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谁一起晚餐

生活在杭州的雏菊女士给我发来一张电视剧海报，出自前不久流媒体刚上线的一部日剧《宛如阿修罗》，导演是大名鼎鼎的是枝裕和。

这位我称作雏菊的女士，对话框里第一句话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不大舒服。”

忽然她反应过来，又发过来消息，“你看过了嘛？”

我说，“前些天刚看完。”

她给我发过来一个欣喜的表情，“那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了，对吧。”

我答复，嗯。我心领神会。

雏菊女士是我在二十几岁职场时代里结识的一位同事友人，她从杭州的分公司调过来深圳，加入我所在的工作小组，大约是半年的项目周期。

起初我跟雏菊女士一起在公司的楼下开启工作日的午餐时间；一些时日过后，我们决定在周五的晚上去公司附近的日式小酒馆一起晚餐。在我所推荐的周末晚餐小馆里，雏菊女士每次都是连番好评，声称这是她目前为止最喜爱的晚餐。

她的说话语速很快，逻辑直来直往，没有任何弯弯绕绕的意味，也没有“之一”这样的词汇。当她知道我是南方人之后，觉得十分诧异。她说，不论从外貌身型，还是说话口音，做事风格以及性格上，我看起来都是一个北方女孩的风范。

我打趣说，可是我为你统筹的这些周末晚餐小馆计划，从菜式推荐，搭配酒水，餐厅的位置；到我们的交通路线安排，晚餐过后的甜点或是散步时间；并且为你推荐不同的购物场所，电影厅，剧场，美术馆，包括海边的旅行，这些可不是凭一腔热血，直爽性情就能搞定的呢！

她即刻反应过来，而后与我碰杯。就这样，我们逐渐成为了职场空间之外的友人。

雏菊女士提出想到我生活的空间看看，我邀请她周末到我的公寓里晚餐。那时候我独自一人生活，客厅里摆放着工作台，书架跟沙发上都叠满了书本，只有客厅中央的地毯上，摆着一张很小的日式桌子。于我一个人而言，这是餐桌，是茶几，是摆放笔记本电脑的看剧架子，亦是偶尔给远方朋友送出礼物时候的打包工作台。

雏菊女士拎着水果，甜酒跟啤酒，一把小雏菊，出现在我的公寓门口。

“这是我最喜欢的花。”

她一边换鞋，一边将手里的物品放在地上；随手从书架上拿出一个花瓶，走进厨房里装水，整理布置那一束她喜爱的小雏菊。整套动作十分流畅，像是一个来过这个地方很多回的熟悉朋友。

从那以后，之前被喊作“小梁同学”的高个子女孩，在我这里就有了一个新名字：雏菊女士。

厨房里炖着无花果肉骨汤，茄子酿跟尖椒酿已经蒸熟，只需要煎锅加热就好；准备了好些蔬菜，做一份西式沙拉，还有一份中式凉拌菜；另外有一份花蛤蒸蛋，当作是提前给雏菊女士准备的生日祝福。

雏菊女士将花瓶放置在我的工作台左边，拍摄了不同角度的照片。她将日式小餐桌挪到地毯中间，将酒杯放置好，倒上冰凉的小甜酒，雪梨的水果清香挥洒在这个狭小而温馨的居室里。

果然如我原本预期的，餐桌太小，没办法放下所有的菜式。我于是提议，“那我们就当自己的服务员吧，一道道菜品尝过来，不用着急。”——就这样，先是无花果肉骨汤，茄子酿跟尖椒酿，凉拌菜；稍作休息，第二阶段是花蛤蒸蛋，西式沙拉，将汤羹里的无花果捞起来当作是甜点。

雏菊女士起身去开第二瓶甜酒，半是醉醺醺状说，这是她人生里目前为止最喜爱的晚餐。我装作没有回应她。她变得十分严肃，我说的是真的！

“晚餐非常美味！但重要的是你，你可真是太好了！能够跟你一起晚餐，真的是太好了！”

这一刻我意识到，她开始从晚餐的尾声进入到一种喜悦的心流体验之中；而处在这种磁场之中，大概会回想起过往人生里那些伤心的故事：因为只有这样的时空是最安全的，也才是敢吐露些许真相的。

于是那个晚上，我大约知道了雏菊女士的些许过往人生。她出生在北方一个工业小镇，父母都是单位员工，而后经历下岗潮，历经诸多艰难。家里有一个弟弟跟一个妹妹，她是不被在意的那个长姐。

在记忆里，她从来没有跟家人吃过一顿平静的晚餐：母亲疼爱两个小的孩子，所以总是把肉菜夹给他们；父母两人总是在饭桌上吵架，家长里短，鸡飞狗跳，冬天是家里煤炭不够烧，夏秋季节是因为开学即将到来，三个孩子的学费还没有着落。

她从来没有见到过，所谓一个平静的，安稳的，还算体面的家庭，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直到她努力考上了大学，终于有理由离开小镇，去往城市生活。

大学校园在城市郊区，几乎跟家乡一样偏僻。但是她十分享受那里的生活：独自一人去食堂打饭，跟同学去小餐馆吃饭，都不会让她感到为难尴尬；偶尔去到家在本市的大学同学家里吃饭，她体会到了某种微小的，温和的，慢条斯理的那种幸福感。

那些瞬间，那些片刻，十分短暂。但雏菊女士说，她非常满足，因为就如同开启了另外一扇世界的大门。雏菊女士知道她找到了办法，于是提前准备实习方案，寒暑假留在大学里打工；到大四开学不久，她就拿到了几个校招的工作机会。

她没有告知家里人，而是打包行李，直接去往杭州开启实习；而后进入试用期，拿到毕业证，成为正式员工。许多的新知识需要学习，许多的职场生存法则需要领悟，她并不觉得这些是难关。

因为但凡辛苦工作之后，她总是会为自己奖励一顿好吃的。起初是独自一人，后来结交些许同事，一起聚餐。这些为数不多，但是极为固定的安排，将她从过往苦涩的童年以及青春记忆里，叠加了新的一层精神皮肤。

这次公司安排外派计划，她欣然接受。她将这当作是一次机会，一种机遇；无论是什么样的变化，只要是新的地方，就会遇见新的人，发生不同的机遇。

“这一切的发生，都不会比往日的那个世界更差。”雏菊女士举着酒杯，靠在身后的海蓝色沙发上。

她说，前些日子与你的接触，我想象中你生活的公寓，大约跟我在杭州的房子是差不多的。当你打开房门，我看到你身后挂在墙上的那张鱼儿游玩的棉麻布画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做出了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

晚餐结束，我打开投影仪，将电影硬盘库存打开，交给雏菊女士挑选片单。她打开了那个名为“是枝裕和作品”的文件夹，随意点开其中一部。当第一部电影结束，她询问，还可以看第二部吗？此时已经是午夜时分。我点头，起身去冰箱拿一瓶新的甜酒。

当第三部电影结束的时候，公寓窗外的天色出现鱼肚白，城市的灯火璀璨模式结束，车水马龙模式开始启动。我拉上窗帘，关上房间里的灯。雏菊女士已经在地毯上睡去，怀里抱着一个靠枕。我为她盖上毯子，而后走进房间的床上，沉沉地睡去。

午后时分，我们各自醒来。我开始规划具体的生活安排，因为在客厅的沙发旁还有一位客人。雏菊女士这时候利落起身，将头发绑成丸子头，整理手袋，拿起外套；她戴上口罩，换上鞋子，嘴里说着“不用管我，千万不要管我”——而后打开房门，扬长而去。

我赶忙冲到电梯口，确认她的状态是安全的，是没有异样的。她扑哧一笑，“我很好，我很安全，我很心满意足，这是我的真心话——快回到你的安全区吧！”她即刻走进了电梯里。

后来的日子，我们照旧一起午餐，周五时常一起晚餐。第五个月的时候，已经是深圳的冬季，但气候依旧秋高气爽。雏菊女士告知我，公司安排有变动，她要提前离开，回去杭州的公司上班。

我问，后面还有机会过来吗？

“不确定。但如果没有工作机会，我也会有假期过来的。”

转而她的神色变得有些迟疑，“只是很难说，我好像没有专门再来深圳的理由了。”——我明白她的话语，我并未是她的常态朋友，也并非真正的朋友，所以我不会是“那个理由”。

我的心绪切换成了江湖侠客模式，转向安抚她说，萍水相逢，便是有缘。

她点头，嗯。

我不再有承诺的压力，她自然也不必太过于感伤这段分别。萍水相逢，一段际遇已成回忆，亦是人生的组成片段之一。

她即刻恢复了平日里那种爽朗的神态，照旧是那句看起来十分绝对的句式：跟你一起晚餐，是我经历过的最好的回忆。

我假装疑惑：又是没有“之一”？

她点头，当然。

“没有之一，也不要有之一。每一顿晚餐都很好，每一段回忆都很满意。比起来十八岁前发生的一切，眼下的生活我全部都很喜欢。”

她又说，谢谢你给我过生日。

“花蛤蒸蛋很好吃，没有人这么细心，周到，在乎过我。”

我说，以后会有个人出现，他会爱惜你，在乎你的。

我又补充，即便将来爱你的那个人还没出现，我觉得你也是善于给自己创造快乐回忆的那一类人，这是你的天赋。

她问，何以见得？

我解释，双子座族群聪慧灵动，风趣善变，这个禀赋很好地保护了你，让你的灵气不被旧日家庭模式的冲撞与破碎所影响。

“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悟性，并且有能力，在十八岁前就知道要靠自己努力逃离小镇的。童年时候被忽视的反面，是这个世界准许你一个更大的视角，去启动内在的力量，来顾全自己的人生。”

“福祸相倚，未到人生尽头，我们并不知晓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会让我们变成什么样的人。”

“但是目前为止，我们是可以有机会选择如何度过三十岁之前的人生的：跟谁一起晚餐，看哪一部电影；和谁一起生活，在何处生活；跟谁一起旅行，开启新的人生——这些都是我们可以慢慢经历的。”

这是我发给雏菊女士的离别祝福语。她那时候并不知道我在日常工作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是写作者。我们也没有想到，这会是我们在三十岁以前，旧日世界里的最后一面。

后来我几番搬家，每一次开启新居所的夜晚仪式，都会拿出雏菊女士当初送给我的一套香薰蜡烛礼盒中的其中一个味道，将眼前这个陌生的空间缓慢地，温和地，浸润成为我安全区的家园。

后来这些年，陆续收到过雏菊女士的些许消息。起初她交往一个男生，对方家世很好，人品也极为不错。她第一次跟男孩回对方家里吃饭，阵仗极为隆重；幸亏她准备了足够的礼物，才勉强让自己撑过去。

本以为这是一次特殊情况，男孩的长辈们都想要来认识一下女孩，于是原本的晚餐变成了几十号人的酒席。后来男孩告知雏菊女士，这是他们家的传统，每个月的月中跟月末，父母的兄弟姐妹以及家庭成员，三十多人，都要聚集一起晚餐。

这是家族传统，男孩自小就已经习惯。他生长在这个城市，从读书到就业，也是在本市区一路顺畅。他不需要流放别处或者为前途奔波出头，他是那种罗马终点站的人生模范。

雏菊女士问，是每个月都这样吗？还是逢年过节是这样的安排？

对方答复，是每一个月。

月复一月，年复一年。那些后来加入这个家族的女性，也会镶嵌进入这个家族聚餐系统，并且负责准备晚餐食物种种，而后成为这种生活模式的拼图之一。

一切看起来很好，这一家人温和有礼，家族资产丰厚，男孩本身就是身心富足的健全人类。似乎这是老天爷送给自己的一个最优选项了，没有“之一”。

雏菊女士思索一些时日，而后礼貌与男孩分手。家乡的母亲知道了她的选择，十分失望，甚至是气得跳脚，在电话里数落她居然丢弃掉一条大鱼，“哪怕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考虑弟弟妹妹将来的前程才算懂事……”她果断挂掉母亲的电话，不再过问任何故乡的人和事。

心境虽然低潮，但是好在还有事业。雏菊女士仍旧会友善地照顾自己，认真工作，犒劳自己美味晚餐。她照旧会观看是枝裕和的电影，还有小林聪美的剧集，许多的美食或者旅行主题故事，都是我推荐给她的片单。

于是这次，当雏菊女士给我发过来日剧《宛如阿修罗》海报的时候，我一点也不觉得诧异。她的感受是对的，亦是真实的。这个发生在比我们的出生年岁还要早十年的故事，一个日式家庭的范本：父亲出轨，四个女儿的平静生活被搅乱，还有母亲的隐忍，压抑，与哀伤，都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所谓人生。

这个故事的原著出自日本的知名剧作家向田邦子，在过去已经被翻拍过许多轮。这一次的新版本出自是枝裕和的手法跟镜头，仍旧是那种熟悉的温和治愈，血缘与非血缘关系的探讨，复杂而隐秘的人性幽微。

我明白雏菊女士所表达的那种不舒适：无论是几十年前的故事背景，还是今时今日的女性主义新时代，遭遇背叛和秘密的揭露，大多都是由女性方来承担；这种承担与承受，意味着不能道破，需要隐瞒，必须将自己的痛苦揉碎了，换做是整整齐齐的体面一家人。

这一家人无论是姐妹之间，父母之间，或者四姐妹各自的亲密关系态度，几乎都是狼籍一片，摇摇欲坠。这样的隐秘之痛楚，浑浊之温馨，并非是一种良性的治愈体感。

雏菊女士在十八岁前所经受的那种破碎的晚餐回忆，在她后来跟心理医生的对话中一次次地讲述，重复，分析，回溯，复盘，就是为了让自己可以走出创伤，更换新的一种视角去看待这个世界。

而雏菊女士在后来的人生里，点点滴滴对自己温柔呵护；从迟疑摇摆到斩钉截铁之果决，切断父母对于她现有生活的干预跟搅局。可即便是这样，她仍旧心有不安，因为过去的能量太顽固了，她随时处在战斗状态中。

在疗愈的美食或者旅行故事里，她可以暂时将自己的童年跟青春期时区，交付到那些片刻里：在那些人们交谈，谈论天气跟猫咪；喝着咖啡或是啤酒，切着冰凉西瓜，吃着年糕或者饭团；在海边奔跑，看火花大会的画面中，得以将自己旧有的孤单跟心碎逐一消融。

关心具体的人和事，成为一个具体生活着的人，这是雏菊女士的解题方案。而这一次在是枝裕和呈现的新故事里，雏菊女士嗅出了那种熟悉的虚伪气息，还有愧疚跟委屈，这让她感到愤怒，十分不安。

她说，我能把这种不安丢给你一些吗？

我答复，你可以全部丢给我。

“为何？你难道不会难过，或者愤怒吗？”

我答复说：

“我的真实感受是，如今不再置身之内，同情任何一个角色，无论是四姐妹，或者是那位母亲；我甚至不恨那位父亲，那些出轨的男人们。”

“我选择不再同情他们，就像我不必时刻同情自己。”

“我担心将来自己也不一定会是道德十分完美的人；回溯过去，我也曾是个虚荣，甚至渴求有人爱全部的自己的那种幼稚女人。但是我不懊悔过去的那个我，所以我也不敢担保将来的那个我。”

“看似我无法给任何人做出承诺，但这正好是我的筹码：我不必再亏欠任何人了。”

“这就是我如今的态度：一个剧集故事，如果给我以感动和抚慰，我会缓慢温和地吸收这股能量，记录下来，分享给一些朋友，包括你在内；但若是遇到一个两极化的故事，我会将自己当作是过客，去浏览这种两极之间，良善与邪恶，自由与现实，妥协与反抗，这些种种挣扎的浪潮涌动。”

“我不必成为当事人，但是有他者正在上演这样的人生。我觉察到了这件事，这种体验会拓宽我的视角，拓展我的心境辽阔。”

“当自身的宇宙得以壮大，我知道尽管往后的人生仍旧免不了诸多考验和不安，尽管这个世界似乎难以变得更好，但是我知道：我会理解这一切的发生。”

“理解是我的救赎，我愿意走入深处，跟我的恐惧谈谈。”

“我当然也会原谅：他者也是有同样的恐惧跟不安的。”

“我不觉得这是一种悲观主义。”

“相反的，更为悲观的反面，会将我拉回现实层面，回到那个古老而宏大的，如此严肃而又常态的问题：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我觉得，其实你已经给过我一个参考答案了。”

雏菊女士等着我的答复：是什么？

“和谁一起晚餐，这就是眼前最重要的事。”

“和谁一起晚餐，吃什么，说些什么，都很重要。跟谁一起生活，度过一段人生，哪怕只是或长或短一段旅程，都是十分重要的事。这是眼下的课题，我们会跟二十几岁时候一样，慢慢摸索到我们想要的答案的。”

手机对话框里的对方暂停了许久，不再有新的消息出现。我决定起身去洗漱，而后点上香薰蜡烛，进入午夜看剧或者阅读模式。

第二日午后，接近傍晚时分，收到雏菊女士的消息。她给喜欢的一个男孩发了短信，约着两人一起晚餐。

她给我发来杭州橘红色的天空，还有一杯玛格丽特鸡尾酒。是男孩为她点的那杯酒，男孩第一次知道她有一个可爱的昵称，雏菊女士。

“希望这会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她说。

我给她发过去一个拥抱的表情。

她当然会拥有一个美妙的夜晚的：这是她为自己挑选的，和谁一起晚餐。

这会是那个答案。

唯一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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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出自日剧《宛如阿修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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