣树。姥娘总是在她的枣树下摆着那张油腻腻的小方桌,远远地招着手喊我吃饭。人的大脑还真是奇怪的东西,那些刻意想要回避和遗忘的记忆,却总是在你深眠时,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拼凑在一起,像一出毫无逻辑的荒诞剧,真实且清晰地在你眼前播放。

可事实确是,姥娘从来不在枣树下吃饭。因为枣树上会生一种叫“小老虎”的虫子,经常会掉下来。姥娘曾不止一次地警告我,玩耍时要绕开那棵枣树,保险起见还要远离树盖的范围。我很好奇,那毛绒绒的小虫子花花绿绿的,不仅好看,甚至有点可爱,怎么想都不应该和凶恶的大老虎产生联系。直到我把姥娘的话当耳旁风,和我弟疯狂摇晃枣树的树干,一只“小老虎”落在我的胳膊上之后,我才深刻地理解了“小老虎”这个名字的来由。

临近中午,在家人无数个电话催促之后,我才拖拖拉拉地出门。其实我家离姥娘的老院子并不远,骑电动车不过三五分钟的路程。可到了附近,看着已经被拆得乱七八糟的残垣断壁,我一时间竟找不到胡同的入口了。直到我看到枣树那郁郁葱葱的树冠,才在残砖破瓦间依稀找到通往老院子的路。进了院门迎面是画着吉祥图画的影壁,绕过影壁,后边便是姥娘的枣树。一家人基本到齐了,都在招呼我赶紧吃饭。他们在院子中央支起了大锅,所有人都忙碌地包着饺子。一家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尤其三舅更是喜上眉梢。我想三舅确实应该喜上眉梢,毕竟他一辈子郁郁不得志,日子过得相当贫苦。如今终于靠着这个老院子开发,直接成了百万富翁,从此再不必遭人白眼,被人轻视了。

三个舅舅都在,正领着一群表兄弟们围坐在一起喝酒。抠门了一辈子的三舅破天荒地自掏腰包置办了今天酒席,没有依照往常的惯例靠我妈张罗。他们喊我喝酒,我借口下午有事要开车婉拒了。我终究对三舅是有一些怨气的,心里这个疙瘩,也许这一辈子都解不开。

姥娘和三舅住一个院子,是姥娘姥爷的老房子。三舅结婚后,分给了三舅,但这也作为老人的养老房。姥爷走得早,姥娘心疼三舅家人口多,便住在东边角落的那间小屋里,除了院子里的厕所外,其他的房间全都腾出来,给三舅一家住。虽然同住一个院子,可姥娘和三舅一家中间似乎永远横亘着一堵无形的墙。在我的记忆里,姥娘从来没有踏入过属于三舅家的房间,而三舅也极少出现在姥娘的小屋。三舅只是在每天晚上回家站在院子里大声喊:“娘!没事吧?”,而姥娘则略显激动却极其克制地回答:“哎!回来了!三儿?”之后就再没了动静。很快,隔壁就传来三舅一家的欢声笑语,每当这时候姥娘的眼角总会有一丝落寞一闪而过。那时候小,不懂姥娘突然间的失落,长大后才渐渐明白,可依然不懂该如何开口宽慰。

小时候我总喜欢跑去找姥娘,每次都是先陪姥娘坐会,再去旁边三舅的屋子,一来给三舅和三妗子打个招呼,二来则是找表哥和表弟玩。有一次,我知道三舅一家就在屋里,可是屋门紧闭,任我如何敲门呼唤,屋里竟没有发出一丝的动静。我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心里还有一些担心。直到已经耳背的姥娘听到动静,匆忙走到屋外招呼我快回去。我搞不懂状况,依然不停地敲门。可一向和蔼的姥娘,这次竟反常地语气里带着焦急和责备。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严厉吓到了,只能乖乖跟姥娘回屋。姥娘坐在她的小板凳上,低着头沉默着。窗外枣树的叶子哗啦啦欢快地鼓着掌,一束和煦的阳光斜斜地打在姥娘面前的洋灰地面上,其中飘舞的灰尘,此刻却像凝固了一般。良久,姥娘站起身,微微踉跄了一下,语气轻松地说:“今天咱娘俩吃好吃的!”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或者心灵上获得了某种释然。那天姥娘把我带给她的好吃的都拿了出来,和我一起消灭了个干净。这于我来说有点不可思议,要知道姥娘节俭了一辈子。虽然每次我妈都会变着花样准备很多好吃的给姥娘带去,可姥娘总是只拿出一点给我吃,剩下的全都藏起来。我有个必须完成的任务:趁姥娘不注意,找到她以往藏起来的已经发霉的食物,偷偷给她扔掉。我当然很开心姥娘能有这样的转变,也便不再纠结于之前发生的事情。

之后,我跟我妈讲述这件事情。我妈听后就哭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眼泪,叹口气跟我说:“你不能怪你三舅。那时候日子过得太苦了,别说吃饭了,连树皮树叶都给人吃完了。你三舅那时候太小了,全家都怕他养不活,况且他是全家最小的,有口吃的都紧着他吃,吃独食的毛病也是我们全家给惯出来的。现在虽然说不至于说吃不上饭了,可你三舅日子不好过,还有一大家子要养。吃点好的,都要关起门来偷着吃。你也慢慢长大了,这些事你得理解你三舅。“其实三舅的这种行为于我个人而言,并没有产生多大的伤害,无非也就是被拒之门外的尴尬罢了。毕竟我和三舅之间本就没有多深厚的情感。我对三舅的怨恨大概只是源于我对姥娘的心疼。我实在无法想象,姥娘这样一个暮年的老人被自己最宠爱的儿子隔离在自己的小家庭之外,内心该多么地苦涩与悲凉。姥娘用她瘦小的身躯默默地承受和消化了这莫大的痛苦。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隔离起来,如同自己犯了什么错,极力避免撞破小儿子的秘密行动,让他可以心安理得地独享美食。姥娘就像院子里的那棵枣树一样,只是默默地结着她的果子,对阳光、土壤,甚至水分却从不苛求。

枣树就站在姥娘小屋的窗外,听老娘说是她刚结婚时姥爷亲手种下的。几十年过去了,枣树虽已不是当年小树苗的模样,可依然显得瘦骨嶙峋。姥娘走后的这几年,它好像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树干只有碗口粗细,高度也只有两层楼那么高,一幅弱不禁风、营养不良的样子。枣树虽长势缓慢,但实际非常扎实,枣木是相当坚硬的。枣树的枝叶长得郁郁葱葱,每年都能结出很多枣子,也是靠这些枣子,姥娘和一群孩子才得以渡过那段艰难的岁月。

姥娘一共生育了五个孩子,三个男孩两个女孩。姥爷在省城的铁路部门工作,姥娘独自一人带着五个孩子在县城生活。那些年月,人都被饿疯了。姥娘实在是没办法,只能带上五个孩子,从县城一步一步地走到省城去投奔姥爷,想着最起码能吃上一口食堂饭,不至于饿死。可等到到了以后才发现,姥爷尚且自顾不暇,食堂提供那点吃食甚至不足以支持一个人吃个半饱。在农村运气好还能在地里挖到些野菜啥的,在省城饿极了也就只能啃钢筋水泥了。于是,姥娘只能又带着孩子们一步步走回了县里。姥娘独自以她那矮小瘦弱但却异常坚韧的身躯扛住了生活的重压,和那棵枣树一起,为母亲姊妹五个提供了宝贵的养分和那个年月难得的糖分,才得以艰难但健康且高大地长大成人。

到了枣子成熟的季节,每次我去姥娘家,她都拿着长竹竿敲下一些枣子给我吃,根本不给我拒绝的机会。她说:“这是棵神树,这枣子吃了能长大个儿。你妈他们几个能长那么高,就是因为吃了这枣子的缘故。”姥娘总是瞄准那些红透了的枣子敲,那枣子虽然不大,但吃到嘴里却是又脆又甘甜,其实那些被顺带敲下来的青枣,也是一样的甜。可在姥娘的眼里,那些青枣始终不如红透了的完美。姥娘很宠我,总是希望把最好的都给我:“这树是仙树,吃了它的枣子就能长得和它一样高。凯和旋(我三舅家的俩儿子)从不到我跟前,这枣子不给他们吃,你看他们就不如你长得高。你要多吃,远远地把他们甩到后边。“我想老人始终是偏心的,可我只是外孙啊!这过分的偏爱是没有道理的。我怎么会比与姥娘朝夕相处的亲孙子更受宠呢?我想不明白,表哥和表弟想不明白,不知道姥娘自己明不明白。

记忆里姥娘的枣树上结的枣子总是密密麻麻,似乎永远都敲不完。姥娘会把吃不完的枣子做成红枣储存起来,留着慢慢吃。煮粥、煲汤、包粽子、泡水,冬天当零嘴儿,甚至到来年枣子再次成熟都吃不完。现在的枣树还没结果,想来三舅也不会在意那些吃不完的脆枣,更不会特意去制作红枣。不知道姥娘不在了,那些枣子还像不像小时候那样甘甜,也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品尝姥娘的枣子了,毕竟开发商绝不会让一棵枣树占用宝贵的土地。表哥和表弟个头儿确实都没有长起来,可我也没有长得多高,不过是个正常个头儿而已。于是我把姥娘的话理解为期望我面对苦难的时候,能像枣树那样的坚韧扎实吧!反正姥娘那么爱我,一定不会骗我的。

火炕

姥娘的房门没有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阳光亦步亦趋地随着房门走进屋里,没走多远便硬生生地停下了脚步。一股腐朽的气息带着潮气扑面而来,一段尘封的岁月像一张致密的蛛网劈头盖脸地罩过来,使我的鼻子痒痒的,心也被紧紧缠绕漏跳了一拍。屋里的陈设保持着姥娘离开前的样子,只是被堆满了杂物,又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灰尘。阳光被枣树的枝叶切成奇形怪状的碎片,透过玻璃窗洒落了一地。每每有风吹过,那些碎片便轻飘飘地在时光的小河里随波飘荡。与此同时,姥娘的身影也在无数平行的光柱里若隐若现,一幕幕的回忆重叠在一起,光怪陆离但却毫不杂乱。有关姥娘的回忆,在此刻似乎汇聚成一条立体的直线,既真实又梦幻。

姥娘的屋里,一盘火炕占据了小屋几乎一小半的空间。这可能是县城里已经为数不多的火炕了,姥娘对炕有一种近乎偏执的依赖,因此它才在三舅强烈反对下仍旧被保留下来。这盘火炕不只是保证姥娘安眠的温馨港湾,也是我童年恣意挥洒多余精力的游乐场。

我已经记不清这盘火炕在我疯狂地折腾下,被踩塌了多少次,又有多少次三舅一边发着牢骚一边重新垒起来。在无数个寒冷的冬夜,姥娘坚持让我睡在最暖和的炉口的位置。睡觉不老实的我,总是把荞麦皮枕头一点一点拱到炉子上,不知道烧掉了多少枕头。半夜冒出的黑烟弥漫整个屋子,每次都好悬把我和姥娘一起闷死在屋里。姥娘和我便裹着棉被站在院子的冷风里,等门窗大开的房间把浓烟排干净。闻讯赶来的爸妈吹胡子瞪眼骂我,姥娘就把我搂进怀里:“干嘛骂孩子?拱枕头说明孩子在长个儿,要怨都怨我老婆子睡觉太死。你们不光不能给我骂孩子,明天还得给我大外甥买鸡腿补充营养。”然后,姥娘就会重新给我换个枕头,一如既往地让我睡在炉口的位置。

姥娘说,在我们北方睡炕才是正道理,那些什么床啊什么席梦思啊,就是有千般好处,睡久了人就没了精气神,自然就开始闹毛病(生病)。我对姥娘的话深信不疑,无论外面如何狂风呼啸、大雪纷飞,只要躺在炕上就会感到特别踏实。不只是温暖那么简单,它像一座堡垒或者一处避风港,给人足够的安全感。令人的大脑放空、身体放松、心灵安宁,自然就能让人睡得安稳、香甜。小时候淘气,打雪仗全身湿透,坐在火炉旁,很快棉衣棉裤还有大棉鞋就干了,穿在身上不光干爽,甚至有一股阳光的味道。端起姥娘在炉边热着的大白瓷缸子,咕嘟嘟灌上一大口热水,浑身上下从里到外的通透。姥娘还会在炉子上烤上,红薯、花生、大枣、馒头片,反正是有什么就烤什么,带着一股独特的香气,不需要任何的调料,食物本身的味道就能胜过任何山珍海味。

姥娘说:“人都有三把火,北方寒冷,到了冬天,那火就弱了。全靠火炕给这三把火加持,人才能在整个冬天都火力壮壮的,邪祟就不能近身,自然健康平安,日子也越过越旺。“

我故意和姥娘抬杠:“那炕的火力那么壮,到了夏天睡在上边,人岂不是就被烧糊了?”

姥娘似乎没看出来我在抖机灵,依旧认真地解释:“火炕接着地气,炉膛里又通着气。天一暖和就撤了火,夏天睡在炕上反而能消暑去火。人体内的燥热去除,心里就能冷静下来,所以说‘心静自然凉’”。

到了夏天,姥娘会在炕上铺一个苇子编的凉席,人躺在上边感觉清凉舒爽,暑意全消。无数个燥热难耐的午后,姥娘就让我躺在炕上午睡。即使睡不着,也得闭着眼睛躺一会儿。当我极不情愿地被姥娘赶到炕上,姥娘就侧卧在我的身边。手肘撑在我的头顶,手里拿着她那把已经油亮包浆的蒲扇,以一种不急不缓的节奏扇着风。另一只手轻缓地抚摸我的前胸后背。姥娘的手掌坚硬而粗糙,像是院子里那棵枣树斑驳的树皮。经过岁月的磨砺,被赋予了某种特殊的能力。我因为不满玩耍时间被午睡占据而充满了一肚子的愤懑和委屈,随着那只手的不断摩挲,好像透过张开的毛孔,慢慢地浮出体外。与仲夏的燥热混合在一起,一股脑就被蒲扇那清凉的风吹散的无影无踪。

偶然有风吹过,木头的窗棂便“吱吱呀呀”地演奏起来,像是一首自遥远天边传来的幽幽梵音。知了不解风情,依旧声嘶力竭地呐喊那亿万年前传唱至今的夏日摇滚。枣树的叶子欢快地为这场并不协调的演出“哗啦啦”地鼓掌喝彩。这来自于院子里的热闹与喧嚣,却意外的具有催眠的功效,让人不知不觉便沉入如一泓温泉的梦里。

双手

无论我睡多久,或者偶尔睁开眼睛,总能看到姥娘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依旧不急不缓地轻摇着蒲扇,为我输送一波接着一波的清风。就如同在我陷入梦境的那一刻,时间便已停滞不前。姥娘保持着这个姿势陪伴了我一个又一个夏天,就像一个烙印,深刻地融进了我关于夏天的记忆里。多年以后,我也有了孩子,在一个炎炎夏日的午后,因为停电我便也想以姥娘同样的方式哄孩子入睡。直到此时,我才突然发现这个姿势有多难受。我实在无法想象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姥娘,在一个又一个的下午长时间地保持同一个姿势,守护着我的美梦。这时我才深刻理解那句耳熟能详的“养儿方知父母恩”的真正含义。

姥娘是个勤快且手脚麻利的人,小小的屋子虽然无法做到一尘不染,但一切都被安排的井井有条。我小时候甚至怀疑姥娘会法术,因为只要我醒来,就能随时喝到凉爽清甜的绿豆汤,可她明明一直都陪在我身边,那绿豆汤就像是凭空变出来的。随着年龄的增加,终于明白关于“法术”其实只是小孩子一厢情愿的幻想。一切都源于姥娘那一双灵巧的手和被刻意隐藏的操劳。

姥娘的一双手似乎从我拥有记忆的那一天开始,就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大大小小的老年斑。生活是一根点燃的香烟,吸取躯体的血肉,燃烧生命的活力,最终只潇洒而随意地给人留下一个个狰狞的烟疤。我从不敢用力握住姥娘的手,因为我怕稍一用力,姥娘那松松垮垮的皮肤就会像手套一样从骨头上脱落下来。可就是这样一双其貌不扬,甚至有点丑陋可怖的手,却又无比灵巧且神奇。

姥娘做的饭,无论多么平淡与家常,只要经过那双手一番简单而快速的操作,就能变得美味可口。我妈每次看到平时挑食的我在姥娘的饭桌上食欲大开、狼吞虎咽的样子,都会被震惊地瞠目结舌,之后便在姥娘的责怪下无地自容。后来,姥娘的牙齿掉光了,只能吃流食或者把饭煮得很软很烂才行。再后来,姥娘的味觉也慢慢退化了,饭菜里的含盐量也与日俱增。我吃着已经咸到发苦,可姥娘却似乎毫无知觉。慢慢地我开始抗拒吃姥娘做的饭,每次去看姥娘,她都满心欢喜地张罗着给我做饭吃,可我开始编造各种理由逃避。我能看到姥娘眼里的失落,而更多的则是不安与自责。她就像一个知道自己犯了错的孩子,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惶恐不安又束手无策。我知道,她只是担心她女儿的手艺不足以喂饱我。我知道,她是有多希望再看看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却不敢想象,罹患食道癌这十多年,吃饭这件本来应该给人幸福的事对她来说是怎样的痛苦和煎熬。关于病情我们对她讳莫如深,而关于疼痛,她对我们守口如瓶。

以前,每当感冒发烧我都很少打针吃药。因为姥娘说,是药三分毒。大多数情况下,姥娘一双手就能解决。比如嗓子不舒服,姥娘就用两根手指反复拉拽我的嗓子,没几下就被拽得一片黑紫。虽然这个过程很疼,但效果确实是立竿见影,不光症状消失,还能感到特别舒爽和放松。发烧时,姥娘就使劲拍打我胳膊关节处,疼到我都怀疑是不是把我的血管打爆了。姥娘对我的鬼哭狼嚎置若罔闻,依旧毫不留情地对着我的胳膊一顿猛攻。同样直到皮肤一片黑紫,几乎要滴出血才罢手。往往很快就能退烧,且其他症状也能很快好转,全身都畅快。还有鼻塞流鼻涕,肚子疼,便秘,拉稀,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姥娘总有办法靠一双手快速地为我驱除痛苦。我妈也曾尝试姥娘治病的办法,可总是不能成功。姥娘说:“这种时候必须狠下心来,不能手软。否则,不光病治不好,耽误孩子治病,孩子还白白被你打一顿。你要是做不到,就趁早别拿孩子练手。“后来我妈又尝试了几次,无果,只能无奈放弃,还警告我不许跟姥娘打小报告。就是这样一双在我眼里神奇的无所不能的手,能治疗我所有的病痛,却唯独对她自己的病痛无能为力。

送别

从懵懵懂懂了解“癌”这个字眼开始,我便无数次设想,当我面对姥娘的死亡,我会哭得多么撕心裂肺,该怎样让自己接受至亲的生离死别。最终才发现,对于生老病死,任何人都无能为力、束手无策,无论你接受与否。越想到后边越是脑子里乱哄哄一团,于是我拼命想结束这场胡思乱想。可越想结束,越想逃避,大脑就越不受控制,直到最后哭出声来。既然这是一件不可避免,一定会发生的事,我便时常默默祈祷,这一天晚一点到来,或者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只是一个粗心大意的医生的一次误诊。我靠这样的想法欺骗、麻痹自己。时间一年又一年地过去,慢慢地我不再提心吊胆,随着时间的流逝,姥娘一直平安无事,我几乎开始相信我的祈祷灵验了。可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来得悄无声息、猝不及防。就像孩童期待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鹅毛大雪,到了冬天的尾巴也没来,本来已经放弃,开始期待春暖花开了,它却猝不及防,飘飘洒洒地降临人间。然而,当真正面对姥娘的遗体时,我却没有如想象中那般情绪失控,相反我竟平静的有些过分,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由此看来,所有我们认为的不可接受,其实不过只是自欺欺人罢了。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无论多么难以接受,事到临头我们总能自然而然地接受。

当我赶到姥娘家的时候,姥娘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她的炕上。我坐在冰冷的炕沿上,伸手碰碰姥娘的手,想问问她冷不冷,为什么炕火灭了?指尖接触皮肤的瞬间,我像被热油烫了一下,闪电般收回了手。我从没想过人的皮肤会比房檐上挂着的冰锥还要冷。我默默地盯着姥娘青灰的脸,没有哭,也没有闹,脑子一片空白。我妈让我叫姥娘,我就轻声叫“姥娘”,旁人让我让开要给姥娘穿寿衣,我就让到一边。可我妈让我大声哭出来,我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听着他们那伤心欲绝的哭嚎,我心里也跟着涌出一股酸楚和悲凉,我拼命想把它化作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可当我拼命把它往泪腺赶去,它却在半路就顺着血管溜进血液中,渗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里。三舅说,他回到家时天刚黑透。看到姥娘的屋里黑着灯,他还觉着奇怪:怎么娘今天睡得这么早?他大声喊:”娘!没事吧?“无人回应。于是,他又喊一遍,依旧没有回应。第三遍,他终于意识到不对,急忙跑进屋里。拉开灯,昏黄的灯光温柔地拨开黑暗。姥娘深深地低着头,全身蜷缩着坐在已经燃尽的火炉边的板凳上。我妈颤抖着双手梳理姥娘散落在额前斑白的短发,我看到姥娘额头上好几块淤青。不知道姥娘摔了几个跟头,才最终爬到火炉旁,为自己保留了最后一丝的体面。三妗子说她一下午都在院子里干活,真的没有听到姥娘发出一丁点的声音。对于三妗子的说法我是深信不疑的,不是相信三妗子不会见死不救,而是相信姥娘一定不会求救。姥娘一辈子没有拖累任何人,即使她已病入膏肓,临终自然也不会麻烦别人,尤其自己的儿女。

姥娘按我们当地风俗在家停灵三天,这三天姥娘躺在三舅的客厅中央。姥娘终究还是进入了她小儿子的房间。在这守灵的三天里,我不断尝试哭一哭,以此跟我的姥娘告别,却始终未能如愿。直到出殡,我跪在地上,看着姥娘的棺材在十字路口被抬上车,眼泪才止不住地汹涌而出。其实,我的脑子里依然是一片空白,甚至内心里也异常平静。不知道怎么那眼泪就像从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流出的鲜血,源源不断,自然而然,没有理由,不受控制,也仿佛没有尽头。

姥娘入土为安后的宴席上,大舅二舅喝了几杯酒,终于冰释前嫌,握手言和。几十年的仇怨终于随着姥娘的离去,也一同烟消云散了。看着两个舅舅其乐融融,相亲相爱,我妈嚎啕大哭。别人以为我妈是因为两个舅舅的重归于好而感动,纷纷劝解“这是好事,应该高兴“。可我知道,我妈是为姥娘而哭。他们两人的互相谅解未免也太迟了点,他们之间的仇怨,实际上是对父母的仇怨。姥娘期待了一辈子的两个儿子对她的谅解,也始终没有等到。姥爷在省城铁路上的工作,让二舅接了班。大舅便心生怨恨,觉得两位老人不公平,自己那贫穷失败的人生也是由此造成。于是,分家后姥娘就没有吃过大舅一根菜,没花过大舅一分钱,甚至过年过节大舅都不愿去看姥娘一眼。二舅虽然接了班,可小小年纪就孑然一身去到遥远的省城工作,没房没钱,一辈子被媳妇一家看不起。二妗子要求二舅尽量断绝与这个穷苦家庭以及姥娘的联系,二舅只能找机会偷偷看一眼姥娘,随即便匆匆离去。大姨因为超生,举家远迁山西,不久便半身不遂,从此便没有回来过。姥娘常一边翻看她那本泛黄的相册一边偷偷抹眼泪,每每被我撞见,我就问姥娘想不想他们。姥娘合上相册,揉揉泛红的眼睛,宠溺地摸摸我的头:”想他们干嘛!有我的外甥狗儿陪着我就够了。“

姥娘这辈子,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五个孩子,从不曾奢求所谓回报。姥娘觉得为孩子付出所有是理所应当的,她的孩子们也是这样认为的。即便是已经病入膏肓,即便当她连走一步都承受莫大的痛苦,姥娘也没让任何人照顾,她不想成为孩子们的拖累。可即使这样她的孩子们还认为不够,依然认为父母不公平。其实为人父母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公平的事情,可所有的父母却心甘情愿且理所当然地接受这种不公平。所以我想,我妈确实不应该哭,尤其不该为姥娘哭。也许姥娘走得并无挂碍,也毫不遗憾。

那一天我喝多了,躺在姥娘的炕上,虽然冷冰冰的,但姥娘的气息还未完全消散。窗外的枣树上,一群麻雀一边打闹,一边争食挂在树梢的枣子。压在枝头的白雪扑簌簌掉落下来,我又听见姥娘的声音:“够吃就行了,总得给树留一些。要不家雀儿都不来了,这一冬天枣树该多冷清?”

相关知识

文锟:老院子 | 夜航船·散文
七夕夜散文
经典散文:飘渺的七夕夜
夜航船
夜航船丨一个家庭走向兴旺的3种习惯
夜航船|春分至,别错过这些小确幸
石榴花的散文
优美散文:邂逅传说中的木棉花
季羡林散文精选《夹竹桃》
白兰花散文

网址: 文锟:老院子 | 夜航船·散文 https://www.huajiangbk.com/newsview2236254.html

所属分类:花卉
上一篇: 为古树名木上保险
下一篇: 枣树如何开花授粉?

推荐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