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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　神

来源：花匠小妙招时间：2025-07-26 06:27

　　人是会成为神的：
　　若是你在冰天雪地中看到了一株傲放的桃花，那就是我外祖父的魂！
　每年腊月半，朔风抚冻土，姥爷您就从院子里的桃树上锯下两大枝杈，剪裁树势，栽在屋中的落地彩釉古瓷花瓶里，喂了净水。这活计，我姥爷定要亲力亲为，不许仆人代劳。两三日，芽苞芳吐舌蕊，十余日，第一朵花咯咯儿笑了，花神乘飞雪飘飘下凡了；过年了，别人家鞭炮欢歌接财神,姥爷您邀花神到家里同乐共舞，相笑昵语。户外，黑土地上冰封雪野，雪花瓣瓣落英缤纷；心中，桃色唯美，花神出浴，冰肌玉骨精灵香魂！来拜年的亲友，进屋就见两树桃花，惊羡叫好，似观壁上的山水立轴，不许堪折。我姥爷频频颌笑得意，只容人们远观，连最宠爱的小儿女都不允亵玩；姥爷您珍爱自己创造的美，像爱恋自己心仪的天上美人！
　在母亲给我的讲述中，姥爷，我看到您含笑面向桃花，您与花神相知，花神也在对您微笑；我晓得：您心中有一个花儿的家园，有一个花儿的国度！这粉红桃花一朵朵儿，一瓣瓣儿，都是我姥爷哺育的心香，是花神博爱的慧眼，洒向红尘都是笑。
　　姥爷，您听见了我在喊你吗？当年，您豪壮一去兮的时候，您害怕了吗？姥爷啊，到我梦里来吧——

　　　　翻阅这卷古籍，我就看到了一双眼睛：
　是《本草纲目》残编，是我姥爷的眼睛。
　这是一本破损轻薄的小册子，它是一部令我尊敬仰望的沉厚大书：书吐药香，仿如嗅到了我姥爷的呼吸；书页皱黄，似我姥爷的肤色吧；翻动这书的感觉，就像牵着我姥爷的手，很亲！十年前，从洪水冲倒家屋的淤泥里刨挖出来，从一堆泡烂的书里挑捡出来，清洁之，晾晒尔，我舍不得丢弃，它是我姥爷的命啊！
　　恍惚似见我姥爷在灯下研习它：“草部目录第十二卷”——我姥爷就像一株甘草，我姥爷就像一棵人参；姥爷，您就是书中的一叶甘草，升华为了一枝人参啊！
　　“李时珍曰天地造化而草本生焉”：我生之日，我姥爷早已作古，这遗卷乃是我“目睹”我姥爷的唯一纪念；抚摸书页，殷切感受到这书里有我的血脉——姥爷您的人生啊！
　　太阳伸过窗棂爱抚书页，多好啊生命的色彩：翻捡一页页阳光，仿佛看到了一幅幅图画，传说中我姥爷的故事，都化作了一帧帧插图，串联成姥爷您的人生画卷；一页一页一页页都是我姥爷的眼睛，如一条目光的河流，流动着姥爷您的眼神，我就漂流在这眼波中，似映在我姥爷的瞳仁里；在这般想像中，姥爷您凝望着我——

　　　　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
　　姥爷，听说您身材高瘦，眼神逼人！
　　姥爷，听说您脾气秉性既温文又火烈，举止言谈儒雅而俗傲。
　我想像的是别一番模样，像读连环画小人儿书，翻开了这《本草纲目》第一页，“刚交于柔而成根核柔交于刚而成枝干” ，黄纸墨字中幻映出我姥爷的一幅人像题图：这题图是一只大大的眼睛轮廓，是天地的眼，我姥爷就映现在这瞳仁中，姥爷您就盘古一般站立这天地巨眼中，又灵睁自己一双傲视天地人的眼睛！
　　这古本更应似一副相框，夹藏一张我姥爷的黑白老照片，那样，我就可以真正看到我姥爷的眼睛了：但，姥爷，您的相片都毁于“文革”了，大哥还记得他小时候见过您的相片：穿长袍戴礼帽，有一张是您抱着小女儿——我妈妈，我妈那时是虎头帽虎头鞋，一派小男孩打扮；我这个最小的外孙儿，连姥爷您的遗相都无缘得拜，只有在想像中为您的心灵写照了：这是一帧印象“派”人像画！天地大眼中的我姥爷，是赤裸裸的国画写意，形体线条如人体医学解剖图，更如标示经络穴位的小铜人儿。我想写一个“赤裸裸”的我姥爷，非是外孙不敬，是求画您最接近真实的“人”。
　听我姥姥说，您穿罩面衣裳很讲究，板整的光溜水滑，而内里衬衣却很节俭，常是打补丁的旧衫，只要干净清爽就好，这个细节，让我看到了您的本色：虽然您后来尊贵傲人，但少小清寒贫苦，没有全然忘本。
　　这一双眼睛，看这高天厚土，眼神独傲：像旭日打量天地人！
　　有人说我姥爷的眼睛是凤目，我觉得更应该是像鹰眼，对视起来灼灼夺人，有一种摄魂的英气；姥爷，我斗胆为您把脉，行一番望闻问切，看您想做啥样的人？
　　这第二页图，是我姥爷端坐太师椅上，我母亲——您的小闺女倚您膝前吃糖葫芦，父亲的大手抚摩小女儿的头，眼望极目的远方，您的头上方飞卷一朵白云，云中的雁字是您训导儿女的心里话：活人哪，得活人上人啊！
　您少小时，补衣净衫让在路边，看王鼎问镇长一家人轿马红车从高入蓝天的青碧门楼里喧哗而出，您的眼神中又妒又羡，心里生根了这一句话：活人哪，得活人上人！这话里有您活人的原则，做人的立场，为人的追求，一切“人”的欲望金钱享乐荣誉等等，全都在此了，姥爷，您的一生都是为了实践“人上人”这句话吧？说这放时，您的眼神一定是微微眯起的，目光却更凝神了，射得更远了，亮闪闪直穿透这灰蒙蒙的人世间，照到天外了，像九霄翱翔的雄鹰精精盯牢了地上游窜的蛇。
　我姥爷真的做到了，从一个贫家子弟，白手创业，打拼下一份豪迈的家产，座位高起成了吃香喝辣令人们尊崇的人上人；但，姥爷，从您深不见底的眼神中，我又看到了您饕餮的欲求，所以您在行医取富后，而开办酒坊油坊酱坊商号置买土地当地主，像天蓬元帅的好胃口，咋吃也不够；姥爷，您想做的人上人，究竟应该是何样的呢？就是青砖红瓦高门深宅四合院，就是金鞍白马，就是绫绸貂帽，就是油烹鼎食，就是上河镇最大的药铺医堂？您不满足于像师父那般骑毛驴医诊一辈子，这一页才是您骑在大白马上俯瞰芸芸众生的眼神，比坐在轿马车帘里更有气派！您既得意于可与王镇长举杯共座，又鄙视他的人上人荣耀是祖上传下来的，自豪我的人上人荣耀是自个儿挣来的，当面抱拳拱手相敬谈笑，转过身是斜睨白眼鼻哼冷笑！
　　姥爷，您的人上人还不满足于妻儿天伦之乐，这一页是您又纳妾吃花酒狎妓逛窑子抽大烟泡的纵欲声色欢乐图，您的眼神迷醉了，暗潜着失血的隐疾——
　我妈小时候淘气，春天里，见邻家菜园豆苗绿得像婴儿小巴掌摇摆可爱，就爱如折花而一气拔了二三十棵，人家找上门来，这本无可厚非，但我姥爷认为人家心疼秧苗的大声吆嚷是太不给我面子，且吓哭了小女儿为父亦痛惜，就傲然倨说：孩子是有不对，可我的孩子中贵，我不能打，不就是拔两棵苗嘛，我赔，我别的没有，就是有这身本事和几个臭钱！抱着钱匣，给人家按埯压现大洋，直腰板往下扔，说：我这辈子，不懂啥叫弯腰！邻家作揖哈腰连赔不是。人们还卖呆儿起哄笑说邻家：你行啊，面子真大呀，李大先生帮忙给你种地哪！邻家置酒席请王镇长张校长等头面人物调和。唉，我姥爷您的眼神啊！
　如果我姥爷只做到了这般人上人，那也不会令我尊崇为之立传了：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这一页插图，是我姥爷赤膊在自己身上练针灸的眼神：我姥爷学医时，师父夜半查房，见这个弟子盘坐炕上，光裸的皮肉上自个儿扎满了银针如刺猬；姥爷，我看见月光穿户涂在您的肌肤与银针上，铜人般闪着光；师父感慨了，亲手为弟子一根根起针，兹将跟随了自己多半辈子的经络炙穴小铜人惠赐。
　这一页，是我姥爷亲尝药汤的眼神：上古神农尝百草，我姥爷品辨药性亦如是也！姥爷，我看到阳光镀金了你眼神中的苦泪花，光华旋耀；姥爷，您努力中的泪水，比收获后的傲气更令我心动！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古来学子训也；姥爷，我知道，学为名医，是您求为人上人的必由出路！(爷爷在世时，给我讲过，姥爷当年去学医，还是我爷爷赶马车送去的呢)
　这一页是我姥爷坐堂诊病的眼神：姥爷，我看见您正襟端坐，眯目切脉，不与人说笑了，寸关尺，沉迟滑，心里有数儿了，提笔开方，吩咐伙计抓药，有钱无钱都给看病，医德传承尔，济世扶人耶！我奶奶也曾说过，她年轻时常犯心口疼，老郎中朱先生几番诊治，时好时坏，恰我姥爷学医归来，初试针石，以一根半尺多长比筷子稍细的大粗银针从颈下扎入，姥爷，您这般运针吓得大伙都捏了一把冷汗哪！您又辅之以三剂小汤药，指明镇堡外烽火台上的古城墙土为药引，从而消灾被去根了。
　这一页是我姥爷为新产妇催乳的眼神：听说，有新产妇无乳，小孩儿饿得哇儿哇儿哭；姥爷，您铜盆净手，隔着亵衣一针下去，奶水哗哗地，咯儿咯儿，小孩笑了，喝奶呛了，新妈妈擦着泪笑了。这一页，回顾我姥爷人之初婴儿时张开第一眼的画图，天然纯真的黑眼睛，眼光照亮了茅草屋，闪烁在天地间，诞生了一颗平凡而又不甘平凡的心；接一页，是我姥爷做新郎官的眼神：黑土地上飘一乘红花囍轿，姥爷您披红骑在白马上；生养我的黑土地啊，我姥爷一生的脚步，都印在了你的心怀，你还记得吗?遥想我姥爷当年，我姥初嫁了，雄姿英发，谈笑去病，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一页，我姥爷从不被人信服的“小李先生”(乡风看人：没结婚就是孩子！) ，变为了众口称赞的“李大先生”(老郎中朱先生从而被叫做朱二先生了)；姥爷，您声誉鹊起的机缘来了，运气红“火”了，眼神如旭日破晓云，华彩满天地：
　　遇一男子突患腹痛，妈呀天哪，满地翻滚，冷汗涔淋，脸白失血，半欲昏死，请“小李先生”给看看吧，一诊病症，姥爷您决心痛下针砭，让俩大汉按住病人，您左手拈一根精巧的极细极小的金针，众人为之心惑：这小针扎肉皮儿像蚊子叮的能治病吗？姥爷，您沉着自是，右手抚压病人痛腹，问：这儿疼，这儿，这儿最疼，是吧？您端严做势欲行针状，突圆睁慧目，右手食指中指并为剑指，呼呵一声疾戳患处阿氏穴位，病人妈呀一嚎就不动弹了，身子僵挺了，继而又蜷缩了，就听肚子里咕噜噜噜乱响一气，“突突突”爆出连串响屁，好臭哇，病好了！众人惊叹：神了，治病不用针不用药，神仙一把抓，真是神医啊！我姥爷含笑把精致如绣花的小金针收回锦囊。众人看不见，姥爷您神眼看见了，如滴雨化冰山，病人腹中绞结的肚肠疏散开了，气通经畅了，如一点甘霖染绿了春天。行行出状元，我姥爷欲为人上人，不仅业精于勤，理会精于思而成于行；姥爷，您热爱医术，炼心眼如神光看穿了疗病的本质，知君有疾在哪里，所好之道也，进乎技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缮针而藏之，才能以指为针，化腐朽为神奇！病家赠匾颂姥爷您“神针”，人们家常唠嗑儿都叫我姥爷“神针李”。
　　神针，神针李，神医：术精为神，技绝为神，敬业为神！此乃人之神，为“神”之小也：姥爷您的眼神仍不满足尔。有其高其上为“神”之大者，曰：爱人是神！姥爷，我就要述及您人生辉煌的顶峰了——

　　　　　　此一页，我看见我姥爷“红眼”了，不再是见钱财之眼红，而是——：姥爷，在传说中，我又看见您一袭青衫，头蒙黑罩，只露一双眼睛，生满血丝的红眼睛，摇晃中沉稳地走上了乱葬岗；夕阳下，西风烈，您播下了从太阳里采来的火种，野火馋舔荒丛，死神怪笑着在火焰中跳舞；姥爷，您豪放同死神单刀会，这一幕人神对话，好一幅大画！再翻《本草纲目》，也许您前面的人生画卷都可以略去，唯有这一帧最是永远的真正插图了，姥爷，您把自己的身心刻印这古纸墨字中了。
　　瘟神来了！
　　我们镇上，我姥爷第一个发现了“火痢拉”：赵家在奉天念书的大学生带病跑回家来了，上吐下泻，忽冷忽热，腹痛抽搐，噎脖儿爆眼儿，三日夭亡，一家九口人病倒了五个；别家又有了这般病人。我姥爷知会了几位同仁，又寻了王镇长和张校长，给学生们停课，敲锣吆喝大伙儿猫家里头，不兴走动串门儿了。上河镇在死神的黑翼下，如一个垂死的病人，喘着，挣扎着，大地像昏厥一般空旷，人们都躲家里，吓得半死，怕得要命，这瘟灾过人可邪乎啦，好几家都死绝户了！刚刚因日本鬼子投降光复胜利逃出战争而欢喜的人们，迅即又落入瘟疫死神的恶毒鬼笑中。
　　我姥爷开出了一张张药方，眼睁睁看着一个个病人在眼前咽气，我姥爷真红眼了：熬红眼了，急红眼了！师父说过：治病治不了命，有的病能治，有的病就不能治。姥爷您咬碎牙根心中滴血呐喊：我就不信！我——！我姥爷吃不上睡不下，没日没夜在病人与死神中间拼冲，眍偻着血红的疲惫大眼，是一股劲儿撑着他：姥爷，您不满足于只做到自己为医者的职责与义务，病家视您为救命神仙，您自己也把自个儿看作是神仙了！您听到了自己心中那永恒的声音，呼唤你前行，要冒险去做自己可能做不到的事了——
　　姥爷，您是如何才狠下了决心呢？我猜想：您也是顾虑重重心思矛盾的，不然，您为啥去之前又回家见了妻儿有了这一页的温情呢？
　　我姥爷在家里药堂商坊间早用了心，吩咐徒弟伙计们掸酒洒醋院子里铺石灰煮药熏屋子，叫我姥带孩子呆在里院不许出二门半步，奶妈仆人等都发了钱让回家躲过这阵儿再来。我母亲这年七岁，十多天不上学了，也没见到爹了，真的好想爹啊！问妈：我爹啥时晚儿回家来呀？妈说：等给人瞧完病就回来了。我姥也着急上火惦记自己的男人，整天栽耳留神听着前院马铃响(乡土上耄耆高寿老人忆说我姥爷当年，笑讲：庄稼起身的时候，看不见人，离老远，听到哗棱棱棱儿走马响串儿，就都知道是李大先生来了) ，就知道丈夫是出门了还是回来了。我姥常趴门缝问伙计：先生咋样啦？提溜心眼儿挂念着，我姥夜半睡不着，迷糊着打了个盹又叫噩梦吓醒，唯有和别人家一样烧香求佛了。
　　我姥爷落锁推开二进院门，见闺女抱着小弟正在桃树下吃桃，“爹哟”，小儿女像一双小雀儿张臂飞扑上来。爹笑答应抱起儿子，牵着闺女。我姥拎着蝇甩子奔出屋门，夫妻相顾，思妇笑着流泪了，归夫倦怠地苦笑了。妻子见丈夫黑瘦了，心疼似剜。小闺女仰脸儿看到爹更高大了，肩膀扛起了半天乌云，就心生亲敬，抱住了爹的手臂，倚靠爹的腹前，又嗅到了那股好闻的父亲味儿，爽心沁脾。我妈说，姥爷您身上总有一股清香的草药味，您是一个药人儿！
　　爹，我又教小弟背会一首诗。
　　好哇，给爹念念。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好，真好，好孩子！我姥爷随手摸摸身上，想给小儿赏点什么，却没摸到什么。
　　我姥小心说：人家都说，朱二先生早不给人瞧病了。
　　姥爷您说：他是他，我是我，我不能给杏林这一门丢脸！
　　天伦乐，强作欢颜。我姥爷起身走时，只跟我姥说了这一句话：看好孩子。姥爷，您知此行之危，但您更胸怀信念：我一定会好好回来的，好好活下去！和人们在一起。妻儿哭唤中，我姥爷狠心关了二门，嘎噔锁紧。姥爷，您的身影，在我母亲的记忆里，永远地镶在了您走出去的那扇门中，溶入想象中的蓝天里了——
　　乱葬岗上到处是人们抛弃的死尸，野狗成群，乌鸦蔽日，阴风鬼笑，我姥爷没再骑白马，并未说知他人，只身敢赴这地狱的门口，来探问人生死这永恒的命题！姥爷，您很明白：只要在此向下一步就是阎罗殿，向上一步就是天堂。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姥爷您不是一个人来的，那您是和谁一起来的？我先不说。姥爷，您青衫黑罩，红眼慧光，手执柳叶刀，不是刮骨疗毒，是剖尸问病——尸身青紫——切开皮肉，血色凝黑——肠肺青烂了——气味儿——姥爷，您闭上了眼又张开了眼，法眼如闪电，照妖镜似地驱散了迷雾，照现了瘟疫死神原形，哈哈哈！姥爷，您红眼中的火苗烧得死神嗷嗷直躲。死神一直偷窥着我姥爷做这一切，惊诧于这个人了，眼神躲闪着不敢对视，结结巴巴问！
　　你，你要干、干什么？
　　我姥爷冷笑说：我来正要问你，你在干什么？
　　我要吃人！
　　我要救人！
　　你，不怕吗？
　　我姥爷笑说：怕——又不怕！
　　死神逼上一步：你怕什么？你不怕啥？
　　姥爷您没有后退：我怕死，也不怕死，我更怕救治不了那么多病人！
　　死神谈判说：如果你躲开，我就饶了你。
　　姥爷您笑说：你躲开了，我也不想饶了你；不过，如果你躲开了，我可以暂且放过你。
　　姥爷，您是背靠了什么才敢同死神对话？仅仅是这部《本草纲目》！还是有——
　　我姥爷切住了死神的命脉：姥爷，您的眼睛是鹰眼，您的骨头是虎骨，您的红眼睛穿透黑夜对视着朝阳！您采来了太阳的种子，点了地火，把死神焚化，您心中的火焰跳着自我生命的舞蹈；您脱下罩衫，扔进了火中，用高粱酒洗了手，转身步下岗来；回首您身后的黑云镶着金边，大火从黄昏烧亮了黑夜。
　　一夜烛光，我姥爷的剪影画窗，晨曦启门扉，姥爷您呕出了一张闪耀心血阳光的生命的药方：“——寄生死耶于是剪繁去复绳缪补遗——凡得草属之可供医药者” ，付与徒弟，命伙计们抓药，架一溜大药壶，熬汤药，药香气丝丝缕缕弥漫了全镇，袅升为云，降化甘霖，润泽病中的黑土地。
　　徒弟敲门给师娘送碗药汤：师父叫您和孩子喝了，喝了就不会得病了，喝吧，镇上的人都给喝呢。
　　我姥关切问：先生喝了吗？
　　人们信任李大先生，上河镇人喝罢神医李先生赠的药汤，感觉身心仙气洁白蒸腾萦洄，死神旋躲绕开我飘然避去了。
　　今，我读史书，知中医学讲究：“戾气，治未病，须服药以防之”——
　　这一页，我姥爷的眼神烧着生命的灵光，逼得死神一次次无法拉拢，祥云飘来檐前，桃花仙子笑探了纤纤玉指，握我姥爷的手，牵我姥爷的魂魄出格了！
　　我姥和儿女哭喊着被徒弟伙计们拦在门外，我姥爷连一句遗嘱都没有留下：呜呼！
　　我姥爷是我们镇上最后一拨死于瘟疫中的一个，随之一飙寒流的袭来，瘟神遁了。
　　雪花飘飘的日子，上河镇人为“李大先生”举行了一场迟来的祭礼：姥爷，我看见您骑着白马——我总得您生前骑的那匹大白马就是白龙马——乘这礼乐声飞上了彩虹，蓝天白云中有您红日般的笑容。
　　我小时候，姥姥还健在，有时我妈夜晚闩门，我姥常常说：先别闩门哪，你爹给人瞧病还没回来呢。这时，我姥爷仙去已三十多年了！我想象：我姥弥留之际，我姥爷来接了，金鞍白马，和当年娶亲如是，披红花，蒙红盖头，眼前一派红彤彤的世界，我姥的灵魂挣脱了肉体，盈盈飞升了，八十岁的老太又变回十八岁的新娘了，和新郎拥吻彩云端。
　　有一回，母亲找东西时，从箱子里捧出了我姥的遗相，凝视良久，母亲的眼角无声地淌下了一线热泪。我妈瞻仰我姥的面容，定然也会想念姥爷你的慈颜。我十八岁瘫痪时，我妈在清明祭日随纸钱焚寄一封致她父亲的信，哭求我姥爷冥冥中护佑我这小外孙病体康复——
　　后来，我阅察史卷，家乡一九四五年秋那场霍乱，是日本鬼子投降时丧心病狂施放细菌武器的反人类罪恶：家祭无忘告乃翁，姥爷，日本人投降七十年了，我该如何祭告您呢？抵抗日本鬼子细菌战，是我姥爷最失败的一次治疗，也是他医者人生最后的拼命一搏。
　　姥爷，在我心中，您就是英雄，是老百姓中的烈士！
　　我姥爷故去后，他亲手创建的庞大家业一瞬间轰然倒塌了，想做人上人的人太多了，合众从孤儿寡妇手里劫分了财产。
　　姥爷，我若不为您立传，这老一代人尽逝后，您将在传说中又一次死去了！
　　我姥爷追求“人上人”，在非常关头不满足于止步自保，敢干向前予人，您就成了人之神！
　　每个人都是可以成为神的，只要你心中葆有一朵花，这人间天上最美的花儿：那在冰期雪季中傲骨夭夭的桃花，是我姥爷出格的魂儿！这一页，我看见姥爷您赤裸裸的肉体上开满了鲜艳的桃花，您化做了一树花语，您的心、您的手都化作了花蕊和花瓣，想像中看到了花蕊间您那一双星星眼，我就活在这微笑的眼光里，香熏雪浴。姥爷，您与花神相知，我晓得在您心中有一个花儿的家园，花儿的国度：那里没有战争与疾病，只有永远的和平与健康！
　　姥爷，我相信：您与死神对话时，这花神也与您并肩站在一起了，您才有那般的勇气和力量跟巨敌相搏！
　　姥爷仙逝后，我姥再也没有在冰雪中哺花，这是永远的相异。但，我姥自有别一韵心曲，灾荒年月，我姥寻亲友，乞讨一碗冷粥，归遇半饿死路人，整碗全都赠与救命，空噙回巢，小儿女望母饥号，母子相抱而泣，思若我姥爷在，妻儿何患如是境地？我姥有痴善，才守不住亡夫遗产，更不会给别人家豆埯扔大洋而不弯腰，亦无才身化生命的药方补天“造”人，我姥只在心中为自己筑起了人生的“贞善”坊！
　　轻轻地，轻轻地，轻轻地合上这卷残损的《本草纲目》，感觉也没放开我姥爷的手，书中采蓄的亘古阳光如姥爷您的体温；我姥爷的肉体回归了泥土，黑土地中生满了血管，输接我的心，我是黑土地养活的一朵生命的小花儿，夹存在爱的文字里。我看见了古黄的书页中源远流长的那一双双眼睛：神农的眼睛，扁鹊的眼睛，华佗的眼睛，张仲景的眼睛，孙思邈眼睛，李时珍的眼睛，李钧衡——是我姥爷的名讳——的眼睛，泪笑中映耀着永远不会熄灭的阳光！这都是花蕊中的眼神，那一双双眼曈里都有一个花儿的家。我缓缓闭上眼轻轻摇头微笑了。
　　你看到了吗？天上人间，那花中的眼，那眼中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