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分享谢琰

谢琰

来源：花匠小妙招时间：2025-01-09 19:19

2021年10月27日晚19：00时，我们邀请到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中央电视台“中国诗词大会”命题组专家、“经典咏流传”文学顾问谢琰为读者朋友们分享宋诗的魅力。

为了帮助大家更好地理解讲座内容，现特选一篇主讲嘉宾的旧文分享给各位：

下面略陈我对钱注宋诗的一点看法。

钱注最大的特色是引申诗意和勾勒诗法。他在注出处的时候，最看重引句与原句之间在深层诗意上的融通对话，而不像很多传统注家那样往往止步于表层句意和语词上的关联。像上引“应似飞鸿踏雪泥”下注：“欧阳永叔诗：瘦马寻春踏雪泥”，两句就只有语词关联而无诗意对话。又如苏轼《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乃和前韵》中“人似秋鸿来有信”，《合注》引施注云：“《礼记》：季秋之月，鸿雁来宾。”而钱氏《选注》则引了杜牧的诗“恨如秋草多，事与秋鸿去”和辛弃疾的词“事如芳草春长在，人似浮云影不留”，前者诗意近似，可视为出处；后者诗意翻案，可视为遗泽。就比引《礼记》要贴合得多。这种注法，是同《谈艺录》里的“黄山谷诗补注”（附补订）一脉相承的；后者就天社（任渊）、青神（史容）二注“止能言山谷诗字面事料之所出，而不识诗意”之处作了一百多条补注，有时搜罗宋以后笔记中的散金碎玉以正之，有时则自谋出路、断以己意，都是精义纷呈，如：

《和陈君仪读太真外传》第二首云：“扶风乔木夏阴合，斜谷铃声秋夜深。人到愁来无处会，不关情处总伤心。”青神注引太白诗。按《艇斋诗话》谓全用乐天诗意：“峡猿亦无意，陇水复何情，为到愁人耳，皆为断肠声”，所谓夺胎换骨也。

《寄上叔父夷仲》：“百书不如一见面。”天社注引《汉书》：“百闻不如一见”，又世传退之《与大颠帖》：“所示广大神迥如此，读来一百遍，不如亲面而对之。”按似都不切。前者谓闻名不如见面，所同五字，非主意所在。后者谓百读不解，须待口授，亦非亲朋阔别、相思相望之忱。欧阳永叔《蝶恋花》云：“望极不来芳信断，音书纵有争如见”，下句正山谷之旨也。欧词、黄诗皆道出心同此理。尝见英国文家兰姆（Charles Lamb）与友（Thomas Manning）书云：“得与其人一瞥面、一握手，胜于此等枯寒笔墨百函千牍也。噫！”（O！One glimpse of the human face, and shake of the human hand, is better than whole reams of this cold, thin correspondence, etc.——Works, ed. E.V.Lucas, VI, 175）

这种强调诗意对话的注法在《选注》里不胜枚举，比如苏轼《澄迈驿通潮阁》“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注：“参看韩愈《赠别元十八协律》第六首：‘乘潮簸扶胥，近岸指一发。’”陆游《游山西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注：“这种景象前人也描摹过，例如王维《蓝田山石门精舍》：‘遥爱云木秀，初疑路不同；安知清流转，忽与前山通。’柳宗元《袁家渴记》：‘舟行若穷，忽又无际。’卢纶《送吉中孚归楚州》：‘暗入无路山，心知有花处。’耿湋《仙山行》：‘花落寻无径，鸡鸣觉有村。’周晖《清波杂志》卷中载强彦文诗：‘远山初见疑无路，曲径徐行渐有村。’还有前面选的王安石《江上》。不过要到陆游这一联才把它写得‘题无剩义’。”

有时，钱氏甚至连戏曲小说也引上了，比如注郑文宝《柳枝词》“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句，就引了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一折“试着那司天台打算半年愁，端的是太平车儿约有十余载”和第三折“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注洪咨夔《狐鼠》“不论天有眼，但管地无皮”句，就引了明人小说《醉醒石》第七回里的“共叹天无眼，群惊地少皮”。钱氏用这种打破时间、体裁、国别界线的诗意引申之法，力图证明：每一篇文学作品甚至每一个句子都是某种鲜活感悟的表现形态。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灵光闪现，此起彼伏，声色相应，气韵相通。在这里，美感如同坠入池水的水滴，涟漪四散，生机盎然。

有时候，钱氏还喜欢随引随评，指出这些相似表现形态之间的优劣高下，更显示了强烈的“具体的文艺鉴赏和评判”的兴趣，比如叶绍翁《游园不值》注：

这是古今传诵的诗，其实脱胎于陆游《剑南诗稿》卷十八《马上作》：“平桥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霭浮；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不过第三句写得比陆游的新警。

《南宋群贤小集》第十册有另一位“江湖派”诗人张良臣的《雪窗小集》，里面的“偶题”说：“谁家池馆静萧萧，斜倚朱门不敢敲；一段好春藏不尽，粉墙斜露杏花梢。”第三句有闲字填衬，也不及叶绍翁的来得具体。这种景色，唐人也曾描写，例如温庭筠《杏花》：“杳杳艳歌春日午，出墙何处隔朱门”；吴融《途中见杏花》：“一枝红杏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又《杏花》：“独照影时临水畔，最含情处出墙头”；李建勋《梅花寄所亲》：“云鬓自沾飘处粉，玉鞭谁指出墙枝”；但或则和其他的情景掺杂排列，或则没有安放在一篇中留下印象最深的地位，都不及宋人写得这样醒豁。

又如文同《织妇怨》“安得织妇心，变作监官眼”注，周密《田塍废园》“园翁莫把秋荷折，留与游鱼盖夕阳”注，朱弁《春阴》“诗穷莫写愁如海，酒薄难将梦到家”注，也都提到了宋诗借鉴前人而翻成妙语。

看了这些注，再到《宋诗选注·序》里重温下面这段话，就会明白钱氏所有的宏篇大论都有极其坚实的鉴赏基础：

看了这个好榜样，宋代诗人就学了乖，会在技巧和语言方面精益求精；同时，有了这个好榜样，他们也偷起懒来，放纵了摹仿和依赖的惰性。瞧不起宋诗的明人说它学唐诗而不像唐诗，这句话并不错，只是他们不懂这一点不像之处恰恰就是宋诗的创造性和价值所在。……宋代作者在诗歌的“小结裹”方面有了很多发明和成功的尝试，譬如某一个意思写得比唐人透彻，某一个字眼或句法从唐人那里来而比他们工稳，然而在“大判断”或者艺术的整个方向上没有什么特著的转变。

除了引申诗意，钱注还注重勾勒诗法，这也是清代集部注家的旧法，比如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注《屈原塔》云：“公凡随手起波，必于随手抹到处敲进一层，此终其身用笔如一辙者，而其法初见于此。”纪昀是此道高手，比如评苏轼《中隐堂诗》云：“亦是摹杜《何氏山林》诸作，句句谨严，不失风格”；评《中秋月三首》（其二）云：“只‘镕银’二句用体物语，余皆纯以神思熔铸，情景相融，妙绝言说”；评《获果庄二十韵》云：“放笔直走，虽排偶却似单行，气格殊高”。不过，这些旧注难免说的比较随意，有时甚至自娱自乐、故作高深，表述也比较模糊——用词过求精警，反倒影响了表意的丰富性和差异性。而钱氏极善于运用清明准确的悟力，一语道破，再施以丰富的例证，比如梅尧臣《陶者》“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嶙嶙居大厦”，注云：“梅尧臣这首诗用唐代那句谚语（指“赤脚人趁兔，著鞾人吃肉”——引者按）的对照方法，不加论断，简练深刻。”继则列举张俞、罗隐诗句。又如文同小序云：“具体的把当前风物比拟为某种书法或某某大画家的名作……这可以说从文同正式起头的。……在他以后，这就成为中国写景诗文里的惯技，西洋要到十八世纪才有类似的例子。”中间列举了韩偓、林逋、文同、林纾、刘鹗等人诗文。再如董颖《江上》“待汝成阴系钓舟”注云：“对草、木、虫、鱼以及没有生命的东西像山、酒等这样亲切生动的称呼，是杜甫诗里的习惯……宋人很喜欢学这一点。”列举了杜甫、卢仝、王安石、郑樵诗句。有时钱氏还会攫取现代语法学、修辞学的观念、术语作为论述关钮，如论苏轼的“博喻”，论李商隐“曲喻”，论“长吉用代字”，论“形式上是一句而按文法和意义说来难加标点符号”的句式，等等，更显精辟，且列举尤富。

一种感悟可能有多少种表现形态，每种表现形态可能采取哪种表达方法，钱氏都了然于心。他有时借鉴他人甚至他国的观念，有时又自铸新说，作为讨论感悟的理论关钮。而这些关钮，都很平实、清浅，充满鲜活的智慧，从不作过度引申或搭建更大的框架。而他对具体例证的重视，永远超过对理论关钮本身的兴趣，因此他的文章永远是大腹便便甚至拖家带口。他那涸泽而渔的癖好、纵横无碍的思路、风趣灵动的行文，都是“重视具象”这一基本立场的产物。

本文节选自谢琰《钱锺书——专精文学鉴赏的集部大家》

原文刊于《学术界》2007年第4期

《宋诗选注》

钱锺书选注

《宋诗选注》是宋诗选本的经典。选诗极有特色，注释翔实。书前有序言，每一诗人前有小传。作者高屋建瓴地对宋代诗人的个性以及宋诗的渊源发展、成败得失，乃至古典诗歌的基本理论进行了精彩的点评和梳理。据当代学者王水照先生等研究，《宋诗选注》建构诗史脉络，认识诗歌体派，评定诗人风格，抉示诗法艺术，关照诗学生态，考订诗集文献，涵盖了宋诗研究的方方面面，构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学术世界，充分展示出钱氏宋诗学所达到的高度、深度和广度。