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春又来

　　文|艾云

　　 胶东半岛的春雪还未化尽，母亲留下的石榴木匣子便不安分了。

　　那天我正在擦拭暖气片，忽然听见书房传来细碎的爆裂声——原是木匣铜锁被暖气烘得松脱，匣盖斜斜裂开道缝，露出半角靛蓝土布。

　　 布包里躺着五粒梅核，种皮皲裂却泛着油亮的光，这是母亲留下的记忆。

　　当时我回到家乡，陪已病入膏肓的母亲最后一程。

　　那天，母亲精神很好，倚在青石窗台前，用浮肿的手指摩挲着种脐，絮絮叨叨地回忆起当年外婆将几枚梅核塞进她的嫁妆里。

　　“植物最懂生生不息”，说着，她将几枚梅核装进匣子里。

　　那时，院里的老梅树正簌簌落着最后几朵花，花瓣跌进窗台上的搪瓷缸里，惊散了水面上的倒影。

　　 我自江南嫁到济南后，依稀记得有一年母亲来我家中小住，穿着蓝布棉猴蹲在石板院里用煤油灯烤梅核。

　　“得把胚芽唤醒了。”她将烤热的种子埋进粗陶盆，盆底垫着从千佛山挖来的腐叶土。

　　济南的春风裹挟着黄河沙尘，却盖不住她身上淡淡的槐花蜜味。

　　 “妈，枯枝真能再开花？”我指着梅树上龟裂的疤痕问。

　　母亲正给冻伤的月季剪枝，剪刀“咔嚓”一声，枯枝断口处渗出清亮的汁液：“你瞧这树浆，只要髓心没黑透，春风一舔就能醒。”

　　后来在植物学课本里读到形成层，我总会想起母亲手背上交错的青筋，在薄皮下汩汩跳动着。

　　 母亲走的那年，老梅树突然在清明前爆了满树花。

　　我蜷缩在树根下，任细雪似的花瓣落满肩头。

　　自此后，我这个失去母亲仿若没了根的植物，将母亲留下的一枚梅核连同思念一起种下，开始在各个城市漂泊。

　　 去年胶州湾遭遇三十年不遇的寒潮。

　　那枚梅核艰难生发出的梅树在封闭阳台上瑟瑟发抖，叶片蜷曲如婴儿攥紧的拳头。

　　物业管家看见枯枝直摇头：“李老师，这树救不活了。”

　　我却固执地每天用棉签擦拭枝干，仿佛在给化疗后的母亲擦身。

　　直到雨水节气那夜，暗褐色的树皮突然绽开星点绿斑，像是谁用狼毫笔蘸着早春的汁液，在春寒料峭的宣纸上题了首绝句。

　　 今晨海雾未散，梅香先透进了卧室。

　　赤脚冲到阳台，只见昨日的花苞已然怒放，鹅黄花瓣上凝着细密水珠，正如母亲额角的汗滴。

　　多年前她教我埋下的种子，终于在钢筋森林里长成了会开花的灯塔。

　　 手机突然震动，老家表妹发来视频。

　　镜头扫过石板小院，那株逃过拆迁的老梅开得轰轰烈烈。

　　绯红的花雾中，我仿佛看见系着藏蓝围裙的母亲佝偻的脊背弯成梅枝的弧度。

　　她总说“梅树最解春风意”，如今方知春风不仅吹过江南的黛瓦，也正穿过我窗外的霓虹灯牌，将两个相隔千里的春天缝合成锦。

　　 暮色漫过楼下的小广场时，在这座海滨城市二十二层的某扇窗前，有个从氤氲江南游来的春天正在涨潮。

　　就像母亲不曾预见，她念叨的“枯木逢春犹再发”，在某个独自加班的深夜，被键盘敲击声惊醒，在显示屏的蓝光里开出颤巍巍的花。

　　此刻，母亲若在，定会指着新抽的枝条笑道：“这不，又熬过一冬。”

　　 春风穿堂而过，带着胶州湾的潮湿气息。

　　原来生命里所有看似零落的碎片，都在等待某个惊蛰时分破茧成蝶——就像母亲留在梅核里的春天，终将在钢筋水泥的裂缝中，长成接天的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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