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开暮落的木槿花
《礼记·月令》有记,“仲夏之月,木槿荣”。荣,篆文写作榮,晚清古文字学家方濬益解释这个字,说“两个火”乃“木之华也”。那么,“榮”的字形就是一棵开花的树。两千多年过去,木槿还是在同样的季节开花。我所在的小城,常以木槿做行道树,每次在路上看见它一树繁花,都会不由地笑笑:想想古人古书里的“木槿荣”,看看身旁一棵开花的树。
说一棵开花的树,也有人想起席慕容那首有名的诗歌——《一棵开花的树》,那首诗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少年中红极一时——那是一个诗人和诗歌也可以“红”起来的时代:“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席慕容写这首诗时,37岁。中国是一个崇尚老,也容易老的民族,“少年老成”至今也还是一个褒义词。幸好,还有一些时代充满朝气,还有诗人——一种不易老去的人,无论年龄多大,都会有少年情怀,都能写诗,带着读者走到一棵开花的树下,让他们为一树花开动情。树开花的时候最美,人呢?动情的时候,是“最美丽的时刻”。
喜欢花花草草,也常和人谈起花草。谈多了,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唤起记忆的草木最美。而记忆,有生命记忆和文化记忆两种。比如,你对一个从没见过木槿的人说:木槿花真美!听者即便应和,大抵也仅是应和而已,内心不会有什么波澜。但如果你问,古人夸女子貌美如花,你知道“如”的是什么“花”吗?如果被问的人一脸茫然,你可以得意地说:是木槿啊!《诗经·郑风·有女同车》中曾夸女人美如木槿花啦——“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女同行,颜如舜英”。舜,就是木槿啊!舜华、舜英,都是木槿花。我想,这个时候,听者如果是活泼的人,恐怕会兴奋起来:原来木槿是《诗经》植物啊!关于《诗经》的文化记忆,会瞬间照亮木槿这棵开花的树。《诗经》时代也真是中国人的伊甸园,有朝气,无暮气,少男少女还能一起坐车,一起走在路上,偶遇一个女子,喜欢了,就用身边一棵开花的树来赞美她。
但《说文解字》里的“舜”说的不是木槿,是一棵开花的草,“蔓地连华”——枝蔓漫延,藤上开花,花是打碗花,古称鼓子花。鼓是“鼓吹”的鼓,鼓子花差不多就是喇叭花。木槿——开花的树,《说文解字》写作“蕣”。木槿是树,虽然有时也写作“橓”,但在《尔雅》等书里还是将其置于草类。甚至,木槿的“槿”有时也写作“堇”或者加个草头,写成“菫”。东汉樊光的《尔雅注》已经散佚,幸亏读书人爱引文,让失传的书还得以留下只言片语。唐人孔颖达疏《诗经》,引樊光的话,解释古人为何视木槿为草。樊光说,木槿“其树如李,其花朝生暮落,与草同气,故在草中”。木槿花朝开暮落,是它被古人视为草的原因,也是这棵树名字的来由。李时珍释其名,说:“曰槿曰蕣,犹仅荣一瞬之义也”。叫这棵树木槿和蕣,都是说它的花“仅”开一“瞬”。
木槿,一棵开花的树,从夏开到秋,但一朵花的生命却如草花,不及一日,日出花开,日落花落:“皎日升而朝华,元景逝而夕零”(晋·夏侯湛《朝华赋》)。所以,古人也叫它日及,叫它朝华,叫它朝开暮落花。朝开暮落花,一棵树的名字里藏着人的情感:欢乐和悲伤——花开令人喜,花落惹人悲:“朝荣殊可惜,暮落实堪嗟”(白居易《和微之叹槿花》)、“爱花朝朝开,怜花暮即落”(元·舒頔《木槿》)。
唐宋之前,草木之美多因其有用,让人单纯欣赏的草和树不算多。木槿,是那时不多的花树之一,傅玄《朝华赋》里称其“丽木”。傅玄是晋人,晋人喜欢木槿,栽之于庭院,赏花写赋,赞其花开:“佳其日新之美,故栽之庭前而为之赋”(傅咸《舜华赋》)。一千多年后,到了明代,王世懋的《花疏》已说木槿是“贱物”,而晋人赞之为“神树”、“奇树”、“嘉木”、“珍木”……晋是乱世,木槿像是乱世之花。乱世的人“朝不保夕”,对生命有别样的体味,也在一棵花开“朝不及夕”的树上看见太平天下的人看不见的东西:“向晨而结,逮明而布,见阳而盛”(潘尼《朝菌赋序》)。对于晋人来讲,木槿名朝华,是早晨;名日及,是阳光;一树槿花,名舜华,虽仅一瞬,也是生之绚烂——
咨神树之修异,实积阳之纯精。(夏侯湛《朝华赋》)
朝阳照灼以舒晖,逸藻采粲而光明。(傅咸《舜华赋》)
览庭隅之嘉木,慕朝华之可玩。(卢谌《朝华赋》)
有木槿之初荣,藻众林而间色。(羊徽《木槿赋》)
其为花也,色甚鲜丽,迎晨而荣。(苏彦《舜华诗序》)
朝开暮落花,朝开是一境界,是生之欢乐;而暮落是另一境界,是死之悲哀。唐人欧阳询等人编的《艺文类聚》引《成相篇》:“庄子贵支离,悲木槿”。“悲木槿”,应是晋人对《庄子》的误读。庄子《逍遥游》有云:“朝菌不知晦朔”。西晋的潘尼作《朝菌赋》,将朝菌释为木槿:“朝菌者,盖朝华而暮落,世谓之木槿”。潘尼之后,东晋高僧支遁注释《逍遥游》,也说朝菌“一名舜英,朝生暮落”。庄子说朝菌,本来做大小之辨,“悲”的是“小知不及大知”,但乱世中的晋人却将其读为人生苦短的悲伤。人生的绚烂与苦短,乐生与哀死,晋人一并寄托在了朝开暮落的木槿花上。朝生暮落,也是朝生暮死——晋人的诗歌里,木槿在墓前花开花落:“墓前荧荧者,木槿耀朱华。荣好未终朝,连飚陨其葩”;“木槿荣丘墓,煌煌有光色。白日颓林中,翩翩零路侧”(阮籍《咏怀》)。
孔夫子临水,叹息“逝者如斯夫”;晋人在木槿花下,“叹其荣不终日”(晋·苏彦《舜华诗序》)。中国人过早地敏感于时间流逝,于流水落花中看见人生苦短。晋人陆玑有《叹逝赋》:“日及之在条,恒虽尽而弗悟。虽不悟其可悲,心惆焉而自伤。亮造化之若兹,吾安取夫久长”。枝条上的木槿花朝开暮落,不知生命的凋零,悲伤的是人,悲伤于造化的安排:天也长地也久,人的生与死之间,却只是短短一瞬。
晋之后的文化史中,再见木槿花,已少有《诗经》时代欢快的青春与爱情。舜华依旧年年开,而人间早已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朱颜已改,“颜如舜华”只成了沧桑岁月中心痛的青春追忆:“十年隔别面如瓜,无复容颜似舜华”(明·郑文康《拟张允怀寄内代内答》);朝开暮落的木槿花,一变为世事无常、人生易老的悲哀——
君不见蕣华不终朝,须臾淹冉零落销。(南朝·鲍照《拟行路难十八首》)
芬荣何夭促,零落在瞬息。(李白《咏槿》)
莫恃朝荣好,君看暮落时。(唐·刘庭琦《咏木槿树题武进文明府厅》)
人身几舜华,洞天自灵椿。(宋·程公许《遂宁喻生画鹿甚精介同官梁知丞谒余因令作八》)
百年如舜华,览之不盈把。(元·黄玠《感怀》)
朝见花开暮见落,人生反覆亦相若。(明·何景明《木槿花歌》)
为朝开暮落花悲伤的人“劝君莫种木槿花,朝荣暮落堪咨嗟”(宋·黄希旦《感时行》),但偏偏有人不听劝,“移栽野槿密参差”,为什么要把木槿栽得那么多那么密呢?“来束乘时作短篱”——宋人华镇的这首诗题名《槿篱》。木槿可编篱,清人王闿运甚至认为这就是木槿得名的原因,理由是“堇,黏土也”,而木槿编篱时,需“涂土其上,因名其堇”。
插槿做篱的历史也算得上悠久,三国时代的朱异已经有诗:“槿篱集田鹭,茅檐带野芬”(《还东田宅赠朋离诗》)。白鹭飞落在槿篱上,茅舍檐头的野草散发着乡野的芳香,诗人悠然地看着眼前的田园小景,宁静、喜悦。同是一棵树,但槿篱与槿花,在文化史中也真是不同——不同的意境,不同的情感:槿花是人生苦短的悲伤,槿篱却是田园的悠然。即便晋人,写到槿篱,也会转悲为喜:“激涧代汲井,插槿当列墉。群木既罗户,众山亦对窗”(谢灵运《田南树园激流植援》)。
同样是槿花,开在槿篱上时,也不再有朝开暮落的悲伤,相反,带给人的是欢欣:“漫栽木槿成篱落,已得清阴又得花”(宋·杨万里《田家乐》)。“幽人在何处,东崦是吾家。小涧石楠树,疏篱木槿花”(宋·方一夔《山居》)。槿篱花开,不让人悲,常让人笑:“画舸停桡,槿花篱外竹横桥。水上游人沙上女,回顾,笑指芭蕉林里住”(五代·欧阳炯《南乡子·画舸停桡》);“春日尚能持冷饼,花时未碍插繁枝。痴顽应有傍观笑,自课园丁补槿篱”(宋·陆游《己未岁暮》)
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之后,篱下菊花成了田园的象征。菊花在篱下,篱上的,是槿花。篱上槿花和篱下菊花一样,都是远离世事的田园,是茅舍,是鸡鸭,是山溪,是乡居,是小桥流水人家,是悠闲的乡居岁月——
东郊岂异昔,聊可闲余步。野径既盘纡,荒阡亦交互。槿篱疏复密,荆扉新且故。(南北朝·沈约《宿东园诗》)
插槿作藩篱,丛生覆小池。为能妨远目,因遣去闲枝。邻叟偷来赏,栖禽欲下疑。(唐·韩偓《桃林场客舍之前有池半亩木槿栉比阏水遮山因命仆夫运斤梳沐豁然清朗复睹太虚因作五言八韵》)
茅舍槿篱溪曲,鸡犬自南自北。(五代·孙光宪《风流子》)
一个小园儿,两三亩地。花竹随宜旋装缀。槿篱茅舍,便有山家风味。(宋·朱敦儒《一个小园儿》)
小桥只在槿篱东,沟水穿篱曲折通。(宋·陆游《蔬圃绝句》)
松树回环四五家,机梭长日响咿哑。西风裹得胭脂色,偏与篱东木槿花。(元代·郭钰《洞口人家》)
结宇荷为盖,编篱槿作扉。野晴乾鹊噪,沙暝水禽飞。(明·黎民表《桐庐道中杂咏》)
白板门扉红槿篱,比邻鹅鸭对妻儿。天然兴趣难摹写,三日无烟不觉饥。(明·唐寅《贫士吟》)
陶渊明造了一个中国人向往的桃花源,而桃花源终究不可得,再去找时,结果只是“未果”。而有槿篱处,虽是人间,已如世外——
桃源不可觅,结屋以巢云。只此方丈内,便觉超人群。秋晚篱槿秀,雨馀塘水浑。(元·张昱《访巢云子不值,留题》)
野槿扶疏当缚篱,山深不用掩山扉。客来踏破松梢月,鹤向主人头上飞。(宋·陆壑《朱槿花》)
阮籍《感怀》,写墓畔木槿花开,悲从中来;而唐人于鹄《寻李逸人旧居》,走过槿篱,走到旧人坟前,写来却宛如仙境——
旧隐松林下,冲泉入两涯。琴书随弟子,鸡犬在邻家。
茅屋长黄菌,槿篱生白花。幽坟无处访,恐是入烟霞。
槿篱上也有时间,不过,那时间不是朝开暮落的时光流逝,而是桃花源中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是凝滞与宁静。田园岁月,是岁月静好。槿篱旁边的人,说着时间,却仿佛时间早已消失。这样的时光里,可以安然老去,不复悲伤——
数掩槿篱端可老,一杯藜粥尚何求?(陆游《倚楼》)
何处村居好,山边况水边。数间茅屋下,一带槿篱前。绕舍千竿竹,传家二顷田。但求安乐法,不必问流年。(宋·胡仲弓《题村居壁》)
人间春易老。只有山中好。闲却槿花篱。(宋·程垓《菩萨蛮》)
两千年过去,对着木槿花慨叹悲伤的人估计不多了,但槿篱至今还在。学者赵俪生先生以“篱槿堂”命名书斋,其回忆录名《篱槿堂自叙》,读这本书的人走进这位历史学家个人的历史时,看看书名,那棵树的文化史记忆也还在。
明人吴宽有诗:“南方编短篱,木槿每当路。北地少为贵,翻编短篱护”。北方槿篱确实不多,但我也真算得上幸运,在北方老家还见过槿篱,虽然我只在一户人家见过。我最早的木槿记忆,也恰好和槿篱联系在一起。少年时,在集市上遇见一个卖花的老人。自小爱花的我,跟着他跑了十几里,到他家。北方乡村,多用枯黄的高粱秆和玉米秸做篱笆。而他家的篱笆,居然是绿叶红花的木槿,着实惊艳。
而且,老人请我吃饭时,饭桌上有一盘木槿花炒鸡蛋。屈原饮朝露,食落英。我在北方吃到“花的菜”,这是第一次。但吃木槿花菜应该也有几千年的历史了,郭璞注《尔雅》时,已说木槿“可食”。怎么“食”呢?清人郝懿行说“今槿花蒸之可啖”。明人毛晋《毛诗陆疏广要》说的是煮汤:“其花作汤代茗”,但李时珍说作汤代茶的不是槿花,而是木槿嫩叶:“嫩叶可茹,作饮代茶”。木槿作茶,是花茶还是叶茶呢?我不知道,但毛晋的说法倒是有趣:“茗令人不睡,木槿令人睡为异尔”。
木槿茶是不是令人睡呢?我也不知道。我只在夜里醒着,写木槿故事。写到最后,想起了自己喜欢的一本书:《朝花夕拾》。汉代樊光说木槿“朝生暮落”、许慎《说文》说“朝华暮落”、晋代郭璞注《尔雅》说“朝生夕陨”、宋人寇宗奭说“朝开暮敛”……但都不如鲁迅“朝花夕拾”的说法好。虽然鲁迅没有说过“朝花夕拾”的花就是木槿花,但我的老师坚持认为那花就是木槿花。陶元庆为《朝花夕拾》所画的封面上,确有一棵开花的树,但我终究看不出那就是木槿。“朝花夕拾”的花是或者不是木槿,其实没那么重要。已是耄耋之年,还能在这样一些无关功利的事情上较真儿,是一种单纯的文化趣味,有活泼的少年气,无死气沉沉的暮气。这样的人,可爱。而且,人都在文化史中生活,作家当然更是。鲁迅虽然没明说——也不必明说——“朝花夕拾”的花就是木槿花,但写下“朝花夕拾”这个书名的时候,应该是古人关于木槿花的说法启发了他。鲁迅离世很多年了,“朝花夕拾”也成了一个美好的汉语词汇,这个美好的词应该和一棵美丽的树有关。
鲁迅喜欢清人陈淏子的《花镜》,这本书里说木槿“远望可观”。我也喜欢在路上,远远地看木槿一树花开。但待到自己有了一个带露台的房子,忍不住在花坛里栽下两棵木槿:一棵开白花,一棵开红花。木槿花期时,喜欢走近它们,看看树上盛开的花,树下凋落的花。甚至,因为爱木槿,把木槿属的扶桑、木芙蓉也带回了家。都是一家的孩子,可扶桑娇气怕冷,在这个江南小城也难以室外过冬。木芙蓉和木槿才是真的亲近。木槿花朝开夕落,但花期长,从夏开到秋。待到木槿花期结束,走在路上,路边开花的树,是木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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